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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浮图——白墨楼

时间:2016-01-13 20:58:47  作者:白墨楼

  这寒玉匣做不得其他,却恰巧适合保存花草蔬果一类,也正巧可存那一枝玉堂春。
  他二人于君山上下来,正好方既白邀请他们于自己别院一叙。傅少棠原不置可否,然顾雪衣伤重,二人所在小船漂泊于水上,也决计不适合养伤。是以傅少棠略作思忖,便应了方既白之邀。
  至于顾雪衣,却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反对。
  明珠幽幽,大如鸽卵,悬于床榻之上,照亮这一方天地。木榻上少年呈现俯卧之姿,衣衫凌乱,不住拨弄着玉匣内花枝。
  傅少棠将他手指按下:“别乱动,手上还有伤。”
  顾雪衣先是乖乖的将手收回来,不一会又悄悄去拨弄花枝。被傅少棠看一眼,手指缩了一缩,旋即又小声道:“我被卸下的只是手,手指又没有伤。”
  傅少棠斜眸看他手指上擦痕,冷冷道:“你还有理了!”
  顾雪衣登时噤声,把头一缩,手指听话的停下来了。
  然后那一点触感分明,挥之不去。
  .
  些微真气凝结于指尖,虚虚一划,少年身上衣衫便无声裂开。衣衫下肌肤久不见天日,骨架纤细,身体瘦弱,越显得身体病态苍白。
  傅少棠微微蹙眉。
  顾雪衣脊背优美,然而一身肌肤却绝对和“美”字沾不上半分干系。先前在木城里处理好的伤势,又因为他自己一番折腾,在背部显得触目惊心。结痂的鞭伤,还有在君山上添的口子,大大小小伤痕遍布在这具瘦弱身体上,竟然想寻到一处完整肌肤也艰难。
  心里一声低叹,说不得手指便愈发轻柔起来。傅少棠剥掉他身上破烂衣衫,十分利索的扔到地上,取来早已备好的洁净布巾,仔细在少年背脊上擦拭,一点一点,擦去所有脏污、血迹。手指掠过陈年旧伤,心下微涩,只能放轻力道,又特意在指尖蕴一团真气温暖少年躯体。
  所做种种,不过为稍稍减轻顾雪衣痛楚。
  待得终于将擦拭干净,傅少棠抬头,却见顾雪衣不知何时将头颅转了过来,一双瞳眸黑白分明,凝视人时安静且专注。见得他抬头相望,少年睫毛微动,侧过头去。
  顾雪衣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他素日里都是将眼眸隐藏在凌乱发丝深处,瞳光收敛,不引人半分注意。如此自晦,教人难以看清他真容。傅少棠第一次替他包扎之时,心里并不在意,是以在此刻方才完全看清。
  一点瞳色分明,黑如点漆,白如新雪,仿佛纯白之月悬于深浓夜色中,极致的反差对比,愈显得瞳色明净。脸颊苍白消瘦,衬得一双瞳眸却有突兀之感,纤长睫毛翻飞如蝶,垂下时,细密的遮住了眼睑,还有其中氤氲的些蒙蒙水汽。
  傅少棠心念一动,手指便朝着少年眼眸而去。
  “疼?”
  然而顾雪衣眼眸瞧着湿润,手下却并无水润之感。相触的一瞬少年阖上眼帘,似有怯意,却又在他手心里蹭了一蹭。
  细细软软,扑闪在手心里轻巧的擦过,那样轻微而细腻的触感,像春风拂过最细嫩的枝芽,几乎教人心都要柔起来。
  “不疼。”
  然而这些伤口看着都狰狞吓人,被施加在他身上,又怎可能没有痛楚?
  傅少棠知晓的分明。他素来不喜一丁点儿伤势便嚷得人尽皆知,少年这般遍体鳞伤又一语否认,却让他心里怜惜如潮水般翻涌。
  “忍着些,要是疼就说出来。”
  少年瞳光清透明澈:“说出来便不会疼了么?”
  他摇头,打破幻想:“不会不疼。”
  于是顾雪衣微微蹙眉,看着他,仿佛在说,那说出来又有何用。
  傅少棠声音淡淡的:“说出来,不会不疼,但是我会知晓。”他缓声道:“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在疼。”
  渊山的传人说罢这一句后,清楚地瞧见少年面上陡现的怔忪之色。
  仿佛这句话超出了少年的认知,让他的神色也开始茫然。嘴唇翕张,喃喃自语,声如蚊蚋,于他却听得分明。
  “不是一个人?”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年蓦地扯了扯唇角,勉力想说什么,却在那一瞬红了眼眶。
  他倏地背过身去,不教青年看见他脸色分毫。
  此刻无比庆幸对方自君山伊始,一举一动便带上温柔,此刻断不会将他的头颅强行扳过。
  然而顾雪衣心里却有些蓬勃而雀跃的情绪,仿佛春日绽出的新芽,一点一点将嫩绿芽尖从湿润泥土里拱出来,在温柔的气息的舒展。
  那样蓬勃的情绪几乎让人抑制不住,惟愿寻处地方抒发,于是他又去拨弄起一枝玉堂春。即便玉匣寒凉依旧,也不如先前那般难熬。
  傅少棠如知他心绪变化,轻柔抚过披散长发。薄唇微勾,口里却是俨然相反的轻斥:“别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折了手,还不知晓保护自己么?”
  顾雪衣抿了抿唇,似要开口,最后还是咽回肚子里。
  房里安静,只有布巾擦拭过身体,与肌肤摩挲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半分声响。
  “怎生这么多伤。”
  少年一声咕哝:“反正更狼狈的时候你也看过……”
  竟是无所谓的意思。
  傅少棠一声低叹。
  待得他取出上好伤药,替少年处理完伤处时,正好叩门声轻响,侍女送来温热汤药。
  傅少棠持着匙柄在药碗内搅动,坐在床榻边缘,舀起来吹得温度适宜,抬眸就见顾雪衣眼巴巴地望着他。
  伸手便将汤匙递到少年嘴边,顾雪衣喝得极为自然,眉头也未曾一皱。
  傅少棠未免心里有些诧异,这药只看颜色,便知晓极苦,顾雪衣却喝得这般面不改色。他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少年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
  “不怕苦么?”
  顾雪衣摇头,注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声道:“有药喝的日子总比没药好上数倍,哪里管的他苦不苦!”
  
  ☆、第30章 携相依
  
  他说的极为自然,仿佛在寻常不过,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是心中一窒,持碗之手也忍不住轻颤。
  那时他问为何他孱弱如斯,顾雪衣答道少时不易。这应是多少无奈与艰难,放到眼下这般,习惯成自然!
  这一身伤痕皆是佐证,然而先时纵然亲眼所见,心中也无波动,此刻单听这般平静语气,却已经是五味陈杂。
  他不是不怕苦的,只是就连汤药的苦涩,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是以能够接触到时只有珍惜,一点苦涩反而于他弥足珍贵。
  傅少棠默然将汤匙递到少年唇边,这一次,却不见他喝下。少年声音轻软,如静夜里一点灯火暖融:“公子怎么了?我并不怕苦的,以前习惯了……”
  似是察觉了他的心绪,顾雪衣艰难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笨拙懊恼:“早知道公子会这般,我就不说了,我不是特意说出来,想要博得公子怜悯的……”
  “我知道。”
  “公子是为了我好,我一直都知晓的。”
  “嗯。”
  .
  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大碗浓稠药汁,便已经见底。
  顾雪衣一身心神疲惫,早已困乏,却犹自支撑着,不肯闭眼。傅少棠贴了贴他的额头,知晓并未发烧,方才松了口气:“困了么,睡罢。”
  他见顾雪衣眼睛睁大,打了个呵欠,又摇头否认,以为他是害怕,于是便将少年按回到床榻上:“我守着你。”
  “公子不歇息么?”
  傅少棠莞尔,他们自君山下来时是半夜,这一回收拾不过半天工夫,窗外日头尚未落下。他是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好上不少,并不觉得困乏。
  然而顾雪衣眼巴巴望着他,眼底渴望欲语还休,终于还是不忍,除了鞋袜、外衣,便到床上躺着。
  小心靠着少年身躯,将真气不断度入,替他护住心脉。虽然比不上灵力,但是世间救人之法,大多殊途同归。
  耳边少年呼吸渐渐平缓,傅少棠正欲起来,却听到顾雪衣声音:“公子你什么都不问么?”
  起身的动作登时顿住,他侧眸去看他,明珠幽光下,顾雪衣双瞳湿润,如蒙着层薄薄雾气。
  “你愿说?”
  他心里确然有千般疑问,然而一路同行,已然解开十之八九。自君山上将少年救下之后,余下一二,于他,也再不重要。
  “如果是公子,我愿意的……”
  静夜里听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愿意将迷雾下的真相袒露出来,这一点几乎要让人惊讶到了极致,傅少棠不会忘记,少年自身有多么小心翼翼。
  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已经在他面前哭过,任由泪水转冷,凝成珠粒。
  一点最大的秘密已然在之前无声无息地向他袒露,此刻不过要将所有都剖白给他看。
  只要他愿意问,那么他便愿意答。
  .
  明珠下少年肤光皎洁,似无瑕的昆山美玉,包裹在玉质外的粗劣杂志被剥去后,终于现出其中莹润的光彩。
  手旁躯体伤痕累累,然而触摸到其上,却是不可思议的细腻。
  那层伪装的表象终于被他亲手剥下,现出柔嫩而炽热的内里。选择权在出口的刹那就已经交予他,只等待他最后的回答。
  进,还是退?
  自明月楼内相逢的初始,再到君山巅顶这一番争端,说来变故颇多,但也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然而相逢之日、相伴之时,他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彼时一人天之骄子,一人零落入尘;一人遭受折辱,一人远远相看;一人随意相救,尔后弃之不顾,一人却说滴水涌泉,甘愿以死相报。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般无端的纠葛,然而顾雪衣却已然出现在他身边。
  四下里一时悄然无声,少年雾般瞳子依旧凝视于他,从来不曾退却。仿佛等不到答案,便不会退缩分毫,即使这般姿势,会消磨他所有力量。
  少时前往东莱、南荒的诸多记忆在这时浮出水面,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人。
  他听到自己出声,罕见的迟疑,却带着不知何处来的笃定。
  “……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
  顾雪衣翘了翘唇角,仿佛千斤巨石终于卸下,眉梢里尽是浅浅笑意。眼里的水雾于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复归初始,黑如墨,白如雪,分分明明,通透之至。
  “嗯。”
  那声低低的回应似是调动了某种柔软的情绪,让他禁不住的伸手,想要碰触眼前这双澄澈的瞳。然而方将伸手,却被少年轻哼惊动,他倏地将手收回,不免暗恼自己心绪过剧起伏。
  明珠辉光下,少年眼巴巴的望着他,偏偏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那极轻极快的一字后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定然要傅少棠自己想起来。
  顾雪衣素来冷静老成,倒少有这般灵动模样,傅少棠不知怎的,促狭之心大起,故作了一番思索姿态,方道:“是了,明月楼内你被苏暮秋缠上前,我还见过你。”
  少年的眼瞳似乎又亮了几分,明珠辉光尽入眼底。他微不可见的唇角上扬,道尽了心中期待。
  傅少棠缓缓道:“那日我在明月楼上喝酒,恰巧你从马蹄下救出一个孩子……或许你不曾知晓,那时候我正巧看的清清楚楚。”
  他语气十二分的肯定:“你不曾见我,我却已见到你,也算见过。”
  顾雪衣眼睛瞪得溜圆,显是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嘴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眼儿。
  少年目光逡巡,仔细观察他神色,傅少棠也任由他打量,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
  顾雪衣似是心有不甘的狠了,来来回回,想要一辨真伪,傅少棠始终以不变应万变,便是那张万年冰山脸。终于,他见到少年眼里出现了失望色彩,半把头低下去,小小声道:“原来这样啊……”
  仿佛是在陈述,却又有一丁点儿的难过,那么轻微,稍不注意就溜得毫无踪迹。
  “怎么?”傅少棠明知故问。
  “……没什么。”
  他仿佛心里踯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又将眼抬起来看他。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于是垂下了眼睫。
  傅少棠不知怎的,还想逗一逗他,便道:“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么?”
  顾雪衣蓦地咬住嘴唇,眼神灼灼,几欲燃烧。
  “……不对么?”傅少棠又重复了一次,偏偏还微蹙了眉头。
  少年眼里的火光仿佛下一刻便会迸出,然而终究是缓缓消隐下去了,如来时一般迅疾。顾雪衣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是侧过脸去,化成一声轻叹:“公子怎么记得的,就是怎样罢……时候不早了,先歇息罢。”
  窗外霞光未退,傅少棠也不曾拆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然而少年却不像先前,不过一时便呼吸平缓了,过的许久,都听得见起伏声音。
  傅少棠伸手将他转向另一侧的脸扳过来,果不其然,少年还睁着眼。
  “公子?”声音清醒,并无困意。
  他先前困乏的难以支撑,此刻却精神起来。傅少棠不消多想,便知道是方才那一番的原因,不觉心下有些暗恼。少年原本身体受损,正应该多多休息,却被自己所扰,再这般心思沉重,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才能好。
  他想起来少年左手并未包扎,便探过去,轻轻握住。
  顾雪衣手指蜷起,却被他强行掰开来,手指移动,一笔一划,轻缓,而不容忽视地划下三字。
  顾雪衣蓦地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傅少棠莞尔,却将手压上他眼睛,压下其中光芒。
  手下触感湿润,仿佛有液体渗出,沾染上了掌心肌肤。
  “鲛珠千金难求,我可没那些金银,来换你眼里这几颗珠子。”他闲闲的说,却用襟袖将手下水光拭干,犹带少年温热气息。
  顾雪衣止住水光,却破涕为笑。心里百折千回,却与先时难过大有不同:“公子,你都……记得么?”
  他点了点头,却醒悟过来,少年看不见自己动作,于是又应道:“嗯。”
  赶在顾雪衣再出声前吐出两字:“睡罢……”
  明珠辉光里,照出榻上并肩而卧两人,仿佛亲密无隙。
  窗外花枝颤了一颤,遥遥蓬蓬地荡下几许落花后,又复归平静。只有鸟鸣嘤嘤,仿佛自始至终都未曾被惊动。
  
  ☆、第31章 顽劣儿
  
  天色未明之时,傅少棠便已醒来。
  耳侧呼吸声平稳悠长,是这几日来已经听惯了的。先前还在船上时,顾雪衣夜里入睡还常常紧贴船舱,尽力不靠近他,此刻却贴在他身侧,温热鼻息甚至喷吐在他脖颈上,惹得一阵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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