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总不会觉得,我看的那些传奇话本、志怪故事都是白看的吧。”虚青扬眉问道,文霁风闻言默然,他只知道师父并不喜他们看这些神鬼杂谈。
虚青又笑着纠正了文霁风话中的错处:“此外,媪鬼并不是师弟你眼中的妖物,而是魔物。”吸食死物脑髓的媪鬼,是最低等的魔物。不同于一些修习控妖之术的修道之人,能够控制魔物的,只有比它们强大的魔物。
“这就是师兄不愿意继续追查,连窥探之心都不愿生出的原因?”文霁风问。虚青搓了搓额前一绺碎发,不再言语。文霁风所猜测的,不过是原因之一,他自见到陶冶的第一面起,加之他在玄冲观中七拼八凑拼凑出的传闻,便断定这位师叔身上一定藏着一些秘密,师父派遣他们过来的目的,大约也在此。至于锦源城的这件大事,和师叔或许有关系,又或许没关系。他需要做的,不过是静观其变,等着线索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罢了。
马车上颠簸,对于虚青而言却好像没有丝毫的影响,将回了陶府,虚青悠悠醒过来,精神明显好了几分。陶然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而后颇为喜悦地同师兄弟二人道:“是傅叔叔来了,二位可要跟我下去看看?”
虚青凑到窗边,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早就听闻这位前辈神奇,当然不能错过。”三人下了马车,陶然快步先走了过去
。
陶府门前,陶冶同一个黑衣男人并肩站着,见到三人过来,陶冶含笑同那男子低声说了这些什么。
那男人身量颇高,站在陶冶身边要比他高上半个头,身上披着厚厚的黑色大氅,漆黑长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起,配了一枚金簪。俊美的脸上,凤眼狭长,眸如寒星,长眉入鬓。这么俊朗的一个男人,气色却极差,冰雪似的苍白。
等到虚青师兄弟过来,陶冶才给两边介绍。
“傅兄,这两个便是冲阳师兄的两位高徒,虚青年长,霁风年幼。”那男子闻言颔首,陶冶又道,“二位师侄,这位便是我的至交好友,傅丹生。”虚青与文霁风对视一眼,双双稽首见礼。
虚青弯腰,目光正落在傅丹生袖外的手背上,这双手骨节分明,如冰雕玉琢。只是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中衣,却带着点点红痕。
虚青手中突然一热,他握着的拂尘手柄上,镶嵌的白玉原本通体无暇,此时却有一缕缕黑丝浮现。目光一凝,虚青若无其事地遮住白玉,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跟着陶冶他们进了宅院。
“傅兄的行程似乎比信中所写迟了三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陶冶的话中带着几分关切。
傅丹生在他们面前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无妨,不过是因为旧疾身体不适,耽误了两日。”陶冶了然点头,颇为关心地给傅丹生拢了拢身前的大氅,傅丹生眼中晕开一丝暖意。虚青将这些看在眼里,二人的动作随意自然,跟在后边的陶然也并没有什么异状,想来二人之间如此相处已是常态。看来二人的交情果然很好。
虚青笑问:“听师叔说,傅,傅前辈极擅丹药一途,不知身上可是有什么旧疾,连丹药都调理不好?”不是虚青故意喊得坎坷,只是傅丹生的脸怎么看都不过二十许人,一声前辈实在是有些艰难。
傅丹生看他的眼神又变回了原本的冰冷:“生来的痼疾。”只有五个字,好似是回答了虚青的问题,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言明。
陶冶替他答道:“傅兄畏寒,受不了一点寒冻。不过,傅兄的病症原本不是找到了法子压制么?”后半句,陶冶看着傅丹生问。
傅丹生道:“需静养的毛病总是容易反复,今年傅家经手的生意多了三成,自然辛苦了一些。”
陶冶关切:“那傅兄可要当心身体。”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去,虚青看了看日头,还不到午饭的时候,便拉住了文霁风,和陶然打了个手势,两人先行回房。
只是他们还未走出几步,傅丹生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凛冽,文霁风蓦地心中一寒,愣了一会,才重新跟上虚青的步子。虚青心中大约在琢磨着什么,没有发现文霁风的愣神,往前走的脚步略快,叫文霁风有些好奇。
“师兄在想什么?”
虚青转着手中的拂尘手柄:“只是琢磨着是否要修书向师父求救罢了,师弟不必担心。”
文霁风皱眉,忆及方才傅丹生眼中的寒意,问道:“求救?师兄是什么意思?”
虚青看着白玉上的黑丝渐渐溶化消散,转身笑着对师弟说:“方才为兄灵台清明,犹如醍醐灌顶,忽然感念到天地一丝灵韵,告诫将有灾祸临近,所以想问师父讨要几个符箓防身罢了。”
文霁风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虚青干咳了一声,摸着鼻子道:“师父给的三环套月,师弟可随身带着?”
“是。”文霁风从袖袋里取出链接在一起的白玉三环,递给虚青。这副阴阳环原本是冲阳子带在身边把玩之物,玉也不过是普通的凡玉,只是冲阳子既然会交给他们,其中自然有些什么门道,不过他们尚未得知罢了。
虚青将他的手推回去:“师弟你存着,说不定这三环套月附了师父的术法,倒是能够保命。”语气颇为郑重。
文霁风却沉声道:“若是如此,师兄应该更需要这枚法器。”虚青闻言,不知是该哭自己学艺不精,还是该感念师弟的关怀。
“那还是师弟存着吧,师弟好好活着,才能保护为兄啊。”虚青大义凛然道。
文霁风:“……”
☆、第6章 寘彼周行·其五
回去之后,虚青果真如他所说的,像模像样地写了一封信,支使着文霁风用传送术送回玄冲观。
之后几日,两人一直呆在陶府中修身养性,文霁风一度怀疑他师兄是不是被人掉包了,玄冲观中的虚青,可谓是一刻不得安生的人。这几天却能安安稳稳地在房中打坐修炼,每日早早地起来看文霁风练剑,偶尔去陪陶冶下下棋。期间陶然来找过他们两次,虽然官府心中盘算打得精妙,只是谎言就是谎言,官府前脚大张旗鼓地去坟场诱捕媪鬼,后脚便又有人倒下了。欺骗换来的稳定,注定无法长久。
直到第五天,一只信鸽落在了虚青的窗前。正在练剑的文霁风停下来。胖墩墩的鸽子在窗台上蹦跶了两下,一片青光闪过化成了一封信。虚青仍是没睡醒的样子,拆开信的时候险些将里边的信纸都撕了。文霁风收剑走过来,虚青已经一目十行地将信件看完了。
“师父的回信?信上可说了什么?”文霁风问。
虚青扬扬眉,将信收进了怀里:“师傅给我讲了个不怎么有趣的故事,我想师弟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不过说起来,你不是对那个傅丹生很感兴趣?也是时候同这位前辈讨教一下了。”虚青的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意味,文霁风猜想,大约这信中的事,同傅丹生有所关联。
虚青和文霁风两人问了家仆,陶冶和傅丹生二人正在后花园的亭中商量寿宴事宜,陶然作陪。两人过去的时候,正好远远地听到凉亭中傅丹生训斥的声音。
“自你及冠后,你父亲就将陶家的事物交由你管理,事事躬亲教导。可你呢,现今距离寿宴不到三日了,你竟然连掌勺的主厨都没有请来。到时候来的那么多宾客,究竟是来赴宴的,还是来看你陶家的笑话的?”傅丹生的语气不急不缓,沙哑的嗓音此时听来,却带着一点让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陶冶打圆场:“锦源城中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然儿能料想到的,先前那位厨子会畏惧请辞也不是然儿的错。傅兄不必这么生气。”
傅丹生皱眉:“陶然年纪已经不小了,阿冶你再这么一味娇惯,以后他独自一人,怎么撑起陶家?”
陶冶笑道:“然儿如今仍稚嫩了些,不过好在我的身体还算硬朗,也没那么容易一命呜呼。还能教导他好些年呢。”
不知是不是陶冶的哪一句话触动了他,傅丹生一直以来的冰冷持重突然消失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倘若有个万一呢?若是你以后不能教导他了,他应当如何?”
傅丹生的话叫陶家父子俱是一愣。
“傅叔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陶然问的期期艾艾,仿佛不敢相信傅丹生话中隐含的意义。
傅丹生察觉到自己失态,微微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如同冰雪凝结:“无事,只是锦源城中并不安宁,虽然不必人人自危,你父亲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陶然,居安思危,你不可再事事依靠着你父亲。”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青黑的玉佩,交到陶然手中,“我已经给这枚玉佩施过术法,危及性命时,可以保你无恙。”陶然认真审视,傅丹生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像是真的因为担心他们父子二人,才会在方才口不择言一般。
陶然双手接过玉佩,迟疑了一会道:“父亲向来体弱,不然,还是将这枚玉佩给父亲吧。”
傅丹生冷然道:“有我在,自然会护好你父亲。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陶然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收下了玉佩。凉亭中,突然陷入了无声静默。傅丹生与陶冶知交二十余载,对待陶然的态度虽然说不上严苛,不过比之陶冶,更像是父亲的样子。陶冶正想着用什么方法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氛围,一抬头,正好看到拉着文霁风躲起来偷听的虚青。
陶冶笑道:“两位师侄来了,为何不过来?”
闻言,虚青不再躲藏,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羞恼,整了整衣衫,笑盈盈地拉着文霁风出来:“方才见师叔和傅前辈好像有什么要事要谈,我与师弟便没有打扰。”说着,二人上前,同他们见了礼。几人落座,虚青装作不经意地环视了一圈几人的脸色,见陶冶欲言又止,找不到什么话头的模样,主动接过了这个活计。
“说来,小侄一直有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以前担心唐突了师叔,今日却实在耐不住,想要问上一问。”虚青道。
陶冶道:“但说无妨。”
虚青道:“师侄听闻,当初师叔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入玄冲观修行,是因为师叔天生病弱,而且常年梦魇缠身的缘故。”陶冶点头肯定了虚青的话,“据说当初师叔下山的时候,梦魇之症并未痊愈。严重时九死一生。师侄替师父关心一句,傅前辈是否帮师叔调理痊愈了,届时好回禀让师父安心。除此之外,师侄私下里有些好奇,不知道师叔可还记得陈年旧梦里,梦到过些什么?”
陶冶显然没意料到虚青会问起这件事,不过他脸上也没有被冒犯的神色。虚青瞥了一眼陶然,在陶家这件事应该鲜少有人提起,从未有人主动告诉他,也在情理之中。
陶冶回忆了一会,道:“说是梦魇,不过梦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可怕惊惧的事,只是每每醒来,都会觉得比入睡前更加疲惫,仿佛被完全抽去了生气,只能靠汤药吊着。这梦魇仿佛是与生俱来,自我有记忆起,便夜夜缠身,所以才会有天生病弱之说。入了玄冲观之后,师父也不过是用术法强行让我入睡。不过,服食傅兄提供的丹药之后,梦魇便淡了不少,一月也不过是一二日的光景会梦到旧时事物。”陶冶说着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这个梦境不愿脱离似的,每每我快要遗忘它的时候,便重新出现在午夜梦回。”
虚青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师叔梦中有什么?”
“一条大蛇。”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陶冶身上。陶然问道:“是一条什么样的大蛇?”这些事他从未听陶冶提起过,要不是今日虚青问起,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
陶冶道:“梦中的那条大蛇,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多长,只记得它的眼睛应当是鲜红色的。最常梦见的场景里,是铺天盖地的波涛起伏,这条大蛇隐在满天水幕之中,兴风作浪。大水冲垮了城墙宅邸,四处都是人们奔逃痛哭的声音。可惜大水滔滔,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淹没,最后谁也没能从这场灾难中逃生出来。”
文霁风道:“所以师叔是时常梦到一只蛇妖兴风作浪,涂炭生灵?”
陶冶笑道:“也不尽然。我虽梦见过这个故事许多次,每次醒过来以后却记不太住这个梦境的模样,只有这一段故事最是清楚。就好似真的出现在眼前过似的。”最后一句话,陶冶自己都不曾察觉,是带着怀念的低声呢喃。
虚青道:“难道师叔旁的梦境里也有这只蛇妖?”
陶冶道:“只记得好像有一条同它长得差不多的小蛇,其余的都是一片混沌。”
虚青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道:“听师叔所说,您梦中的那条大蛇肯定不简单,说来,这或许是前世的记忆也未可知。”
陶冶觉得有趣:“或许吧,师父生前曾说我与道有缘,指不定前世的我,还是个除魔卫道的修道之人。傅兄,你说我前世会不会是死在这条大蛇的手中,所以如今才会时常梦见临死前的情景?”
傅丹生冷然道:“是啊,也许你前世偷了这条蛇的什么东西,所以他才会杀了你不说,今生还一直纠缠着你。”
陶冶低声笑道:“我无端去偷一条蛇的东西做什么,难道是取蛇胆来泡酒?”傅丹生不理会他。
陶然关切道:“说起来,父亲这几日的气色差了不少,莫不是梦魇又重了?”
陶冶摇头道:“梦魇加重倒是不曾,只是这几日觉得疲乏,总是睡不清醒,成日都恹恹的。”
傅丹生闻言问道:“可头疼,可体寒?”说着就去摸陶冶的脉象,陶冶嫌他小题大做:“不过是秋夏交替引得身体疲累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
傅丹生却并不相信陶冶轻描淡写的话,拉着他便要带他回卧房检查。陶冶哭笑不得地跟着他回去,看向几个小辈的时候还有几分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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