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特地多放了几块牛肉,笑容满面地端着放在他面前,“你的牛肉面,辣椒有点辣,你看着点吃。”
“谢谢。”卓云伸手去拿筷子,纤瘦又苍白的手指在灯光下却像玉雕一般晶莹剔透,老板娘的眼神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面里的辣椒确实太辣,他没吃多少口,就忍不住轻声咳起来,停了会,又慢慢地继续吃,有几位客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来回的梭巡,似乎奇怪他这种衣着的男人居然也会来这种地方吃面。
卓云没有在意他人的目光,他吃了几口后,就怔怔地望着门外飘荡的雪花,很多时候,回忆不是你想忘就能忘,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恩怨情仇的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心理,并不是可以随着逃避就能忘个干净。
今天去小诊所拿药时,那个江湖医生的眼神已经相当震惊,他是位六十岁的老中医,一再要求他尽快去大医院治疗,卓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拿着点药离开了,这个病,不治也罢。
他想起他的父亲和哥哥,都不可幸免的死于这种胃癌,他还是幸运的,三十多岁才发现,可以让他多活了好几年,就是因为这个病,他才回到了海城,同意回到盛宁宇身边。
其实也是舍不得吧,他再怎么逃离,都没办法真正将盛宁宇遗忘,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那么飞扬跋扈又自信的男孩,就像当年向着自己掷来的那个纸团,让他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海城中学高一年级的班长,成绩优秀,人也长得清俊漂亮,许多女同学都暗暗给他递情书,但他都不为所动,他的家庭出身很普通,父亲是个机关公务员,哥哥在读大学,母亲在面粉厂工作,一家人薪水不高,但也能维持较美满的生活。
他的理想是考上重点大学,最好能保送出国交流学习的那种大学,他一直想过另一种生活,高贵的,优雅的,干净又精致的生活,所以他一直以此为目标,一头扎在学习里,根本不去理那些女同学们的暗示。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骚扰他的人里头,居然多了一个男同学。
这个男同学出身更不好,单亲家庭,母亲是个工人,每天在手袋厂里做工到很晚,想都能想到这男孩是没人管的,可他的成绩却好的惊人,全靠奖学金交学费,每次考试排名中,他与卓中杰的名字总是在第一和第二之间较量,卓中杰以为这只是很平常的学习比试,他也没想着非得与这位男生较出个高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叫盛宁宇同学开始没事找他的岔。
比如经常会在他擦黑板的时候从后面扔纸团,发学习资料时突然伸出长腿来拦他,在学校单车停放处当着他的面轻轻踢倒那一排单车,其中自然有他的那一辆,甚至有一次最过分的是,在他上洗手间时,这个坏小子冷不防从背后撞他一下,吓得他差点一脚跌进坑里。
终于有一次,他在擦黑板时,纸团又扔中了他的后脑勺,卓中杰恼怒地转身,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那坏小子居然还有心情眯起眼睛笑。
“盛宁宇!你别太过分!”
教室里没什么人,卓中杰气呼呼地从讲台上快步走下来,学着电视里的情节,用力拍着他面前的桌子,“我是班长,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但是不要干这种小人的动作!”
坏小子还是眯起黑色的眸子,冲他笑:“呃,我知道了,班长大人。”
“知道就好!以后再做这种事,我就告诉班主任!”
“告诉她有什么用啊,她又管不了我。”坏小子从桌子里掏出个信封,很随意地往他面前一递,“喏,给你。”
“这是什么?”卓中杰看着这个旧信封,疑惑地接过来,他正想拆开来时,盛宁宇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几分低笑,说:“情书啦,回家去看吧。”
卓中杰抬眼瞪他,正想骂上几句,那个坏小子已经大笑着背着书包跑出教室门外。
他以为是个玩笑,结果真的是情书,上边的字写得很漂亮,但内容却让卓中杰红了脸,他一个人站在课室里打开来,刚开始一看完就想立刻撕掉扔了,但揉成一团时,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悄悄地放进了书包。
晚上,卓中杰躺在被窝里,忍不住又把那封信拿了出来,一看再看,越看脸越红,身体越发热,他没想到自己对那些女同学的情书都可以一笑而过,偏偏对这个人却不行。
这个坏小子一定是恶作剧吧!他胡思乱想到半夜,才最终得到这么个答案。
“你看了信了吗?”第二天,坏小子就在走廊上拦住他,卓中杰瞪他一眼,“没有!”
“为什么不看?我写了好几天啊。”盛宁宇跟着他后头,见他不理会,伸手扳着他肩膀,将他推到墙边,认真地问:“你真没看啊,那我的信呢?”
“撕了!扔了!”卓中杰没好气地说道,他想挣脱他,没料到坏小心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他硬是脱不得身,只能贴在墙上。
“真的?你一定在说慌,你看过了对不对?瞧,你脸都红了,还想装!”
“我哪里有脸红?”卓中杰捂着脸心虚地说,盛宁宇盯着他突然笑起来,“你肯定有看过,说一下,你是什么意见?同不同意?”
“同意什么?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怎么可能会同意,你是男的好不好,而且,我也不喜欢你。”
“骗人,你又在说慌,其实你心里是同意的。”
“哪有!怎么可能!”卓中杰被他看着心里直起毛,他慌里慌张地推开盛宁宇,抱着书包急步逃出学校,不料在学校单车间又被盛宁宇堵上,盛宁宇坐在他单车上,一脚踏着踏板,笑眯眯地说:“你的单车没气了,你跑不了,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卓中杰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坏小子实在是太坏了!坏透了!这可是他爸给他新买的单车啊!
他抓着书包冲上去给了这张笑脸一下子,书包打在盛宁宇脸上,坏小子居然没躲,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子,半边脸都红了,卓中杰气呼呼地道:“我讨厌你这种人!你给我滚远点,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同意做你的朋友,你太让我恶心了!”
发泄了一通后,卓中杰看到盛宁宇眼中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什么,他顾不上多想,扭头就跑出学校。
一连几天,盛宁宇都没有再来骚扰他,因为盛宁宇一直没来上课,无意间听老师们聊天,说他已经申请退学了。
卓中杰知道这个消息时,还暗暗庆幸终于甩掉了一个难缠的坏小子,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总是失魂落魄的。
擦着黑板的时候,他会神经质地回头望向那个座位,去取单车时,他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一会,直到全部人走光,他才慢慢推着单车出来,临出校门,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单车间,只是那个地方不会再有那个坏小子的身影。
过了好几天,卓中杰终于忍不住去找那个坏小子,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我是班长,关心不明原因退学的同学是应该的。
他在一间修车厂找到盛宁宇。
“你来找我干什么?”盛宁宇从车底下钻出来,擦了擦油渍,然后歪着头望着他眯眯笑,“是想清楚啦?”
“你胡说什么,我,我是来问你,你,你还读不读书?”卓中杰吱吱唔唔地说。
“呃,是问这个,我不读了。”盛宁宇有点失望,重新戴上手套准备再钻进去。
“等一下,你为什么不读书了?你成绩不是很好吗?”
“家里没钱,所以读不了。”盛宁宇在车底下闷声闷气地回道。
“那你可以申请特困补助,你不是有奖学金吗?那个钱足够让你读完高中。”
“读完高中又怎么样,我就算考上了大学,也没办法凑学费,还有,我家里也出事了,我妈她工伤住院,手袋厂也没多少钱支付医药费,这书是没法读了,我得想办法挣钱,没心思像你一样好好读书。”
“可是这样不是太可惜了吗?你的成绩那么好……”
盛宁宇听他一说,从车底下钻了出来,笑眯眯站在他面前说:“你是不是关心我?要不考虑下我情书里的建议?”
“别乱说!我,我怎么可能会考虑!你别乱想啊,我这次来是纯粹是因为我是班长……”
他的后半截还没有说完,就被盛宁宇用嘴给堵上了,封得密密实实的,那种湿热的温度和触度像是会融化人般,让卓中杰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足足在原地怔了好几钟才反应过来。
“你你你,你有病啊!”卓中杰吓得后退好几步。
盛宁宇笑得眉眼弯弯,“是啊,我有病啊,就看你愿不愿意拯救我了。”
一根筷子掉落在地上,倏时把卓云从回忆中拉回来,他恍了恍神,才发现面前的牛肉面已经快要凉了。
“要不要帮你再热一下?”老板娘好心地问。
卓云摇了摇头,他重新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慢慢地吃,突然胃部传来一阵疼痛,他不由地捂紧了胃,苦笑着想:真正有病的人是自己啊,现在谁来拯救我呢。
他勉强吃了几口面后,放下筷子,把散钱放在桌上,站起来一手拿着药袋,一手捂着胃,慢慢地往外走。
既然是死别,那为何不生离呢,或者这样会更好一些吧。
☆、 第127章 相见相守
踏在散发出腐烂气息的旧式楼梯上,卓云忍着胃部疼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经过的几间房里不时传来聒燥的电视声,吵架声,还有说不清的声响,这些声音掠过他的耳畔,又被他甩到了身后,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寂冷的楼梯间,一点一点的远离那些尘世的声响,仿佛走出了繁华俗世。
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眼前的景物朦朦胧胧,借着楼梯口的微光,卓云弯下腰去拿口袋里的钥匙,他的胃太痛了,不得不躬下身去掏,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那把冰冷的钥匙,因为视线太暗,他开门又费了不少时间,等到推开门时,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两室一厅的房间,收拾的还算干净,他当初来租时,已经搁置了很久,房东听说他想租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收拾一番,愣是折腾出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他不知道对卓云而言,这个地方才是好地方呢,比起曾经住过的高级公寓和精装的办公室,这里才像个家。
卓云把药袋子放在茶几上,虚弱地躺在布艺沙发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样胃都不会那么疼,他闭着眼睛,慢慢放松自己,脑海里却反复想起那些过往,全都是与盛宁宇在一起的日子,从高中时代到香港时代,再到他婚礼上,自己狠狠地捅下一刀,血水溅落在彼此西装上,那一瞬间,卓云骤然惊醒。
一切恍然如梦,他竟难舍那些爱恨情仇,那些痛进血肉的往事。
卓云想坐起来喝点水,他口干舌燥,胃部又疼,坐起来时竟大汗淋漓,几步远的路,他愣是走了十来分钟,好不容易拿到水杯了,却没有了热水,卓云突然笑起来,自己得有多倒霉才会撞着这些事。
他支撑着去厨房煮水,一道明亮的灯光从他的窗前掠过,他没有在意,也不想开灯,干脆就着窗外不时掠过的光线来烧开水。
威森把车停在旧街头,魏司对他说:“你在这等着,我和锦世下去就行了。”
“好的,如果有什么事再电话联系。”威森看了眼停靠在前面的几台黑色奔驰车,忍不住又问:“其实你们要找卓总不用费这么大劲吧,他身体不好,要跑也跑不了,何必呢?”
魏司耸了耸肩,“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盛总要这样大张旗鼓,好了好了,你在车里等着吧。”
下了车,盛锦世看着另一边刚从黑色奔驰车下来的盛宁宇,“爸爸好像今晚特别的郑重,阿司,你的消息可得靠谱,不然他再扑个空,你就要被他骂了。”
“别说得你爸像个恶魔似的,他现在可喜欢我了,才不会骂我呢,再说,我这个消息肯定靠谱,你们就放心吧。”魏司握了握他的手,牵着他走向湿冷的街道。
盛宁宇步履急快地走在前面,黑色的大衣上染满了雪花,走起来随风飘舞,雪花落在他黑发上,眉尖上,像染上一层风霜,他神情郑重,目光深邃,笔直快速地走向那栋幽暗中的旧楼宇。
在上楼前,盛宁宇突然转身,对身后的盛锦世他们说:“你们就到这里,我一个人上去就行了。”
“爸,要不要我们先上去看看他在不在?”盛锦世问道。
盛宁宇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他不在,我自然会下来,如果他在,我会把他带走。”
“盛总,你不要太勉强他。”魏司握着盛锦世的手,上前一步说道。
盛宁宇看了他一会,明白他的意思,唇角微微弯起,笑道:“我知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说完,他一个人走上幽暗的楼梯,盛锦世和魏司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许悲凉的意味。
“希望爸爸能和卓叔叔和好如初,我不想他们留有遗憾。”
魏司搂紧了他的肩膀,微笑道:“一定会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就像我们俩一样,所以一定会在一起。”
不管从前有过多少恩怨的情仇,都会被爱消解。
房门被盛宁宇拧开,他在来时,就已经有人将这间出租屋的钥匙放在他面前,只要是盛宁宇想要的东西,总有人会竭尽全力地交付给他。
房间连灯都没有开,他缓缓走进屋子里,厨房里传来“滋滋”地煮水声,不一会,一阵突响传来,像是水壶被打翻在地的声音,他心里一动,三步并成两步冲进厨房。
微光下,一地沸腾的开水和碎片泛着光,卓云捂着胃部疼得半跪在一侧,盛宁宇急得上前一把扶住他,“中杰,你怎么了?”
卓云艰难地扭过头,看到他后,虚弱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话时,额头上已经全是密密实实的汗珠,盛宁宇心急如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力抱起他,快步往外奔去,下了楼梯时,卓云抓紧了他的胳膊,嘴里还说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去医院。”
盛宁宇怒极反笑,他找这个人找的快发疯,而这个人在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时候,还要跟自己死拗,他双手抱紧了他,用力掂了掂,说话中都带着几分恨意,“卓中杰,你不要挑战我的极限,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捆起来锁进大宅地下室里,你不是没待过,知道那种滋味就不要再轻易惹怒我!”
卓云停顿了一下,虚弱地晒笑道:“是啊,当初我刚回到海城,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把我硬是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威胁人的伎俩还是老一套,为什么不改一改?”
“我是很想改,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对你好,可你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我?”盛宁宇深深地看着他,“我们已经浪费了二十年,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再浪费?中杰,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你心里也一定不好受吧,为什么非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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