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折腾良久,终究是寻出了一位大明第一巧匠,说能以精铁、牛筋铸造一支铁臂,另施机关之后接于半截断臂之上,再以脉息真气牵动,虽说不如真臂行动自如,倒也能弯能握,好过断了一臂。
只是纯铁易锈,精钢太沉,那巧匠人为铸臂所需的物料直犯愁,却是叶千琅取了一柄轻利的长剑给他,让他熔了即可。
“这……这剑自何处得来?如此熔了,岂非可惜?!”
出鞘一瞬即芒彩灿灿,耀眼欲花,待再看一眼又见此剑仅浮着一层淡淡青气,内敛而温润,无疑便是集天地精魄淬炼而生。那巧匠人虽识百剑却也心底犹然一震,心知自己一时失态问了一句不当问的,这指挥使大人既是人中龙凤,府中自然也是神兵名器无数。
“一位朋友相赠。”想了想,叶千琅又道,“一位已经故去的朋友,留着它也徒生伤感。”
伤他的是那个人,赠剑的还是那个人,自此情与恨两消,血与肉相融,这样的归宿方才圆满。
那巧匠人动作也快,熔剑之后不过三日,便当真铸出一支铁臂。
魏忠贤视叶千琅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自是不容这臂膀再失一臂,特意安排了几位御医在场,听其中一人讶然问道:“这铁打的手臂……当真能使得?”
“敢问大人要怎么使这条手臂?”到底是奇技淫巧的活计,虽说这些年画了肘弯、前臂、手掌、手指的器械图不下百张,却也从来没人愿意以身试险让他施行过一次。这巧匠人信心虽足,说话间却仍有些没有底气,“舞刀弄剑应是使得,但若要做些细密的针脚活儿怕是不能的。”
“能杀人就错不了。”坐定于太师椅上等着接臂,叶千琅方欲阖目养神,忽见一位御医拿着一方湿润的帕子上前来,抬手就要蒙在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叶千琅凤目陡睁,灿若一道疾电,吓得那御医径自打了个冷战,手中帕子也落在地上。
哆哆嗦嗦回话道:“到底是要动刀子把肉割开,下官特意备了一些‘失魂散’来给大人安神,囫囵睡上一觉,无痛无觉地就把这铁臂按上了。”
“不必了。”这世上叶指挥使独信自己,夜里的浅眠从不安生,又岂肯在这些生人面前迷醉入梦“失了魂”,当下命令道,“就这么来。”
那巧匠人手攥剔骨尖刀,将断臂处的旧痂一点点揭开,又举一碗辣酒泼倒上去——
碗口也似的一个骇人创口,筋骨分明,鲜血淋漓不尽,看着那鲜红血肉被酒液激得发白,就连一旁数位御医都因这惨烈景象感同身受,莫名觉出自己右臂一疼,不经意间已浑身冷汗。
唯独叶千琅只是极浅极微地皱了皱眉头,复又恢复一张毫无波澜的面孔,莫说一声言语,便连一声轻哼也没有。
“书上说关二爷刮骨疗毒时尚能饮酒吃肉,谈笑自若,咱们叶大人竟也不遑多让,想来也是天上的武神仙下凡,实令我等五体投地!”
在场众人半是奉承半也真心称奇,殊不知这叶大人既不是武神关二爷,也不是七情断绝,六感全无。
割肉去痂,削皮断筋,直至刀尖入骨三分。鲜血流了满身满地,叶千琅脸色微白,神态依旧平静。
当日那穿心一刀,才是此生最痛时候。
熹宗这座靠山终是倒了,魏党人人自危,有劝他自立的,也有劝他请辞的,倒是魏忠贤没慌也没乱,一双鹰眼紧盯思宗,照旧按兵不动。
实则比起那些一味劝进的心腹与爪牙,这老阉狗虽大字不识,倒比那些学富五车的翰林元老更识时务,知轻重,人人想当皇帝,可这帝业到底不是谁都能成的,霸才与霸气缺一不可,还须两分天赐我取的时机与运气。
比起孤注一掷去夺帝位,他更掂得自己斤两,乐得维持现状。何况在他眼里,姓朱的皇帝里靠谱的原也寥寥无几,尤是近来几位,武宗好“豹房”,世宗嗜“红铅”,光宗命丧红丸就作了“一月天子”,熹宗成日里凿凿弄弄俨然是个“木匠皇帝”,这些掌八荒四合的真龙天子非是贪淫好色之徒,便是懦弱无能之辈。
这思宗是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还是胸怀大明江山的中兴之主,合着还能再观摩观摩,没到非得鱼死网破的那一步。
偏偏这新帝的脾气心思好似重重深山雾,虚飘飘的不教人瞧个真切。今儿赐了魏良卿免死铁劵,明儿又废除了东厂刑狱,一会儿示好,一会儿削权,合着糖跟鞭子哪个都不能少,这忽亲忽疏的态度,实难琢磨得紧。
这场皇帝与太监的角力长达两个月之久,京门九衢间人头熙攘,热闹如常,太和殿上却是一派山雨欲来前的暗流汹涌,如此真真假假地互相猜忌、试探与对峙,终是崇祯帝突然发难,先打发走了宫中的客氏,又设计迫使兵部尚书崔呈秀主动请辞回乡。
崔呈秀何许人也?既是魏忠贤的坚实一臂,也是魏党中真正掌权的一只大手。
若说一开始魏忠贤还抱有侥幸之心,想着能继续当他呼风唤雨的九千岁,眼下这形势竟是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必得给自己备一条后路了。
于是着了一些人寻了一匹骏马送去叶府,说是碰巧又见一匹不啻赤兔的好马,知他失了雪魄之后,一直没寻着合心意的坐骑。
那一拨人送马而来却一时不走,满屋满院地张望打量,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声——自打这叶指挥使自漠北回来,九千岁偶或旁敲侧击探一探口风,可真真正正、明明晃晃的也只问过这一回。
“厂公令我等问一句大人,东西拿回来了吗?”
眼前端的是匹好马,蹄骨坚硬,肌肉贲张,毛色白中泛金,其魁伟雄奇之态尤甚雪魄,想必也真能与赤兔一争。叶千琅将目光自马身上挪开,平静回道:“劳烦回禀厂公,卑职失职,有负厂公重托。”
提及赤兔马,免不得就得想到吕奉先,叶千琅心里明镜也似,这是魏忠贤变着法儿地刺探自己到底起没起异心。
这些年虽是魏党之中最利的一柄杀器,指哪儿打哪儿是从未有怨尤,叶指挥使不争浮名,不攘虚利,倒也一刻不忘提醒自己,顺境尚有烹狗藏弓之虞,何况目下已是大厦将倾,他魏忠贤知道以那件稀世的宝贝讨好新帝,自己却也不傻。
几姓家奴都无关痛痒,活下去才最要紧。
这厢魏氏一党琢磨不透新帝的心思,惶惶不可终日,那厢崇祯帝却也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半刻掉以轻心。
欲学尧舜之治,亦有心做中兴之主,然朝廷内外遍布魏党,须得尽早培植自己的亲信才好。想来朝堂上下唯有东林党能与魏党相争,当下唰唰一挥朱笔,虽不敢明着就替左杨二人昭雪,倒也下旨免去了余党连坐,更趁机一举平反了万历年间的几桩冤狱。
熹宗在世时不爱上朝,彼时当朝秉政的正是九千岁。而今思宗掌权,对这司礼监秉笔太监也不敢怠慢,每召内阁大学士等议政,也必召魏忠贤觐见。
自新帝登基,魏忠贤出入太极殿自得万分小心,一听皇帝召见,立时便传了叶千琅与自己同往。
听思宗笑道:“而今匪患四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幸得漠北土司率部来援,朕已加封其为镇西将军,为朕攘外安内,兴邦定国。”
不待九千岁生疑发问,另一太监的一声尖细喉音已响彻金殿:
传漠北土司贺雪雎觐见——
右半边身子莫名一疼,叶千琅应声回头,见一白袍人跨过云龙浮雕旁的层层台阶、踩过二尺见方的御窑金砖,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金漆龙椅。
这人脸上还戴着一只黄金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
我知道太和殿只用来祭祀不用来上朝哈,但咱就照电视剧里演的吧,这金碧辉煌的多威武!
以及全文完结后这里会再补一段叶大人自己吃自己的戏份,为啥现在不补呢?
因为我现在太困了,笔力弱得补不了Q Q
☆、第32章 (三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完整版见作者微博,ID 【不羁型作者薇诺拉】
(三十二)
……
……
……
“好,我来不为救你,只想提醒你。”知这人未必吃软但绝不吃硬,寇边城软声道,“皇帝必灭魏党,大人若再不自救,可就迟了。”
“如何自救?”
“杀魏阉,献舍利,将功折罪。”
“就凭你一句话,就要我以下犯上、卖主求荣?何况既然皇帝恨魏党入骨,你又凭什么保我身家性命?”
寇边城一翻身就将对方摁于自己身下:“你不信我?”
哪知叶千琅身起迅捷,顷刻又扳回一城,反跨在对方身上:“你没骗我?”
寇边城突地抬手一勾叶千琅后颈,拉近了两人脸孔间的距离,又倾心吻了一回。
“阿琅,狼角湖中我便说过,倘你留在我的身边,我自再不会骗你、伤你,我会待你百倍的好、千倍的好……”方才唇舌交锋正急,待胸中气海稍稍平复,寇边城敛起轻浮玩笑之色,每一眼神、每一字都分外认真,“断臂既能重接,我们便也从头开始,好不好?”
实则那日寇边城走后,叶千琅倒未马上动手。
目下这般犹疑不定实不是叶大人的性子,更不是他舍不得与九千岁的那点情分。两副干柴又烧作一团饶是不假,可当日利刃穿心之痛又何敢忘记,能不能信他,信又能信几分?一念盘旋如此,自是做不到思必快、行必果了。
直至工部尚书吴淳夫、兵部尚书田吉相继被崇祯帝罢黜,阉党“五虎”之中已落马三个,叶指挥使才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魏忠贤见叶千琅难得不招自来,便着下人立马添上好茶好水,非要与他弈棋。
一时屋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而这老少之间隔着一枰棋。
九千岁喜欢围棋,棋艺虽不佳,棋瘾倒不小。偶尔手痒难解,便会唤来自己的义子陪着下几盘。
叶指挥使倒不太喜欢围棋,这纵横十九道、黑白三百六十一子,处处须用智布局,实蕴藏了太多的谋算与计较。奈何那九千岁常派人召唤,便趁闲时随手翻了翻棋经、棋谱,架不住天生心思玲珑,竟渐渐从中悟出弈棋之道。
不过与魏忠贤对弈叶千琅从不显山露水,胜时少负时多,胜时颇具分寸,不矜不伐,输也输得体面大方,教奸猾谨慎如魏忠贤者也看不透,这局棋他到底让了还是没让。
此刻魏忠贤执白,叶千琅执黑,白子攻此顾彼步步紧逼,黑子倒也不计较这眼皮子底下的蝇头微利,很快便将先机拱手相让。
白子势如破竹,长驱直入,魏忠贤拔掉叶千琅一片,伸出枯长手指一子一子将死棋提出棋盘,忽地幽幽一笑:“小叶啊,有时候咱家真挺怕你的。”
“厂公,此话怎解?”实则方才心不在焉,一心想的是如何干干脆脆又不招人注目地送对方上路,然而目下落于下风,叶千琅不得不上心了些,进则一往无前,退则敢舍敢弃,这般大开大合落下数字,一时又将败局挽回如许。
“你这孩子没有心肝。”
魏忠贤突地发话,又于两军争锋的险要之地落下一枚白子,叶千琅倒似全没听见,抬手于敌后落下一枚黑子,也算拆解得十分漂亮。
魏忠贤又道:“你这孩子虽没有心肝,可无论样貌本事都是万中无一的,所以自打你勒毙王安跟着咱家,咱家也从来没舍得亏待你,是不是?”
突地旧事重提,话里显有机锋,叶千琅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厂公待属下确实很好。”
“咱家不过随口问问,你倒变了脸子,可不没意思?”黑白两军胶着不下,魏忠贤一时也不落子,只一味摩挲把玩着手中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没心肝久矣,可自打去了一遭漠北,好像……有心了?”
魏忠贤此言实出意料之外,叶千琅不由蹙了蹙眉,原以为这人对自己这分异心已有所警觉,倒不曾想话意陡变,竟夸起自己来了?
合着有没有心叶指挥使自己也不知道,每每夜阑人静自扪心门,好似自那一刀之后,里头的心器再未跳过。
“咱家这辈子是没个盼头啦,”魏忠贤复又垂眸落子,一张鹰鼻的老脸在烛光映衬下颇显黯淡,“可你年纪轻轻的,就没想过激流勇退,娶妻生子,过过太平日子?”
“属下只会杀人,既选择走了官道,便一条道儿走到黑罢。”叶千琅静了半刻,心想这时辰实也差不多该给对方一个了断了,口上却问,“厂公何不临崖立马,也向皇上讨个去路?”
“眼下皇上召来了镇西将军,咱们京里那点人马确实不够看咯。”九千岁实没想到这崇祯帝年纪轻轻,居然慢刀杀犟驴,就这么一点一点把自己困住网住,如今大势已去,竟连篡位一搏都没了可能。
幽幽又叹一口气:“咱家已向皇上求请告老还乡,可皇上还念着咱家与朱家的一点情分,让咱家去凤阳看守祖陵。”
“得放手时须放手,厂公,属下输了。”枰上局势并未明朗,叶千琅倒爽快投子认负,抬眼直视魏忠贤那双浑浊老眼,提气丹田,正欲使出杀手——
“这一亩三寸之地也是你拼死争来的,如此轻易认负,岂不可惜?”似不知大限将至,魏忠贤突地发问,“就像你千方百计、九死一生夺了大宝法王舍利,就肯那么轻易给了别人?”
话既挑明了也好,叶千琅不出一声,只微微颌首注视棋盘,令对方死到临头难免啰嗦,便容他再多说两军,也算还了这么些年的情分。
“咱家知道东西在你手里,咱家也知道你跟那镇西将军十分交好,已听了他的要把那东西献给皇帝……”
九千岁虽已失势,可手下眼线仍密布大半个皇城,平民百姓家生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自己身边这头随时会龇牙的老虎。
“咱家是先帝亲自领到皇上面前的,按古人的说法也算得上是托孤重臣,再说皇上方才赐了魏家免死铁劵,他再巴不得咱家被削首戮尸,也不好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何况咱家手下还有这么些能人,他明着不好杀,暗着也杀不了,正急得夜不能寐。所以那镇西将军,可是拿咱家的人头向皇帝换了一件东西。”
叶千琅眉头微微一蹙,问:“换什么?”
“换了一个,”恰到好处一个长顿,魏忠贤一扯嘴角似笑非笑,“驸马之位。”
手中黑子豁然落地,叶千琅身手微颤、双目微红,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望厂公……明示。”
“皇上的胞姐遂平公主业已及笄,正当选个好驸马。这镇西将军是贺将军的独子,当年朱家不分是非,灭了忠良满门,咱们这新主子是个厚道人,虽已替贺家平反冤狱,必仍诸多愧疚。何况目下贺雪雎还主动勤王,率部替皇上分忧,只需再替皇上了了咱家这桩心事,这西北的贼寇可就扶摇直上,名正言顺变成大明的驸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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