两人一路走到了江边,望着浑黄的江水,姜若云忽然握紧了顾宝生的手,极认真地道:“宝生,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以后的事。你也别怪我这会儿才告诉你。我这半年一直写一本小说,前两天我拿去书馆里,他们答应印出来,稿费大概能有六百元。我想着拿到之后就搬出去,另外租一个单间,就我们两个……你说好不好?”顾宝生一呆,停下了步子,怔怔地看着他,半天也说不出来话。姜若云微微一笑,接下去又道:“到明年我的课业也念完了,系里的主任倒喜欢我,要我毕业后留在学校里教书,月薪也有七八十元。这样你也不必去厂里做工,要是想念书我能够供得起,要是想留在家里也随你。”他探过身来,从极近的地方凝视他的眼睛,道:“宝生,我就要你一句话……你不必立刻答我,但我要你好好想一想!”
顾宝生,生来头一次站在大街上哭了。他觉得丢死了人,急急忙忙地抹眼泪,可怎么也抹不干净。手上沾满了泪,他就要用衣袖擦,好歹让姜若云拦住了。他递给他一块手帕,他接过来,把脸蒙在手帕里呜呜地哭。姜若云轻轻拍着他的背,仿佛一直在等他的回话。但他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
到了晚上,顾宝生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量姜若云的话。他原本想着,如果姜若云只是喜欢他的身子,那给他也无妨,等到他厌倦了,他走就是。他万没有想到,姜若云愿意给他这么多——太多了,也太好了。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呢?……单单想起他那个家,他就浑身打哆嗦。留在上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未必不会寻来,逼他回到乡下去。一个人倒还好说,逃跑也能便利些,可两个人就不同了……跟姜若云在一起的每天都像是借来的,他以为总有一天要还。以前他盼着迟一天是一天,但今天过后,他变得贪心了,心里想着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姜若云,也许他能够原谅他,再带他一起远走高飞呢?
月亮转到他的窗子里,把冷淡的光洒满在他的身上。他忽然的觉得冷,在被窝里蜷成一团。他想起姜若云房间里暖洋洋的被褥,忍不住地又掉下几滴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到这里就完了……H苦手,我真是太CJ了,捂脸。
☆、三
姜若云觉得自己是快乐的,每天都像掉进了蜜罐里,快乐得晕头转向。顾宝生的枕头搁在他房里好多天……他忽然领悟到自己原来是个好色之徒。他现在恨不得找根绳子拴着他,不放他出去,不让他见人。他要他只属于他一个人。表面上他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一同从夜校下学回来,但顾宝生三天两头的留宿在姜若云房里,徐太太也不管他们。堆放杂物的三层阁也租出去了,徐太太找到新的观察对象,一双眼睛也不总盯着楼下。一周总有几天姜若云在家里给顾宝生补习功课,说两句甜蜜动人的悄悄话。偶尔在无心学习的晚上,他们也会做点别的事情……顾宝生对他百依百顺,无论床上床下,他都听他的。他也陪他去看房子,出一点主意,但迟迟不肯答应他搬出去一起住。姜若云催他两次,他都打岔过去,他也就不好再问。他答应过给顾宝生时间,就决心耐着性子等等,反正现在和他预期的生活也没有太多差别。他是想要天长地久的,一点点的等候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开春的时候,姜若云辞掉了夜校里的工作。他基本看好了一间小公寓,带独立卫生间,也有小厨房,足够两个人居住。公寓离师范学校不远,附件还有一所公办的职业中学。他想着以后可以送他去念书,当然他愿意留在家里更好。他预备这一两天就告诉他,不由他不肯。要是他当真不肯,他也想好了对策,就用绳子绑了去,关起来,直到他答应为止。
但这一天下午,事情突然生了变故。姜若云从学校里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徐太太正和一个陌生人谈话。那人三十来岁,黄脸皮,一身青布褂,头顶还罩着瓜皮小帽,打扮的乡里乡气,姜若云不由多看了两眼。徐太太喊住他,说道:“哎呀,姜先生!可知道宝生这孩子啥时候回来哟,这里有个人,说是他家里的,到这里来寻他哩!”她又对那人道:“喏!这是我跟你讲的姜先生,同宝生可好了!宝生什么都听他的!”
那人转过脸来看他,忽然冲到他跟前,牢牢攥住他胳膊,语无伦次地说道:“先生啊!你行行好!千万要帮我劝宝生少爷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四年了,他跑出来四年,我也找了他四年!今天总算找到在这里!这位太太心眼好放我进来……老爷发了话,过两天就来上海,一定要带他回乡下去的!你劝他啊!叫他死了心回家去!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啊!”他伸出袖子擦了擦鼻涕,小小的眼珠转了一转,接下去又道:“……到这份上,也不怕先生太太笑话……我在顾家做事二十年了,也算看着两个少爷长大。春生大少爷等了许多年也没有孩子,家里指着宝生少爷传宗接代哩!他要是不喜欢少奶奶,家里能够再给他买一房的!只要他肯回去……回去一切都好说!”姜若云如遭雷击,颤声道:“你说……他娶了妻?”那人道:“可不是吗!四年前就给他娶了的!也不知他哪里不满意,没几天就逃走了!我刚才还问了这位太太哩,说他在上海身边也没个女人,可真奇怪了!难不成也有毛病?……这……顾家该不会要绝后啊!”
那人哇啦哇啦的说,赌气似的,徐太太也在一旁搭着腔。姜若云就见他的嘴一开一合忙个不休,往下去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顾宝生竟然有家有室!……只怕还不是普通人家——他感情上不能接受,但理智上已经完全相信了——他早该想到的!他虽然在厂里做工,一双手却是白白净净,身上更是细皮嫩肉,光滑的好似锦缎一样,哪里是做惯苦力的人?他骗了他,还装作单纯无辜的样子,让他以为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所以想方设法的待他好。亏得他还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置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简直成了笑话,难怪他不愿意要,只怕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徐太太不大相信,问那人道:“宝生这孩子乖着哩!客客气气的,也不像个少爷家啊!你们别是认错了人。”那人道:“太太啊!我都打听清楚的,错不了。……我们乡下人家的,您也晓得,复杂着哩!宝生少爷八岁上亲娘就死了,大太太宠着春生少爷,也顾不上他。小时候他还到田埂上看我放牛哩!……总想着要念书,大太太不让,就在家里闹!实在没法子,只好关起来。您说说呀……那样的人家,也不知念书有什么用,在我们那样的地方!……后来,后来就大了,家里给他娶了门媳妇,他不肯要哩!拜过堂没几天,趁着回门路上就跑了!一走就是四年!太太,您评评理呀……”徐太太道:“我哪里好乱讲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等宝生回来我问问他!看看他怎么说……姜先生,你说对伐?”见姜若云青着脸不答话,她又道:“哎哟,姜先生,你脸色不好啊?是不是着凉了啊?”姜若云两眼发直,僵着脖子摇了摇头。徐太太又对那人道:“你贵姓大名啊?”那人道:“不敢不敢,太太叫我阿全就好。”徐太太点头道:“好,阿全,你且坐一会。我瞧宝生一会就能回来了。”她倒一杯水搁在桌上,阿全谢过了,却从怀里摸出个长干烟斗来,蹲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
晚上,顾宝生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上楼,早被阿全一把拽住。顾宝生吃了一惊,又见逃是逃不脱的了,便对阿全道:“无论怎样,我都不要回去!”说完便在墙角站定了,死活不再开口。阿全跟他讲道理,他捂起耳朵不听,跪下来求他,他也置之不理。徐太太因是被收买了的,也在一旁劝慰道:“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闹这么僵,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到底、到底是一家人么……”顾宝生苦笑道:“徐太太,你一直照顾着我,我很感激,但今天这事谁来说都没有用……要回去,除非是我死了。”
阿全无奈之下,只好撩起袖子来捉他。起他初还奋力挣扎,可一听说阿全把事情告诉了姜若云,他就像被人抽掉了三魂六魄,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望着徐太太道:“他在?”徐太太道:“在啊,一直在!”顾宝生呆呆地瞪着姜若云紧闭的房门,喃喃自语道:“他都知道了……那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说到这里,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徐太太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扶他,可他依旧颤抖的厉害,令她几乎扶不住。他又扑在姜若云房间的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哭,徐太太和阿全两个人都拉不住。他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求他再见他一面……但那扇门一直关着,任他哭得肝肠寸断,姜若云也始终没有开门。
后来,徐太太对徐先生道:“这事情闹的,你说说怎么好!宝生哭的我见了都心疼,姜若云也不知是怎么了,死活就是不搭理!”徐先生皱眉道:“人家的事情,你管来做什么。”徐太太叹道:“平时好的跟什么似的,亏他硬得下心肠,说走就走!”徐先生沉吟道:“早把事情说开,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徐太太道:“你说的轻巧,这事能随便说吗?又不是光彩的事!宝生这孩子也是可怜……你没见他那个爹,真能狠下心来打!板凳条都打折了!要不是有你在,我看真要出人命!”徐先生摇头道:“算了,都过去了。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你能一个个都顾的过来?……”
徐太太不说话,背对他立着,像是在生闷气。徐先生知道她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但过去就是过去,无论好坏都只剩下个影子,未来却不一样……多少的日子要过,都得从现在开始。他摘下眼镜,一边用衣襟擦着,一边道:“……该吃饭了。”
徐太太迟疑了一阵,匆匆叹了口气,转身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
☆、四
姜若云搬进了学校的单身宿舍。顾宝生走后,他去找徐太太结过一次房租。因为走得急,晾在晒台上的衣服还没有收,他打算告诉徐太太一声,好上去拿。然而徐太太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冷淡,话还没说完就把大门关上了。过了一阵,头顶上飘下来几件衣服,徐太太的影子在晒台上一闪,像是呸了他一口。他急忙用手捞住徐太太扔下来的衣裳,摊开一瞧,竟有一件是顾宝生的。
洗得发白的青布褂,肩肘上打着两片歪歪斜斜的补丁。姜若云猜测这大约是他刚离家时缝补的,针法还很生涩。等到他给他缝补衣服的时候,已经是平平整整的一块了,那时他还夸他手巧,他也不说话,只看着他微笑。他用两根手指抚在上面,微微发了一会儿呆,眼眶仿佛是有些湿润的,但他终究是忍住了。那件衣服一直被他收在柜子里,他把它当做一个回忆……记录过一个断了的故事,一个他曾经很爱的人。
晚上他坐在灯下,批改学生的作业,遇到有人写错了字,他也会想起顾宝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也许已经回了乡,做了某个女人的丈夫,几个孩子的父亲。像他那样温柔的人,必定会是一个好父亲,也值得一个完整的家……那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而不是像他一样,孤单的困在一座城市里,把精神耗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时间到了一九三七年八月,日本人的飞机把炸弹扔在了上海县城。当月,母亲和继父一家从昆山搬到了法租界。姜若云不愿意跟他们同住,仍旧留在宿舍。九月,战事愈发危急,学校预备迁到成都去。校长在大会上作了动员,凡是愿意跟去的教职员,当月月底之前就要动身;不愿意去的,也可以凭介绍信转到租界内的学校去。姜若云思忖着留在上海也没什么意思,便决意要去成都。他收拾好行装,准备知会母亲一声。一路走到曾经住过的弄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徐太太家的大门。
两年多未见,徐太太仿佛瘦了一些,一头烫染的卷发也变成了黑色童花头,反倒显得年轻了。听姜若云说明来意,她道:“去内地也好,你们年纪轻轻的,总还能做点事出来。我可是老了,根也在上海,想走也走不了了!”见姜若云欲言又止的,她埋怨道:“别吞吞吐吐的了,你想问什么?尽早说!”姜若云问她道:“宝生他……可有消息么?” 徐太太斜睨他一眼,冷笑道:“这会儿要走了,倒想起问他,早干什么去了!”姜若云苦笑道:“徐太太……我……”徐太太打断他,又道:“你们那点事,真以为我不知道么?姑奶奶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宝生也是倒了霉了才遇上你!”姜若云一愣,嗫嚅道:“你……你知道?”徐太太白过他一眼,闪身让出道来,对他说:“行了,你过来吧,这儿有你的东西。”姜若云莫名其妙,茫然道:“东西我都搬走了啊,还有什么?”徐太太朝墙角的一只箱子努嘴道:“喏,在这儿。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姜若云掀开盖子,见了满满一箱的信件,不由大吃一惊,抬头问道:“这些……都是我的?”他拾起最上面的一封,认出右下角的落款赫然是顾宝生三个字。他急忙又在箱子里翻出了几封,每一封都是写着“姜若云收”。他捧着信,颤声道:“是……宝生写来的?”徐太太道:“可不是!宝生就是心眼实,一个劲儿地往这写信,两年了,也攒了几十封了,今天你来了,都拿走吧!”姜若云捂住了嘴,眼泪从胸口一路冲上来,一滴滴的掉在信封上,把字迹都晕成了一团。徐太太道:“他地址写的不清不楚,我也没法回信,这两年兵荒马乱的,能邮来的就这么些,其他的散在路上的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姜若云发了疯似的拆信,一封封的读……顾宝生这两年来的生活全在信上了。他没有回家……顾老爷押他上船,要从水路回镇江。船快到江心的时候,他发狠跳了下去,好在没有淹死。他在江边躲了两天,确信顾家人离去之后,才悄悄转回上海。他一路朝内地跑,先是到了无锡,一个月后又辗转去了合肥。他在合肥停了大半年,在这段时间写来的信也最多。其中一封是这样写的:
“姜先生:上次提到的纺织厂,已经答应收我做工,薪水不多,但每天只需工作八小时,晚上亦有闲暇读书看报。最近我自觉文字程度提高不少,除个别字还要查字典以外,都能够顺利写出来了。……不知你在上海过得好不好?我希望你很好,而且一直好下去。也许你不会看到我写给你的信,所以我才敢把话说在这里。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虽然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但我还会一直喜欢你。我每天都好想见你,但你一定不想再见我了罢?我今天在报纸上看到如隔三秋,我查了字典,晓得这是在说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时候,一天就像三年那么长。这样算起来,我已经有好几百年没见你了!……但愿你一切都好。顾宝生。”名字却是拿印章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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