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争坐直身体,道:
“……你忙起来吃饭太晚。要不,我给你送饭去?”
顾慨棠轻轻摇摇头。这怎么好意思。
窦争问:“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顾慨棠并不是什么重要到不能替代的人,可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忙人。
窦争垂下眼帘,不甘心地继续说:“我去给你送饭吧,反正修车厂离你们学校那么近。”
顾慨棠说:“不用了。谢谢。”
他拒绝得太客气,窦争反而不能说什么,他吞了吞口水,保证道:“我以后一定少放盐。”
“……不是,”顾慨棠皱了下眉,想了想,说,“我会好好吃饭的。跟我同学一起。”
第7章 他觉得非常,非常的寂寞。
窦争觉得不爽。
非常不爽。
这种情绪在他少年时经常会有,大概是受到青春期的影响,虽然知道自己是被好心人收养,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可实际上他不仅没有寄人篱下的意识,反而嚣张跋扈,会拿着棍子,气势汹汹的和其他人打群架。
后来窦争想,自己那时应该是想吸引温柔对待他的父母的注意力吧。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方式有许多种,窦争头脑不算聪明,选了最糟糕的的一种。他在学习上做不到出类拔萃。每当窦争惹了事,养父母就会用那种很担忧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不让窦争觉得温暖,可那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于是窦争越发嚣张,窦家的保姆都看不下去,有一次偷偷和邻家的阿姨说:“……毕竟不是亲生的。窦先生一家腐书网,文质彬彬,怎么也不会生出这样叛逆的儿子。还是‘种’不好啊……”
窦争躺在床上,摸着不久前还被顾慨棠握在手里的手机。他到了这个年纪,回想年轻时的自己,终于明白当初折磨他无法入眠的感觉叫什么了。
他觉得非常,非常的寂寞。
顾慨棠平时也忙,但不至于连回明珠小区的时间都没有。妹妹说得对,窦争再怎么样,跟他们也不是那么亲,并且曾经还有过进少管所的经历。顾慨棠应该住在明珠小区,多多留意,省的给邻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顾慨棠的导师最近要给公检法的有关人员讲授课程,要求顾慨棠全程陪同。帮忙做的是点名、倒水这样的小事,但既然点了名,顾慨棠就不能不去。
将相关的情况告诉还在香港旅游的顾慨梅,妹妹有些不高兴的说:“他要是偷你的东西怎么办?”
顾慨梅的排外心理很重。
顾慨棠道:“不会的。”
“哥,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好。”
“他还要在这里住一个月,”顾慨棠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顾慨梅被他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顾慨棠问:“你和妈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你能来接我们吗?”
“可以,登机前发短信给我。”
“嗯,”顾慨梅突然说,“妈妈要跟你说话。”
顾慨棠的母亲,也就是窦争名义上的姐姐,她非常担心窦争的现状。
窦争被收养时,顾妈妈年纪已经不小了,加上窦争和顾慨棠年纪差不多,顾妈妈觉得他不像是自己的弟弟,更像是儿子。
“妈妈知道你辛苦,”温柔的女声极其耐心地说,“这么辛苦还要照顾你舅舅,真是难为你了……”
顾慨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没怎么照顾他。”
“你不要听你妹妹瞎说,”顾妈妈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太防备人家。他也挺可怜的,年纪那么小,就被送进少管所,哎,当年小争要是肯认错,估计也不会被关起来……”
顾慨棠听说过窦争进少管所的事情,不过了解的不清楚。正想借这次机会好好问问时,母亲突然转移了话题:“窦争带了一个孩子过来?男孩女孩?”
顾慨棠回答道:“男孩。”
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
“你舅舅没比你大几岁,人家儿子都有了……”顾妈妈无比心痛地说,“你什么时候谈个朋友啊?”
顾慨棠道:“我舍友回来了,妈,我先挂了啊,您好好玩。”
“等——”
顾慨棠迅速把电话挂断。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邮件,发现导师已经把新任务的资料传递过来。
顾慨棠本应该着手开始处理,然而他抬起头看看窗外,被盛夏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他想起自己那个模糊的梦,那个炙热的、让人无法呼吸的梦。
顾慨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修车店新来的那位年轻人今天心情很不好。
虽然他来还没超过一个星期,可竟然敢无视其他前辈同事,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个修车店除了窦争以外,还有三位工人。老板姓董,平时不在店里,大事电话通知他,其他的事情都由三名工人管理。
这三个人中,个子最高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三人小团体中的领导者,另外两个恭恭敬敬地喊‘川哥’,大概是姓名里带个‘川’字吧。另外一个人眼睛非常小,视力也不太好,戴着副很不合适的眼镜,有个外号叫‘小眼镜’。最后一个人绰号就比较随意了,因为他腿脚不好,所以总被‘瘸子’‘瘸子’的喊。
从这三个人的称呼中,就能很清楚的看出地位的高低。因为窦争来的时间不长,所以暂时和这三人相安无事。
那个年头,会修车的都是男人。很少有人专门去学,修车厂里几乎都是在监狱里呆过,学的这门手艺。
窦争刚来这里,就看出这三人全是在监狱里呆过的。
窦争蹲在坏了的零件前,仔细看里面被损坏的地方。
被称为‘瘸子’,在团体地位明显不高的那人,慢慢走到窦争身边,点着根烟,问:“那天来找你的人是谁啊?”
窦争闻到了香烟的味道。自从有了小野,他很久没有吸过烟,没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让小野吸二手烟。这么小的孩子,抵抗力低,窦争总觉得小孩那么娇嫩的肺,不能受到污染。
他扭过头,看着瘸子,声音有点冷地问:
“怎么?”
“看着像是大学生。”瘸子嘿嘿笑了两声,“白白净净的,个子这么高,长得却像是小姑娘。”
瘸子说完,其他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窦争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因为瘸子是个同性恋。跛行不让人觉得怎么样,但如果那双腿是因为搞同性恋被爱人的家里人打断的,就能让人肆意嘲笑。
瘸子已经认命了,他这辈子都被盖上了同性恋的烙印,被嘲笑的时间长了,他甚至还用这个本来应该遮掩、小心保护的痛楚隐私,拿来开玩笑。
窦争撑着膝盖站起来,他拍拍裤子上的土,微笑着:“问这个干吗?”
瘸子也站起来,问:“……我看长得不像是你家里人,所以想问问。”
“行啊,”窦争脸上还在笑,眼神却愤怒着,他道,“我告诉你。”
说完这话,窦争突然不笑了,修车店的气氛诡异的凝固了一瞬间。在那时,瘸子应该感受到了什么,川哥和小眼镜也放下手中的工作,扭头朝这边看。
瘸子都没来得及向后退一步,窦争就伸手用力按住瘸子的脑袋。窦争的手又大又有力,抓着人,那人就没办法反抗了。
川哥和小眼镜在一旁看着,也没人主动上前。说到底,这还是瘸子主动挑衅。他来挑衅时也犹豫过,因为窦争比他高一头,站直时比川哥还高。
可窦争很瘦,脖子细,让瘸子莫名多了些信心。他作为小团体的最底层,觉得最起码应该让新人尊敬自己。
谁想到窦争的力气这么大?
他的手像是钢筋一样扣在瘸子的脸上。一个人若是被控制了头部,就被控制了平衡,他的所有要害都被对方限制。瘸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哼了一声之后,就被大力向后推。
因为这一推推得很用力,加上瘸子看不见,所以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抓住窦争的手腕,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用力撞到墙上。
瘸子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的内脏被震得剧痛,后脑砸在墙上,一瞬间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窦争拽着瘸子的头发,向前一拖,瘸子就跪在了地上。
窦争打架从不往死里揍,他比较喜欢戏弄对方。当瘸子反应过来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窦争踩着他一条小腿,蹲在地上,扯着瘸子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
“想知道人是谁吗?”
窦争眼神冰冷地看着瘸子,突然给了他一拳,瘸子的嘴角都被打裂了,脸颊迅速肿起,嘴角淌着血沫。
“是你大爷。”
窦争轻声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向旁边的川哥。
那人当做没看见,笑着和小眼镜聊起昨晚的球赛,好像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可被称为川哥的人的脖子,分明紧张地绷紧了。
第8章 住在顾慨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却见不到人,这种感觉太他妈操/蛋了。
顾慨棠不回去,可遵照妈妈的旨意,每天定时给窦争打电话,问他需要什么。
顾妈妈言辞恳切地对顾慨棠说:
“他要是缺钱,你就先给他。一千块以下的你就随便给回家我给你报销。一千块以上的,你就告诉我……”
一句话用了三个‘你就’,顾妈妈还是把顾慨棠当成小孩子看待。
也对,不管顾慨棠多么有主见,知识渊博,客观冷静,任何一个人,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小孩。
顾慨棠第一次给窦争打电话,窦争一点都没有准备,过了半天才接了电话,问:“海棠?”
顾慨棠‘嗯’了一声,窦争确定身份后才欣喜起来,他说:“我都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这手机好像有点问题,不出声,要不是小野说它在那边抖,我都注意不到。”
顾慨棠说:“这是静音模式。你把它调回来就好了。”
窦争显然不知道该怎么调,可他只是敷衍地说‘好’,也没细问,就惊喜地说:“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顾慨棠说:“我担心你没有饭吃。”
“……”
“……”
窦争半天没说话。
顾慨棠还以为自己说话太不客气,连忙补充着说:“我的意思是,我怕你没有钱用。”
窦争揉了揉胸口,说:“你别担心,我还有钱。……我没想到你,你这么忙,还能想起我。”
顾慨棠一怔,慢慢道:“应该的。”
窦争又沉默了。
顾慨棠说:“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窦争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说:“好。……海棠,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慨棠道:“过段时间。”
接下来每次窦争问顾慨棠‘什么时候回来’,顾慨棠的答案都是‘过段时间’。窦争从每天固定时间就开始期待顾慨棠的电话,变成不想听到电话铃响。
因为一有电话过来,就证明今天顾慨棠不会回家。
五点钟左右,窦争接小野回家,帮他提着小书包,问:“今天学了什么?”
小野道:“画画。”
“小野开心吗?”
小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开心。爸爸,今天有小朋友推我,我摔了一跤。”
窦争连忙问:“摔到了哪里?”
小野撩起短裤,说:“膝盖。”
窦争仔细看,又摸了摸,发现没有破,观察他走路的姿势,也觉得没怎么样,就说:“男孩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下次小心点。”
小野张口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心不在焉地拿着手机。他知道窦争又在等顾慨棠的电话了,于是想说的话就没说出口。
果然,过不了几分钟,顾慨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那边像是刚刚下课,还有些吵闹,窦争说话声大幅度提高,问:“海棠,今天回来吗?”
顾慨棠说:“不了。”
“可是,”窦争说,“可是明天是中秋节,住在学校不太好吧,还是和家里人在一起……”
顾慨棠顿了顿,委婉地说:
“是的,舅舅。明天是中秋节,正好我妈和顾慨梅要从香港回来。因为学校放假,我去接她们。……你要一起来吗?”
窦争恍然大悟。中秋节当然要和家里人一起了,可是顾慨棠的‘家’不是他,所以,顾慨棠为什么要回明珠小区呢?他的家在顾妈妈那边。
“我就不去了,”窦争说,“我掺什么热闹……”
顾慨棠张开口,犹豫了一下,解释着说:
“我今天本来想回去的。可明早八点钟接机,我学校离机场比较近。”
“我知道,”明知道顾慨棠看不见,窦争还是不停点头,“你去吧,一路顺风。”
“嗯。”
小野安静地听窦争讲话。他发现窦争可能有些不开心,因为爸爸挂断电话后,停下脚步,弯着腰把小野抱在了怀里。
紧紧的。
顾慨棠再怎么忙,也不会错过亲人的接机。顾慨棠的父亲出于工作原因,常年在国外奔波,一年也少有几次见面的机会。
顾慨梅和母亲正好在中秋节那天回来,清晨六点顾慨棠就从床上爬起来,精神抖擞的去机场接自己的亲人。其实学校到机场只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顾慨棠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他以最慢的速度吃完早饭,又买了两杯加最多糖、最多奶的咖啡。
顾家母女出门一定喝咖啡,但绝不喝清咖,大概是冲着咖啡里的甜味和奶去的。顾慨棠非常不理解她们,可既然她们喜欢,顾慨棠唯一需要做的不是去理解,而是去买。
顾慨棠长身玉立地站在接机口等待,他个子高,长相英俊,安安静静站在那边,简直像是模特一样,如果不是周围那么多人,也可以说是一道风景。
顾妈妈和顾慨梅是在喧杂的人群中走出来的,她们大概是最迅速找到接机人的那一拨,毕竟顾慨棠个子这么高,人群里一站,就是鹤立鸡群。话说得不好听,可是反应的状况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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