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瓜僵硬的站了一会儿，不清不楚的说了一句，“谢谢。”
浴室的门大开着，他压根儿不知道要关门这回事儿。
一层一层撕掉身上的烂布条，露出了冰冷而散发着寒意的身体，他摸了摸自己心口，那里没有跳动的痕迹，也没有血脉鼓动的声音。
他现在，是一具尸体。
抬脚落入水中，他把头发搓了两下，然后犹豫了一下，用手握着，放到浴盆外，手指一滑，头发齐齐齐断了大半，落在地上。
他松开手，头发便只到他的耳下，刚好齐平于下领。
他的眉毛很纤细，秀气的像是小山，眼睛弧度柔和，眼珠颜色浅淡，怎么看，倒映的都是柔软，与他清俊的面容反差很大，更惹人垂涎。
他身上的污渍大多是尘土，在水里泡一泡就掉了，水热乎乎的，但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眯了眯眼睛，差点睡着。
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气味。
清淡的，夹杂着淡淡的苦涩的药味，还有一点点疯狂的气息。
……是谁……胸口不再跳跃的心脏突然恢复了动作，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的跳动着，他的头疼的像是要裂开……好多东西一下子撑了进来……是记忆……是他残缺不全的……生前的记忆……
味道是……程清司……哥哥……哥哥……程清司……
暮安坐在沙发一角，李先生正在和那什么突然到访的程先生签订一笔很重要的合约，不然李先生怎么会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管了。
那程先生很年轻，脸色很白，身上也有股子中药味，眼睛里一片淡漠，手上行云流水的写出三个字，“程清司”。
……等等……程清司……暮安瞪大眼睛细细看了看，发现人果然是和程南瓜又三分相像……难不成……这位程少爷……是程清司的转世？那南瓜……
他反应过来后猛地站起来，就准备去客房。
“怎么了暮大师？”李先生被他的动作也吓得站了起来，着急的问。
“哥哥——”
生涩的呼唤声传来，程南瓜赤身裸体，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他的眼眶红通通的，双臂张开，对着程少爷。
程少爷懵了一下，然后脸色刷的白了，与此同时，程南瓜身子一晃，砰的一声趴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心跳呼吸渐渐停止，又变成了尸体的状态。
“南瓜——”
☆、第三章
第三章
八十七年前，青城解放后便入驻了一群退下来的军官，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正处壮年精力旺盛的军官变成了为恶一方的恶霸，由于青城地小封闭，无人管理，百姓们过上了比解放前好上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日子。
在这群军官中，有一位程姓的将军，他深知自己年轻时候得罪的人太多，为了避事，请愿来管理这小小的青城。
程将军有一位嫡妻，一位嫡子，今年十一，年少却已分外聪慧，只可惜出生时颠簸的军旅生活弱了身子，如今药罐子一样，外人传言这小少爷惊才艳绝却也活不长久。
嫡妻思想封建，认为自己没有做好一位妻子，为程家延续香火，设法买了一位农家尚有姿色，人也伶俐的丫头，给程将军做了二房，一年后丫头生了个儿子，程将军怜惜嫡妻所为，对这不正当得来的二房儿子没什么好感，给了二房一笔钱就打发了，切也只是坚定内心遍寻中西，医好大儿子，在他心里，小儿子不得他承认，便不是他儿子。
嫡子名是程将军亲手所批，取“清静明亮，司其所职”之意，是为“清司”，二子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道，“清司文采极好，送去叫清司起一个，别累了清司的身子，嘱他乖乖喝药，下月就是他的生辰……”
抱着小儿子的奶娘苦闷心酸，只想着那么不喜欢小儿子还留下人家，面上却还是尊敬去了程清司院子里。
彼时程清司正在饮药汤，眉头轻蹩。清俊飘逸，眉宇苍白而淡漠的少年看一眼桌边用来漱口的南瓜汤，淡淡道，“犬南世温，瓜养人’，南瓜吧，朗朗上口。”说完，就领着丫头入了房。
奶娘抽抽嘴角，虽然她听不懂那劳什子南温瓜，也明白大户人家少爷取名“南瓜”，不异于给孩子贴上了“傻瓜”的签子，她心下怜惜，把熟睡的程南瓜抱到自己院子，决定自己抚育这可怜可爱的小少爷。
程将军知晓，也不管，嫡妻也是完成了自己开枝散叶延续香火的任务，日日吃斋念佛，养育幼子去了。
如是三年。
奶娘心善，为人宽厚，自己大字不识，便托别人教自己简单的字诗，再交给程南瓜，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南瓜，今日是大少爷的诞辰，奶娘要去帮忙，你在屋子里，别乱跑，奶娘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奶娘笑眯眯的说完，把怀里的程南瓜放到了床上，哪里有一些瓜果零嘴。
程南瓜年纪小，人雪白可爱，黑黝黝的眼珠透亮得像是倒映了蔚蓝天空的湖面。嘴角笑得很甜，胖乎乎的小手捧着奶娘的脸，大大的在奶娘脸上啵儿了一声，挥着小手说，“南瓜知道哒，奶娘走吧。”
“南瓜真乖！”奶娘愈发爱怜南瓜，也愈发埋怨起南瓜那不负责任的家人了。
傍晚时分，热闹的喧哗声渐渐消弥，程南瓜把吃的碎屑果壳放在了布包里，乖乖的坐在床上不哭不闹，等着奶娘归来。
却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奶娘，而是有人嘭的一声踹开了门，逆着血红夕阳的少年素色衣裳上笼上血色的薄纱，苍白眉目辨不清楚，似极了兵不血刃的哪位少年天子。
“……你是谁……”程南瓜嘟嘟嘴，单纯而直白地问，也不害怕，就是奇怪这个人是谁，闯进他家。
“我是你哥哥。”程清司试着笑了一下，眉间的凌厉化为柔软的雪花，冰凉凉的，但是很柔软，他走向程南瓜，伸出双手，“来，抱抱。”
“不要！”
程南瓜一口拒绝，一滚，就趴在床上，小爪子跟小短腿合作，很快地爬到了床里边，“奶娘说让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你才不是我哥哥，奶娘说就是因为哥哥不喜欢我，爸爸才不喜欢我，大家都不喜欢我的。”
“我讨厌哥哥！”
他闭着眼睛喊。其实连讨厌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程清司第一次示好就被人狠狠拒绝，他性格强硬，容不得别人有一丁点儿违抗，此时却是深呼吸了两下，再次柔和下面容，侧身坐到了床上，手一挥，挥退了下人。
程清司淳淳善诱，深谙语言的魅力和威逼利诱的谈判技巧，再加上对于小孩子来说很残酷的例子，把奶娘编排成了灭世大坏蛋，说得单纯的小南瓜眼泪汪汪的要打倒坏人，
“真是单纯可爱天真无邪的跟白纸一样。”内心感叹着，程清司张开双臂让小南瓜撞到他怀里，揉揉人在怀里蹭来蹭去的小脑袋，抱着人走出了屋，眉眼一横，道，“烧了。”
自此，程南瓜就养在了程清司院子里。
程将军就当是儿子养了个小宠物，也不放在心上，太太也是并不理睬。程南瓜也就安然了许多。
程清司叫程南瓜睡在他房里，每日晚上惯常吞了中药西药，就抱着洗的香香软软的小南瓜到床上休息。
刚开始是睡不着的，程南瓜喜欢趴着撅着小屁股扭来扭去，脸趴在枕头上像小狗一样蹭来蹭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古怪习惯，程清司就支着脑袋，侧着身子，嘴角含笑地看着，手痒痒的就摸上去拍一拍，却不料程南瓜一下子炸毛了。
硬是决定一晚上都不理程清司，也不让程清司碰他，以往他是很喜欢钻到程清司凉凉的带点苦涩药味的怀抱的。
小南瓜生气得好辛苦哇！睡着了之后也是用小脚丫子对着程清司——他横过来睡了，幸亏程清司床大，他横得下。程清司盯着那雪白雪白的脚底看了很久，然后伸手将人抱到了怀里，双手紧紧的抱住人的小肚子，在人脸上亲了一口，“唉……哥哥不对，南瓜怎么能这样惩罚哥哥呢！哥哥心好疼啊！”
程南瓜扭了两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埋到程清司心口，嘴角露出奸计得逞的小微笑。
程清司揉揉他的背，被萌的心肝一颤一颤的。
一日。
程清司推掉了这一整天的与人来往客套，告知了程将军和太太要出游一日，就带了几人去了城郊。
程将军自然是不放心的，暗中让几个心腹跟着程清司保护他。
程清司坐在马车上，小南瓜趴在他膝盖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书坊中流行的连环画，是很经典的武松打虎。老虎是白色的，很吓人的样子，武松则是威猛高大，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
“三碗不过岗！笑话！”
小南瓜奶声奶气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还做出了咕嘟咕嘟咽口水的样子模拟咽酒。
“好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看大爷我今日宰了你！”
小南瓜做出凶恶的表情看着连环画里的老虎，嘴里吼吼哈哈的喊着。
“嗯……疼……别打我……”
突然，程清司发出了一声你懂的娇喘，然后柔柔弱弱的跟小南瓜接话。
小南瓜懵逼了一秒，“……哥哥……”
“人家愿意给壮士你生猴子，你别打人家了~”程清司甜腻腻的说着。
小南瓜觉着胃中一阵翻滚。
“哥哥……不是说了建国之后不准成精么……而且人和老虎怎么能生猴子呢……”
小南瓜郁闷的问。
程清司笑了，恢复了本来清朗的声音，他揉揉小南瓜的头，在人脸上啵儿了一口，道，“我的傻南瓜，该成精的谁也挡不住，老虎跟人只要心诚，也能生猴子，哥哥为了南瓜，从一块玉成了精来找南瓜，又诚心诚意，别说猴子，就算是生条鱼儿给南瓜烧红烧鱼也没问题。”
程南瓜没听懂，但是觉得很厉害，他拍拍手，亲了程清司一口，“哥哥真厉害！南瓜长大之后……”
他还没说完，程清司就揉了揉他的脸，道，“你长大之后也是哥哥的小南瓜，知道么。”
像是肯定什么，又像是给南瓜的未来下了定论。
马车外有人道，“大少爷，到了。”
☆、第四章
第四章
程清司扯着程南瓜的小手下了马车，四处看了两下，俯下身子将探头探脑很是好奇的程南瓜抱在怀里，“你们留在这里，我带着南瓜去前面走一走。”
“可……”下人怕着大少爷突然就出什么事，程将军不得宰了他们。
程清司“嗯？”了一声，眼睛里冰凉凉的的渗人，不怒自威。下人心中发憷，连忙点头，想着前面视野开拓，总不至于眼瞎到看不见大少爷出事儿。
程清司抱着程南瓜下了官道，面前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零星几支小花像星星一样点缀着。
“哥哥哥哥~放我下来！”程南瓜突然看到了一只小蝴蝶，连忙双腿蹬着，落到了地上，磕磕绊绊的追蝴蝶去了。程清司就立在那里，清逸俊美的面容虚虚的让碎光笼住，单薄衣衫被风吹起来，他朝着回头的程南瓜露出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笑容，浅色眼瞳中，点点爱恋纠结缠绕。
小南瓜愣了一下，然后直愣愣的躺在了地上，大大的眼睛空空的，像是散了魂一般。
“南瓜！”这大抵是程清司自出生以来最失态的一次，他以为自己喊的很大声，其实就是绝望的一个口型而已。细碎黑发散乱，胸口的心脏几乎静止。
他的世界一片黑色，只有倒在那里的程南瓜告诉他要过去，抱住他，紧紧的，死也不放手。
不可能的……明明……明明……还有三年的……他揽住程南瓜的肩膀就去掰程南瓜的嘴。
“呜呜……”
程南瓜手推拒着，呜呜的哼唧两声，“哥哥你干嘛……唔……”
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程清司紧紧的紧紧的抱住自己最后的财宝，最后的依恋，眼角湿润。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喃喃着，眼前几乎出现了灿烂的闪光。他撑着身子，轻轻的亲在程南瓜软软的嘴上，然后就晕了过去。
“哥哥！哥哥……”
程南瓜推着程清司失了力气的身体，哇哇大哭。
“哥哥……哥哥……不要死……南瓜不是故意看着哥哥发呆的……呜呜呜……”
若是程清司知道了，大概是会……狠狠□□程南瓜的小脸蛋的。
“阿军，送走他。”程将军阴郁的声音响起。
程清司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中医西医站了一排，没人能说的出个所以然。
跟着程清司保护的一个心腹上前对程将军说了几句，程将军气的身子发抖。
“孽障！孽障！阿军！把他扔到后山！”
程南瓜僵着脸蛋不知所措的站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军随侍程将军已经有几年了，听到程将军要间接杀死自己亲儿子，不由得错愕，但他也不敢反抗，扛起了小南瓜就走出了门。
程南瓜看着脸色苍白的程清司，抽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知道，奶娘和他说过后山豺狼虎豹有多少，猎人不结伴也不敢上山，把他一个小孩子放到后山上，肯定什么都不剩下了。
夜幕降临，后山群狼开始觅食，绿色的眼睛在空中恶狠狠的巡视着。
程南瓜叫阿军裹了起来放在山脚下的山洞里，最起码可以活过今晚，阿军告诉程南瓜，等到明早有人上山，就跟着人走，再也别回来了。
程南瓜抽抽鼻子，没有哭出声，谁都不在，哭什么用都没有，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一个小小的南瓜。
渐渐的，他困了，就闭上眼睛睡了起来，反正他被裹成了个球，也风吹不到。
程清司找到程南瓜的时候，程南瓜裹着军大衣，窝在狭小的洞里睡得正香，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手握成了拳头，眉毛紧紧的皱着，看着可怜又可爱。
他轻轻把程南瓜抱到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转身，程将军被人制住手脚，塞了布团，痛恨的看着程清司。
程太太在程清司命人抓她的时候就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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