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皇帝,以下“罪己诏”为耻辱,现下太子只是太子,且只有七岁年纪,就要被逼着正式认错,与帝王下“罪己诏”有何不同?
果真是有人看不惯他的小七。
天元帝心中虽明白并且恼怒此事,可是身为太子,本就要经历诸多事情,小七如今只是被用女子缠足之风为难,可见那些人还只是试探而已。天元帝虽心疼小七,却也打算试探一番,他选的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适。
“哦?”天元帝如此想着,似是不在意的道,“那么太子,你可愿认错?下罪己令?”
韩郡马眼睛都亮了起来。
棠落瑾板着小脸,慢慢地站了起来,颇有气势的走到紫宸殿中间的空地,道:“儿无错,何来认错之说?”
韩郡马立刻道:“太子殿下年纪小,怕是玩性大,记性小,早早忘了半月前,也是这紫宸殿上,臣曾经以义州为例,驳斥了太子前次所说的女子缠足,会陷女子于不孝不慈不忠的事情。臣言道,女子缠足,不但能取悦夫家,是女子该做之事,还能诞育比天足女子更多的子女,缠足女子亦能和天足女子一般干活养家……如此可见,女子缠足,比起不缠足,更能让夫家满意,娘家骄傲,如此何乐而不为?
且有千人请愿书在,可见女子自己,也是愿意缠足者居多。如此民意之下,太子纵使是错了,又有何妨?太子年纪小,如今错了,尚且是小错,承认了也便罢了。可若是知错而不认错,更不肯改错,而是一味固执己见,不肯听从臣子意见……臣虽不才,却也觉得,此举既非君子所为,更非……储君该为当为之举。”
韩郡马此言一出,虽说过分苛责犀利,但群臣之中,依旧有那么四五人,站出来道“臣附议”,同意韩郡马的话。
天元帝老神在在的坐着,并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了棠落瑾一眼。
棠落瑾转身看向韩郡马,仰着头,绷着小脸,无甚感情地道:“韩郡马所言,孤尚且有几个疑问。韩郡马可敢回答?”
韩郡马低头看着矮冬瓜似的棠落瑾,心中嗤笑一声,道:“殿下说笑了,臣心无愧,殿下尽可问臣。”
“敢问韩郡马,义州适龄妇人几人?缠足者几人?天足者几人?缠足妇人诞育子女几许?天足者诞育子女几许?此二类妇人,所诞育之子女,存活到十岁往上的是几人?”棠落瑾面无表情道,“既韩郡马说,曾亲自将缠足妇人和天足妇人所生子女数量相比较过,想来孤所问的问题,韩郡马必然知晓。但请韩郡马,一一说来。”
韩郡马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殿下说笑了,臣只是路过其中一个村子,和村中人闲聊时,那些村子里的人这般告诉臣的。”
“哦?”棠落瑾没有立刻追根究底,而是道,“那么,韩郡马曾说,缠足女子亦可下地干活,那么,敢问韩郡马,可知晓缠足女子每日下地做活能做多少?天足女子每日能做活多少?家中无男丁者,天足女子每日能挣得多少银钱养家?缠足女子又能挣得多少?”
韩郡马声音微微发颤:“臣、臣不知。”
“如此,”棠落瑾道,“韩郡马以为,令父母痛苦伤心者,可是为孝之道?令女儿只因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之痛的父母,可称得上是慈父慈母?韩郡马又以为,女子缠足,所受断骨之痛,究竟有多痛?缠足女子,每日所流的泪水,又有几大缸?”
韩郡马自觉这个问题能够回答:“殿下这却是错了。女子生来,就卑微于男子。为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缠足之痛,本就是应分之事。殿下不曾去过义州,不知义州男子,向来以娶到小脚女为荣,天足女子根本嫁不出去。父母之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为了女儿的将来,令其承受断骨之痛,亦是深爱女儿的行为。殿下年纪幼小,不曾为人父,自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
棠落瑾道:“是么?孤听闻,韩郡马与郡主有两女,一女今年两岁,一女今年十岁,此儿女,郡马可会令她们受断骨缠足之痛?”
韩郡马道:“臣之长女,年岁已大,不宜缠足。幼女年纪又太小,并不到缠足的时候。”
意思就是,至少现在,这两个女儿,韩郡马都不会令她们缠足。
棠落瑾闻言,微微勾唇:“韩郡马倒是位慈父。”不等韩郡马谢过棠落瑾赞美,就听棠落瑾接着道,“可惜了,却不是一位严谨细致的好官。”
棠落瑾说罢,便转身正对天元帝,拱手道:“儿半月前,听得韩郡马的一番言论,心有所惑,又觉韩郡马大约回答不出儿臣前面几个疑问,便令人将长安城周遭,五个缠足风行的州县的主簿、个别村落的里正带了过来,想要向他们,仔细询问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宜生育,以及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合养家之事,如今几人,已经等在殿外,还请父皇宣召。”
韩郡马瞪大了眼睛。
众位跪坐在殿上的大臣亦不曾想到,这位小太子,竟是当真把这件事情当成“大事”来办,还把各地主簿、里正叫了过来,心中惊讶之余,却也对韩郡马从前说的话有所怀疑。
天元帝自然准许。
一共来了五个州县的主簿,还有三个村子的里正。
棠落瑾先把义州主簿叫了出来,看向韩郡马道:“韩郡马可还记得方才孤询问韩郡马的话?不若由韩郡马替孤来询问。”
韩郡马哪里还记得那些?他原本就没把小小年纪的太子放在眼里,有些事情,也就没有特别细致的去做,只在义州附近听了个大概,就胸有成竹的来参太子了。
“臣、臣愚昧,不记得了。”
棠落瑾道:“原来韩郡马记性也何孤一样,玩性大,记性小么?这才是一炷香之前的话,韩郡马都不曾记得了。”
玩性大,记性小。这正是韩郡马方才故意贬低棠落瑾的话。
棠落瑾现下又还了回去。
韩郡马还能说甚?只得站在远处,讷讷不敢言。
义州主簿本就是做文书工作的,闻得太子相问,又知晓太子的人不但去寻了他来,还寻了积年的人口记载文书来,当真是做不得假,只得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义州缠足之风,始于六十几年前。如今适合生育年龄的女子之中,记录在案的,有三千六百三十个天足女子,有六千二百个小脚女子,其中平均下来,每个天足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四人;每个小脚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五人。”
韩郡马双眼都亮了起来。
不少臣子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棠落瑾道:“你还不曾说,活下来的人数。”
这个时候,孩童的夭折数量,可是相当的大。
主簿悄悄看了韩郡马一眼,尔后将头垂地低低的,道:“义州每个天足女子,平均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子女数量是三个半;义州小脚女子……她们的子女存活率稍低,能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只有不到三人。”
众人哗然。
棠落瑾面上没有半点表情,让义州主簿退后一步,再问其余几人。
这些人的回答,和义州主簿相差不多,的确是小脚女子更容易受孕生子,但是她们所生的子女存活并长大的数量,却远远不如天足女子。
先前或许有人不信,但是棠落瑾狠啊,他是直接把州县和村子里的主簿、里正叫了过来,让他们说出准确的数字——人的语言可以骗人,可是数字却不会骗人。
小脚女子生育子女长大的几率,的确不如天足女子。
韩郡马之前所说的那些话,直接被打了脸。
可是就算如此,朝上还是有不少支持缠足之人。
“可是就算如此,太子殿下却也要考虑到国之根本,在于民心,缠足是百姓之中的民心所向,我大棠皇室,素来仁爱百姓,既是那些被缠足的女子尚且不在乎断骨缠足的痛苦,愿意上千人请愿书,可见她们也好,她们的父兄丈夫也好,都是愿意缠足的。太子殿下尚且只是太子,难道就能罔顾民心所向了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之所向,民之所愿,于太子来说,都不重要么?”
第36章 奇香
“……民之所向,民之所愿,于太子来说,都不重要么?”
眼见棠落瑾小小年纪,被人咄咄相逼,宁君迟顿时坐不住,想要站起身来,结果却被天元帝看了一眼。
宁君迟动作一滞,停了下来。
棠落瑾却没有被吓住。
他虽然年岁小,个头小,可是,气势却不小,丝毫没有被对方偷换概念的行径吓住。
“民之所愿?”棠落瑾道,“管子曰,‘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孤以为,民之所愿,一是吃饱穿暖,家有余粮;二是天下太平,锦衣钱袋走于街上,无人敢抢;三是家人健康平安,父母康健,儿女天真快活。敢问几位大人,百姓所愿意过上的日子里,有哪一条,是令其母其女其妻受断骨缠足之痛?”
棠落瑾这般一说,一些被韩郡马等人的话带着走的人,才忽然反应过来,是了,民之想想,民之所愿,可不就是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吃饱穿暖,一家和乐么?哪里来的让女子缠足,就是民之所愿了?想通之后,俱都面色不善的看向韩郡马等人。
韩郡马强撑着辩解道:“臣这里有千人请愿书。请愿书总不至于是假的,这个,太子又有何解释?”
安王闻得韩郡马如此不争气,几句话就被太子逼得开始不镇定起来,微微闭目,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棠落瑾直接将义州主簿招上前来:“千人请愿书是出自义州,孤且问你,义州百姓,为何会出这份请愿书?义州百姓之中,当真有这么多男子读书认字,能为家中妻子女儿代写请愿书?他们的妻子女儿,又当真是愿意被家中男子如此代写这份愿意缠足的请愿书?韩郡马是否给了这些写请愿书的人好处或承诺?”
韩郡马目光微闪,明显急躁了起来。
义州主簿早早就知道了这次的事情,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怜他们义州百姓甚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被推到了朝堂之上。
义州主簿定了定神,躬身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这份请愿书,的确是出自义州。义州缠足女子占了大约女子总数的一大半,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大多都是赞同缠足一事。虽然缠足会令女子受断骨缠足之苦,然而在义州本地,唯有缠足之后的小脚姑娘,才能嫁得更好的郎君。因此韩郡马的请愿书,会有人同意,这倒也不足为奇。”
“至于义州的读书人……”义州主簿迟疑了一下,并不愿意参与到朝堂之争之中,因此犹豫一番,开口道,“义州的读书人,应不足千人。韩郡马找得那些愿意写请愿书的男子,大约是找了代笔之人,倒也说得过去。韩郡马为人光明磊落,召集百姓写请愿书时,并未给写请愿书的百姓任何银两或承诺。”
韩郡马微微松了口气,得意道:“太子瞧,有义州主簿作证,臣可是公正廉洁,并未作出任何贿赂人的丑事!那等事情,臣尚且不屑一顾,如何会去做?”
棠落瑾看都不看他,只盯着义州主簿道:“韩郡马令人写请愿书之前,未曾给过承诺或银两,那么,之后呢?请愿书写完之后,韩郡马是否给了那些人好处?那些写了请愿书的百姓,是否忽然家中多了外财?身为义州主簿,你总该察觉那么一星半点,还不在朝堂上,父皇面前,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
棠落瑾说到后面,声音立时高了起来,整个紫宸殿里,都是他的声音。
义州主簿震惊之下,脑袋里还没想好合适的推脱理由,膝盖已经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跪在了大殿之上。
义州主簿心道不妙,再听得太子胸有成竹之语,就知这位小太子,分明就是甚么都知道,只是拉他过来点头作证而已。
他心中闪过诸多念头,最终还是叩头道:“微臣所说,俱都属实。圣上和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义州查问,微臣若有一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只是微臣如今年纪渐大,只觉记性大大不如从前,若非太子殿下提醒,微臣险些忘了,那些写了请愿书的义州百姓,事后的的确确是家境好了许多。若是微臣猜测不错……韩郡马,应是怜惜百姓,如此才施舍了些银两。”
韩郡马登时被定在原地,张嘴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安阳侯起身出列,道:“臣原以为,韩郡马年少有为,如此才敢在大殿之上,直接驳斥太子殿下所说的缠足女子‘不孝不忠不慈’之事。然而今日所见,且不提孝与不孝,缠足女子所生子女数量的确多于天足女子,然而能真正活下来的子女数量,却不如天足女子。可见天足女子身子康健,生下来的孩子也大多能养活得了。论起慈与不慈,显见是太子殿下正确,缠足女子,于其子女来说,的确不慈。
再论不忠,缠足女子身子孱弱,虽能下地种田,可是缠足女双足已然畸形,成年女子双足也只有巴掌大小,如何支撑地住女子在田间做活后,还能回到家中伺候一家老小?就算是能,比起天足女子,小脚女能做得显然不够多,显然对朝廷来说,小脚女并不如天足女子那么忠心,可以为大棠奉献更多。”
李首相亦站了出来:“臣先前以为,若小脚女子当真能诞育更多的健康的子嗣,那么甚么不孝不慈的事情,都可暂时放在一旁,不予理会。毕竟对我大棠来说,人口方是重中之重。
然而今日所见,显然韩郡马所报有误,小脚女子并不能为大棠带来健康的子嗣。既不能带来健康子嗣,又比天足女子为朝廷做的贡献更少,更不容易照顾好田间活计,伺候好公婆子女,那么,此等小脚女子,单单为着‘取悦夫君’的理由,要来又有何用?圣上仁爱百姓,又怎能看着无数女子将自己弄得犹如残疾一般,连正常行走都做不到?可见缠足一事,必须在民间禁止,如此才能让我大棠将来越来越富足,人口越来越繁多。”
众人眼见韩郡马拿出来的“证据”一一被驳斥,太子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天元帝亦虽表面公允,可内里却是支持着太子,心下一叹,想到李首相所言,觉得令普通女子不缠足,对他们来说,也并非大事,便都一一站了出来,附议云云。
天元帝脸上终于露了笑容。
棠落瑾却还不知足。
众臣子所说,乃是禁止普通百姓家的女眷缠足,所用法子也简单,收缠足税和定期检验,偷税漏税的,双倍征税。
如此于百姓之中,缠足之事或许可缓解。
棠落瑾想要的却不止如此。
“上行下效,素来达官贵人喜欢的事情,普通百姓也会跟着喜欢。一旦达官贵人所求好女,皆为缠足之女,那么百姓之中,亦会将此事流传开来。百姓亦会觉得,娶妻当娶小脚女,娶得小脚女,方是人间美事。如此既会看不起天足女子,令百姓家庭不睦,又会出现百姓之中有大胆者,偷缠小脚等,如此折腾,于大棠来说,又有何等好处?孤且见过三寸金莲,丑陋令人作呕,并不见半分美态,便是将此等事情全部禁了,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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