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为什么天亮了我们又要互相不理不睬呢?嘿,小可爱。演出前你穿着演出服在后台走来走去的时候,铜片儿发出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每次靠近的时候,我都在思量如何对你开口,哪怕只是打个招呼,而远去的时候我又在思量应该如何望你,才能让你知道我想跟你说话。然而这一切最终都只成为了我的心理活动。
嘿,小可爱。你在后台给大家唱《公路之歌》,唱“HELLO你妈逼的kitty”,我也想给你唱一首听海,“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不靠近。”
然而这样的处境必然是不平衡的,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将摧毁这针尖上的堡垒。某一天,他的同学们组队过来看他演出。他同寝的室友下午就到了剧场,然后就和他形影不离地呆在了一起。他们在后台聊学校的八卦,他们去露台抽烟,他们一人弹琴一人唱歌,他们很开心。我突然觉得他好烦。说不出是哪里,就是觉得他好烦好烦,看着他就想打他。不,我根本烦他烦得看都不想看到他!
化妆前大家一起出来吃饭,他坐在我的旁边,一个极度嗨的小可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实在心烦得受不了,一个字没说就走出了饭店。我不抽烟,所以我找不到烟,但我现在突然好想有一支。我要狠狠地抽一口,然后把烟头摔到地上,再用脚使劲地碾碎。
演出前,我没有跟他撞肩,也没有跟他说加油。所有演出中,唯一一次的空缺,出于我的任性。
演出开始,我调整不了自己的情绪,对他的沟通交流也只是回以爱理不理的态度。我没办法正眼看他,一看他我胸口就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和心烦。戏演到一半,我跟众人矛盾冲突时,他冲上了抱住我,直视着我的双眼,说着他的台词:他不懂事,你跟他置什么气。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神里的认真和真诚震得我哑口无言。对,他依然是那个小可爱,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到我扛着他回小屋,再到此刻,他从未变过。所有的变化,其实只有我对他的态度而已。于是,在舞台上,在追光灯下,在观众面前,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喜欢上了他,而我毫无防备。
喜欢一个人,就会因为他跟别人说话而吃醋,就会因为得不到而感到烦闷,就会去想他跟你说的每句话是否都有特殊的含义。我们赋予自己喜欢的人一个“特别”的标签,然而他们的“特别”,只因你的幻觉而生。
接受了这个现实我反而突然很轻松。人嘛,青春嘛,谁不干点傻逼事儿嘛。但着傻逼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们演员五人组回到小屋楼下,小可爱谁也没搭理就径直走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堆花生豆腐干,和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哟,这又是要自己灌自己的节奏啊?
怕他喝不醉,我又凑到他身边说了句,我们两个喝一瓶不够吧?
他愣了愣,说,何老师你也要喝?
我很霸道总裁地回了他一句,嗯哼。他说,那你再去拿一瓶吧。就拿这个,别拿混了。
回到家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来陪他喝酒。然而当我走到客厅却发现一个极怪异的画面:这孩子穿着卫衣棉裤,嘴里叼着烟,两手娴熟地泡着茶,头上的银发在挂灯的照耀下闪着光。我去,你大晚上自己喝个酒还搞那么多幺蛾子是图个啥?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平时关系也相当好,所以也都出来陪着他喝茶吃花生喝酒。大家很生硬地聊着天,努力使气氛看起来不太尴尬。我就使劲儿给他敬酒,心里就想着早点把他放倒我就可以回屋睡觉了。
他在喝酒抽烟的间隙居然还能腾出空来给我们倒茶。每次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我都赶着在我分析这个杯子到底有多脏之前一饮而尽。
后来大家都有点高了,他又拿出尤克里里和另外一个演员开始玩起来。所庆幸的是在听了两周的“梦想在什么地方”之后,他终于换歌了。这次换的是《梵高先生》。他似乎是唱高兴了,还让另外一个演员帮他用手机录下来。然后我就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弹错音,一本正经地走调,再一本正经地拿回手机自我欣赏。我在他旁边坐着,脑子里就只有一句话:小可爱你咋那么可爱呢?
最后我确实是喝得不行了,就先洗了澡上准备床上。上床前,我跟他说,早点来睡。他应了一声,就继续徜徉在音乐的海洋中了。所以,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呢?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有些话我不得不不对你讲。小可爱,可我很愿意听呢。
在黑暗中我突然醒过来,转头一看身边居然没人。我摸出手机,发现已经是凌晨四点过。我去,这倒霉孩子干嘛呢?
我跌跌撞撞地穿上拖鞋去客厅找他,发现他自己一个人蜷缩着身子,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站在他旁边,就我现在该怎么做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我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我又轻轻地推了推他。他动了动眉毛,又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我跟他说,小可爱,我扶你进去?
他嘟囔着回应我,我马上就来,我一会儿就来。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把他的被子拿出来给他严严实实地捂上。
凌晨七点我再次醒来,身边依然空着。我来到客厅看到他还以之前的姿势缩成一团。我摇了摇他,他又皱了皱眉。
我跟他说,我抱你进去了啊?
他慢慢睁开眼,问我,几点了。
我说七点了。
他说,我本来说就在这躺一会儿就回去的。
我说,回屋睡吧。
他说,嗯,你也再睡一会。
我心想这不废话么,我难不成这个点起床做广播体操么!
终于,我的旁边又有了人。我看着他,听他在我耳旁均匀地呼吸。我伸出手把他的手指握在掌中,然后笑着跟自己说,沦陷就沦陷吧,就这样简简单单陪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喜欢他,当他的好朋友,也挺好吧。
在那一刻,我相信我是做得到的。
☆、北京演出
在半梦半醒中,12场的演出已经接近尾声。我原本计划着等演出结束,我就跟他表白,不再折磨自己。我和他分别住在这个城市的最东边和最西边,如果按逻辑来说被拒绝,就算我再怎么想犯贱,距离也会让那些感情逐渐变淡吧。如果不按逻辑……不按逻辑的事我去想什么然后啊。然而在某一天,我突然得到了两个消息。这两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戏剧性有点强,说出来跟编的似的。
一,我们受北京邀请,将到北京进行两场演出。编剧姐姐也想跟着去,但是要费用自理。然而北京的宾馆特别贵,于是我,小可爱,编剧姐姐三个人挤一套标准间。于是我和小可爱又要挤在一张床上,还是标准间的单人床。
二,小可爱有女朋友了。
先说第一件事。导演当时来征求意见,我说没问题啊。反正我跟他都挤习惯了。你去问问小可爱呢?然后导演等会传来一句,他欣然同意。嗯。你这是又给我乱想的机会啊!
再说第二件事。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他之所以自己喝酒不开心,就是因为他的同学们来看他演出那天这个女孩也来了,他觉得自己没演好因此很郁闷。但是在当时,我得知第一件事,又察觉第二件事的时候,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感觉左边被呼了十个嘴巴,右边被呼了呼了十五个嘴巴,还他妈疼得不一边儿齐!我怎么知道的?他在大街上开着功放和这个女孩打情骂俏我再不知道我就是畜生了好吧?
以上的两件事导致我的表白计划被迫调整。首先是时间,必须延期到北京演出结束我跟他睡完最后一晚之后。如果说要让他收到表白的时间不显得尴尬,又最好要有一点点伤感的气息作为渲染,那我首选的时间点就在飞机落地他打开手机的那一刻。做到这个并不难,只要等他关机之后,我再发送信息就好。目前来说最让我不爽的是,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热恋了。他在热恋啊!我的表白,一段必然是很文艺必然要绕几个弯的文字,他估计根本就没心思从头到尾看完,更别说琢磨了吧!
啊!女人啊女人!
到了北京,面对新的剧场,大家又燃起了新的激情。大家很积极地根据剧场,观众的变化进行着调整。小可爱要唱一首《五环之歌》,我就帮他听着音乐扒谱,又就着他的嗓子连降了好几个音高。练了几遍见他不耐烦了,我就笑着跟他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既然大家都有调整,我也要有调整对不对。我就给小可爱说,你看啊,我觉得有两个点我们两个的人物关系可以表现得更饱满一点,第一是我劝架的那个地方,你看你的台词里面有一个小转折,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应该是我抱住了你,用眼睛示意你给个面子别吵了,所以你才软了下去。第二个点是,我被你们不理解的那个地方,我站起来要跟小李争执,然后你说你要表演个节目。这个地方是我全剧唯一的一个爆发点,我感觉目前我软得太快了,而你那么害羞的人居然要表演节目,因此这个地方的逻辑应该是,你抱住了我,用眼睛告诉我你别气了,我来表演个节目让大家开心一下你给我个面子吧。
他听完这一段懵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不是很懂。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句特别羞耻的话:就是第一个地方我抱住你,第二个地方你抱住我。
他说,行,没问题。
我说,等会试试。
他说,好。
天,明明我就是单纯地和他聊艺术创作,我脸红个啥啊!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我和他改的戏效果也不错。在第二场演出结束的时候,有观众让我们一人说一句大家这段时间最感动的一刻。我讲了几句,成功让自己随大流落下了激动的泪水。
小可爱说了一句话,大家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刚刚谢幕的那一刻,所有的矛盾,烟消云散。
嗯,你天天跟大家那么嗨,还说矛盾,矛盾个鸡毛啊。那你意思就是跟我有矛盾咯?你跟我有矛盾你晚上把我抱那么紧干啥!你有本事把我踢下床啊!
下面我们重点来说说小可爱在北京的热恋情况。都说恋爱中的智商会下降,我还真没见过谁的智商可以像他这样雪崩式下降。晚上我们三个在房间里,我和编剧姐姐玩着手机看着书,他就开着功放和他女朋友视频聊天。那聊天内容,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弱智的对话。
我和编剧姐姐相视一笑,然后我就低头给她发微信:我们俩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为何要听那么纯情的对白。编剧姐姐在她床上笑得直打滚。我又给她发:你看到没。这才是纯爱戏。纯爱戏的台词就该这样写。编剧姐姐继续笑靥如花。我顿了顿,给她发了第三句话,明明心在滴血,为何强颜欢笑。她假装特别难过地说,对啊,哎!
作为一个故事,我觉得这里跳过对那时小可爱言行举止的描述实在太可惜了,于是我决定还是还原一下这段情景。
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个三体综合征患者模样的小可爱,他全身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和方向无规律地乱动着,嘴里时不时还会发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怪叫声。他们的对白大概就是,你喜欢我不?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你跟我视频干什么?谁说了一定要跟自己喜欢的人视频?你去找你喜欢的人视频嘛,不要找我。不,我不,我就要跟你视频。
此类的对白在房间里绕啊绕啊,形成了一种强力的磁场,吸光了他所有的智商。
我在床上笑啊笑啊,笑得没了力气,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笑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个傻逼。呵呵,人家没智商又如何?有本事你让人家对着你没智商啊。有本事你把他电话挂了,把他抢过来搂自己怀里啊。傻逼!
过了很久,他终于上床准备休息。然后他跟我说:何老师,你可不可以睡里面?我想充着电玩会儿手机。我往后退了退,没有说话。半夜醒来,他没有抱我。我揽过他的一只胳膊,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地依靠着,然后,一觉到天亮。
空闲之余,我们去逛了一次南锣鼓巷。北京的十一月已经很冷,寒风刮得所有人都把双手插在兜里。然而小可爱却很勇敢地举着手机,插着耳机,跟他的小女朋友聊了一路。我和编剧姐姐走到后面,笑他痴情。笑完我又跟编剧姐姐说,明明心在滴血,为何强颜欢笑。
小可爱和其他演员还要在南锣转转,我和编剧姐姐被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挤进了小新的店,各要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我们拍了一张特别怨念的自拍,取名叫:被人遗弃的两人的一天。小可爱买了一顶军大帽,编剧姐姐拿了过来,回去的路上都一直带着,还不停地说,诶呀好大,眼睛都遮住了呢。
其实现在想起来,真的,也挺开心的。
终于到了返程的那一天。我和小可爱本来坐一起,我觉得我可能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就心脏衰竭猝死了。因此我主动提出跟编剧姐姐换位置,合乎逻辑地没有被拒绝。在乘务员催了我两次关机后,我准确地从备忘录里调出那段早就写好的表白,复制后,点开了小可爱的微信对话框,粘贴,发送,返回主界面,关机,确认。一气呵成。
“这次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有两个字一直欠着你。今天说了,也就不欠了。喜欢你,希望你更好,无论以后我还出不出现。这就是我欠你的——表白。”
如果说我希望通过这段文字得到什么回复的话,我希望是最狠的拒绝。不留任何情面,不给任何希望的拒绝。这样我就可以死心,然后回归我自己的世界。有些时候,残忍也是一种善良。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这样的残忍。
我也在想,等会下了飞机之后,要怎样跟他道别。想了很多种,最后在脑海里保留了一种。如果情况允许,我就搬出来用。我要等大家分道扬镳的时候,很兄弟地抱抱他,然后稍微多停留一会儿,再在他的耳朵边,叹一口气。不要太重,显得做作。不要太轻,显得无所谓。要恰到分寸,才能传达出我爱你,但我不纠缠你了这句潜台词。
飞机平安降落,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我握着手机,似乎没有力气去按下开机键。我尝试了好多次,终于成功。开机后,我盯着桌面不知该怎么办。乘客们开始取行李,然后在过道上排队,小孩们叽叽喳喳地和他们的父母交谈着。我终于鼓起了勇气点开了微信。然后我看到他给我发了两条信息:
加油何老师加油 [加油][加油]
来日方长!
目瞪口呆的我,不知所措的我,毛焦火辣的我,把他的微信备注名改成了:方长。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正常的对话,正常的表情。生活毕竟不是剧本,他决定先跟我们一起去剧场,因此我构思的分别剧本又只成了我的心理活动。
到了剧场,他说出去买包烟,然后就再没回来。
一场没有再见的分别。一个措不及防的离开。一次再无瓜葛的消失。
☆、魔障
我开始去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作为副导演,每天陪导演在剧场里马不蹄停地工作第二个戏。后台没有了吵闹的尤克里里,也听不到铜片儿碰撞的嘈杂,也看不到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他。呆在剧场里我就总会出神,一出神想起那些一起站在聚光灯下的时间碎片。捕捉不到,又细细地悬浮在剧场的每个地方,好像我一走动,那些碎片就会刺穿我的皮肤,然后狠狠扎进我的肉里,疼,又拔不出。
我想他。在任何时候。一不控制,那些细节和片段就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在北京的时候,他的头发上抹了白色的发泥。他在宾馆里懒得不愿意洗澡,就弯下腰在洗手池洗头发。他不耐烦地拨弄着头发,灰色的液体溅的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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