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绘不再对着顾西，而是转向江面，与顾西面向一样的地方，“我不会说太多安慰人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何夕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在。”
仅仅是这一句，就像是个魔法的开关，倏地就让顾西泪流了满面。他没有擦，身体也没有一点动作，好像不是他在哭一样，只有隐忍的呜咽声暴露在空气中。
何夕绘没有动作，他静静的看着江面，好像全然不知身边有个人在哭一样，好像身边没有一个咬着唇眼泪流了一脸的人一样，好像身边没有，哭的全身颤抖，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的人一样。
一切都很安静，依旧是清冷的路灯，黏腻的空气。
顾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只哭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了就停了。何夕绘真的还在，甚至到顾西脸上的泪都干了的时候依然在。他始终一言不发。
“顾西，”何夕绘打破了沉默，声音喑哑，“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换个职业。”
“我换不了，”何夕绘笑得一脸温柔，但是却是对着空气，“我是男妓，来找我的多数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们什么性格都有，有的喜欢打人，开心的时候会扇你耳光，生气的时候也会，”
“有的很喜欢哭，一直哭，笑着哭，骂着哭；她们什么样子的都有，有很漂亮的，风韵犹存，也有很胖的，像猪一样。”何夕绘笑着眯了眼，看不清眼里的情绪，“但是她们都是一样的，都很寂寞，心里也是，身体也是。”
“她们都很有钱，她们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四十多岁了，有着很多的牵挂，她们脱不开那个家。”何夕绘转向顾西，“一开始我很厌恶她们，但是我只能假笑着与她们周旋。”
“后来，也许是笑多了，慢慢的我可以将感情融进去，假得跟真的一样。”
“再后来，我发现，她们比我更可怜，可怜得只能从我们的虚假里寻找真实。”
“再后来，我分不清戏和现实了。怎样的笑是发自真心，怎样的笑是牵强附会，区别这个，有意思吗？”
何夕绘笑得眉眼弯弯，“我开始对我的每一个客人嘘寒问暖，我在她们打骂我的时候依然用迷恋而真诚的眼神看着她们，我会给她们买很贵很贵的项链，在她们惊讶的神情下温柔的给她们戴上去，我记着她们的生日，在那时给她们送去礼物，我甚至记着她们的生理期，提醒她们注意身体；我有时会收下她们给我的巨款，有时又拒绝她们送我的一切礼物，只收正常的出台费。我在她们为我离婚净身出户时满含热泪，我也会演一场好戏让她们自愿离开我不给我添麻烦。”
“顾西，我换不了，我的一切都融在戏里，我没有现实。”何夕绘叹了一声，然后揽着顾西的肩，缓缓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顾西，”何夕绘的声音像是魔咒，“我们是一样的，”像是摄魂的魔咒，“我不知道你有怎样的过去，我只看到这样的你，没有什么现实和戏的区分，这只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只是一种活着的方式……吗……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了解那些戏散后的悲凉。”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
“我第一次在酒吧看见你的时候，你笑得很开心，开心得眼睛里都是光。”
“但是没有人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全然没有笑意，空洞得像是木偶。”
“戏本来就是在有人看的时候才有演的价值，不是吗？”
何夕绘慢慢抬起顾西的脸，似嗟似叹，“我最奢望的，也不过是在难过的时候，有人静静陪着我，不必说什么安慰我，也不必陪着我难过，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我刚才也在酒吧里，我听见他对你说的话……”
顾西蓦地睁大眼睛。
“不能被理解，不能被接受，不能被原谅，仅仅是因为、不是同类而已。”
“他根本不愿意去懂你，他一直用他那个世界的目光来定义你，他们都是……”
“你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融进那个世界，是吗？”
“我对别人做的一切，就是我想让别人对我做的一切，”何夕绘望进他的眼里，收了一脸的笑容，“你也是这样，对吧？”
顾西本以为眼泪流干了，他没想到何夕绘这一句话说完，他的眼泪居然又流了下来……何夕绘，你怎么会……刚刚好……刚刚好，字字句句、全在我心。
何夕绘吻上他的泪，然后，吻上他的唇。
一贯温和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眼泪也早已被吻干。
“顾西，我爱你。”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橙色的灯光高高的凝成一条线，灯柱落在地上的影子将桥上切割成一块一块的。一明一暗，一暗一明，仿佛不同的时空交织，互相排挤，互相融合。
他们的影子也融合在一起。
顾西身上的白色衬衫被镀上一层暖暖的橘黄，像太阳的余温。他扬着脸，任由别人将他脸上的泪轻轻吻去，好像吻去的这一颗，是最后一颗一样。他没有阖上眼睛，好像阖上了，世界就会倒地死去，他只是垂下眼睑，任由灯光在他睫毛上也镀上一层暖暖的橘黄。
卫轩赶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幕。他不放心顾西，原想着顾西气消了就会回去找他，他在原地等侯，殊不知有些人，一旦下了决心，宁愿流失也不愿回头。他也不知道，在他原地停留的时候，有的人片刻没有停驻，一直伴随那人左右。
等他终于找到顾西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人在吻他的眼泪，眼泪从脸颊滑倒嘴角，他的唇也从脸颊追到了嘴角。
那滴泪，也是暖暖的橘黄色……
卫轩认出那人是上次的家伙，他想冲上去，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没理由冲上去。他呆愣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盯着顾西的侧脸，清癯惨白的侧脸，白的几乎透明，脸上没有他熟悉的任何表情。那张脸一向是充满朝气的，那张脸一向是漾了满满的笑意，那张脸在你面前的时候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神态都是刚刚好的。
卫轩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自己并没有什么心情去结交他，但是他就这么凑了上来，笑得乖巧，让人无法拒绝。卫轩原打算寒暄几句就结束话题，可是一交谈就觉得，仿佛相见恨晚，一种非常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什么都可以对他倾诉，仿佛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会非常感兴趣。
现在卫轩才明白，根本没有所谓的‘相见恨晚’，一切都是顾西营造出来的错觉。
他只是在你对面，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然后下意识地模仿你的表情，你诉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他笑得眯了眼；你讲到烦心的人和事的时候，他便皱着眉头；即使你语气平淡的说一句话，他也能从里面找到情绪，然后恰当的表现在脸上。这根本，是在照镜子，当然会有熟悉的感觉。
卫轩才察觉，认识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面对顾西的时候，他向顾西说了太多的东西，而顾西，竟从未说过自己！
难道，这么多年，顾西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真实的情绪……难道，初见那天，顾西也只是打算上来和自己寒暄几句就走，是自己后来一直拉着他喋喋不休……
那么，现在这张脸上的情绪、是属于自己的吗？为什么，是这么受伤的表情？
卫轩脑子里有一个疑问一直在回响，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露出这么受伤的表情？
是怎样的心情才会有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隐忍，才会让人觉得一旦爆发，便是世界末日……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吗？你有什么事情，是我知道的吗……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小何急急忙忙赶到公司的时候，发觉公司里平日严肃却不失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她心下一惊，偶尔迟个到而已啊，怎么就……一派肃杀景象……
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小兰偷偷拉住她，低声说：“刚才我们部门经理私下吩咐下去，卫爷不知道怎么了，早上来的时候冷着一张脸，”冷着脸，不会吧，平日虽不怎么见着他，可是每次看见的时候，表情都是很柔和的。
“问了他的秘书，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今天卫爷心情好像真的非常非常糟，她也不敢多问，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门出了差错，看样子闯的祸不小。”
小兰一脸忧虑，“经理让我们这几日细心着点，也不知道公司最近会有什么大变动，叫我们别出差错。你怎么还迟到。”
“啊！怎么会这样~”这下惨了，小何心里惴惴不安。
各个部门里大家都心惊胆战，那身为卫爷秘书的莫嘉娜就更加战战兢兢了。卫爷平日一直很随和，偶尔还会和下属们一起调笑几句。现在……刚才已经有好几个人被骂了……骂得真是……她看着卫轩阴郁的俊脸，感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觉得……今年夏天好像有点冷啊……
兀自释放恶意的卫轩完全感受不到下属们的恐惧，他只是莫名觉得很烦躁。
他平日玩归玩，工作上的事是全不含糊的，他一贯不赞同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
只是今天，他觉得胸中郁结着一口闷气，吐又吐不出，散又散不了，闷得他心肺都快炸了！
平日他一贯能冷静分析的数据报表，现在看起来真的是密密麻麻，让人心烦意乱。他强忍着不快去核对信息的时候，发现特么居然还出错！他知道这个赶得急，数据又庞大，核对多次难免还是有疏忽，平日里他让他们改过就算了，只是今天他不知哪来的火气，强忍着不撕掉那玩意就已经是极限了。
最烦人的是，那死小孩的脸时不时就跑出来溜达……
算了，我是不是该去道下歉，毕竟好像真的说得有些过分了……
道什么歉啊，不就是个小孩吗！真是的，怎么那么脆弱，骂两句就哭成那样，那我那些下属不得集体自杀啊！
特么的道歉就道歉，大人不计小人过，小孩子哄哄就好了！
真的哄哄就好了吗……那样受伤的神情……好像……
我……老子纡尊降贵去哄他，他还敢闹脾气！
……
莫嘉娜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如履薄冰。
等卫轩站在“过把瘾就死”酒吧门口时，心中竟莫名的忐忑不安。
他午餐都没吃就跑去打算买礼物道歉，逛了半天竟不知买什么……谁知道那死小孩喜欢什么啊！！难道给他买一堆日本动作片？万一他喜欢欧美的呢！
最后他带着喜羊羊贴纸，巴啦啦小魔仙变身魔棒，熊大熊二的塑料玩具开车来了，都是因为那大妈的一句“小孩都最喜欢这些了，没错的！”
思考良久，他还是把这堆礼物扔车上，自己一人进了酒吧。
一进去就听见“你这杀千刀的骚浪贱！！！你特么居然在酒吧开party！特么居然还不收酒钱！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肾去卖！！”
“诶~我说了要收酒钱的，谁知道他们不给啊，根本就不听我的。都说了别叫我骚浪贱，叫我老王！”一个偏清亮的男声故意拖着语调瓮声瓮气地讲话，很欠揍的感觉。
“那些不是你的狐朋狗友吗？怎么不听你的！”是那小孩的怒骂，气势还挺足的。
“我那几个哥们儿早喝趴下了。后面那些进来的人我也不认识~~”王苏蜀辩解，“对了，我哥们的酒钱可是交了的。”
“钱呢？”顾西目眦俱裂。
“我先用着，你就从我工资里扣呗~”
“扣你妹啊！你工资都扣到第三年零六个月啦！”
“我这么健壮，你还怕我未来不给你打工还钱~”王苏蜀慢悠悠道。
“健壮个屁，你是贱格！等小冰回来我就叫他把你吊起来打！”顾西咬牙切齿。
“打就打呗，小皮鞭我最喜欢啦~~na na na come on ~come on~ i like it like it ~~”王苏蜀抛着媚眼儿边唱边扭。
他们骂得正欢的时候，一个磁性却略带犹豫的声音响起。
“咳咳，顾西。”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咳咳，顾西。”卫轩觉得总是得面对的，不过这忐忑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王苏蜀扭头一看，然后对顾西挤眉弄眼，“哟！西瓜，你姘头！”
顾西循声望了过来。
卫轩才不会承认他现在很紧张呢……
他想过很多画面，顾西可能会不理他，也可能对他破口大骂，说不定还会冲上来揍他，又或者哭诉着说你欺负伦家~（咳咳、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他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
顾西扭头望向他，然后，灿烂的笑容绽放在脸上。
“嘿！卫轩，你来啦！”语气熟络，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哈……真的假的……不会是强颜欢笑吧……卫轩愣在原地。
他看着顾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嵌着小梨涡，完全没半分掺假。
……
果然是小孩子嘛……哭的时候惊天动地，张着嘴使劲嗷嗷，哭完后就立马忘了……果然是我想太多……
想到这，卫轩展颜一笑，“来你这蹭蹭酒呗。”说着慢慢走近吧台。
顾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想喝点什么？”边说边抬步走进吧台。
“有什么好酒推荐？”卫轩扬眉轻笑。
“呵呵，”顾西笑得乖巧无比，两眼弯成可爱的月牙弧形，薄唇轻启，“自然是，魔鬼之涎。”
一边被无视的王苏蜀看着顾西那眉眼弯弯的乖巧模样，打了个寒颤。
这西瓜，阴起人来还真是……算了，我还是走吧。
“这酒……”卫轩轻啜了一口。
“怎么样？”顾西一脸深意的问。
“味道不错。”卫轩又喝了一口。
顾西似笑非笑，“喜欢就多喝些，我这还有很多。”
一时的气氛倒也算和谐。
“顾西，空酒瓶我清好了。”
卫轩向声源处望去，只看见何夕绘一身居家打扮，正从后台过来。
“辛苦啦！”顾西喜笑颜开，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刚煮的开水，已经放凉了，口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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