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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淮上

时间:2016-05-02 00:02:19  作者:淮上

    砰砰砰砰,枪声响成一片,方谨拽着顾名宗疾步退后,暴怒喝道:“住手!”
    然而这个时候肯定已经来不及了。几秒密集枪声中顾家三个保镖全部倒下,雇佣兵这边也有个越南人被子弹射中大腿,扑通踉跄跌倒;紧接着,阿肯扑上去一把用枪抵住驾驶员后脑,疯狂大吼:“给我稳住!拉升!不然崩了你!”
    仪表板上已经有一处中弹,滋滋声响中爆发出亮蓝色的电流。驾驶员也慌了手脚,哆哆嗦嗦立刻去推操纵杆,直升机在一段危险的下坠后终于勉强缓冲,随即拉升,在海面擦了个惊险至极的弧。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那个被流弹擦伤的雇佣兵捂着脸,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谨这才感觉到手脚渐渐恢复知觉,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退后半步。
    顾名宗当即站立不稳撞到舱壁,然后慢慢滑下来,瘫坐在地上,嘴角再次满溢出鲜血。
    那一刀刺得很深,他半边身体都完全被染红了,不用看都知道绝没有能救回来的可能。方谨随手扔了枪,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注视着顾名宗那沾了血迹的灰败的脸,目光如坚冰般毫不动摇:“顾总。”
    顾名宗粗重喘息着,竟然慢慢浮起一丝笑容:“我以为……你会再忍一阵子,才动手……”
    方谨说:“已经很迟了,顾总,整整迟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从顾名宗谋定后动血腥叛乱开始,从双生子一夜之间身份互换开始,从方孝和铤而走险举家逃亡开始。
    从顾远在血泊中呱呱落地,嚎啕大哭开始。
    所有罪恶与仇恨就隐藏在时光中,等待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等待着所有人被清算的那一天。
    “你这么恨我吗?……”顾名宗一开口,血就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来,但他的语气却让人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有多恨我,嗯?阿谨?”
    方谨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顾总,那种阴影太深刻了,已经不能用单纯的仇恨来形容……但我知道必须要除掉你,你是所有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如果你不死,所有愤怒、强制、怨恨和分离都会持续下去,甚至在未来的历史中一代代重演……”
    “我不是因为这种仇恨才想杀你的,”方谨顿了顿,声音沙哑得难以卒听,但却没有任何的彷徨和迟疑:“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顾名宗笑着点了点头。
    他伤口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染透了从胸口往下所有的衣服,刀锋在那满眼猩红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方谨伸出颤抖冰凉的手,握住了刀柄。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我们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方谨手一顿。
    顾名宗恍若不见,他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泛出青灰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情,断断续续道:“从别人手里劫走的小鹰,早已在这么多年时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将本能浸透于灵魂深处……”
    方谨嘶哑厉声道:“——住口!”
    “……变成了和原主一样的人……”
    “完全不一样!”方谨声音几乎称得上尖锐,那失态出现在他身上简直是罕见的:“我永远不是你的鹰犬爪牙,我是独立的,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眼珠发红耳鸣作响,无数枪弹、硝烟、血腥和火光从脑海深处掠过,如同漩涡张开狰狞巨口,将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心志都彻底吞没。
    顾名宗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胸口在最后的倒气中剧烈起伏,喉咙发出拉风箱一般破败撕裂的声响,许久才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一般,喘息着笑道:“……阿谨……你流血了……”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方谨鼻腔中涌出的鲜血;然而就在此时,方谨握着刀柄的手猝然用力!
    那破釜沉舟的一刺甚至让刀尖彻底穿过腹腔,重重钉在了地上!
    噗呲一声血肉脆响,顾名宗嘴里瞬间喷涌出大股血沫,紧接着头无力地向后一仰。
    他的手顿时摔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重重的、久久回荡的声响。
    ——他死了。
    这个顶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身份足足过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这个阴影般横贯在所有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男人,终于在阴灰穹宇、海面之上,永远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方谨全身大幅度战栗,他似乎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因为剧烈抽气而咯咯作响。那模样实在是太可怕了,阿肯甚至以为他下一刻有可能会虚脱,然而刚冲过来就只见方谨抬起手,阻止了他,紧接着踉跄站了起来。
    他满是猩红的手上抓着那把刀,鲜血顺着刀锋,啪嗒落在了地上。
    “……你错了,顾总。”
    “我会成为和你不一样的人,这世上没有任何金钱、权势、地位或生死能改变这一点……”
    方谨剧烈颤抖喘息,抬手用力抹去鼻腔下的血,然而那通红的眼角没有一滴泪。
    ——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干涩得可怕。
    “即使很快就要死,我也会以和你完全不同的身份,带着与你毫无类似的灵魂,独自一人走向那个世界……”
    “……我会对自己证明到生命的终点。”
    直升机掠过海面,在阴沉的天空下飞向大陆。
    远处G市高楼耸立,车流如龙,正如深渊般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42章 恭请光临,订婚大喜
   
    两个月后,G市。
    方谨坐在花园里,翻开一张港岛报纸,头条便是醒目的黑体大字:“柯家继承再起风波,高层拥立外姓孙辈。前狼后虎环伺,柯荣将如何应对?”
    新闻本身倒没什么新鲜内容,就是最近几天炒得纷纷扬扬的豪门继承狗血大戏。柯文龙在大海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受重伤的柯荣却被保镖拼死救回了香港;正迫不及待要继承万贯家产,柯家一众支系长辈却纷纷出面,支持柯文龙的外孙顾远改换姓氏,掌权财团产业,继承柯家香火。
    柯荣与顾远已近水火不容,这下这如何能肯?立刻便联合各方势力展开了全面反击。
    这几天柯家高层纷纷站队,股价波动不止,报纸上大料小料一个个炸弹般爆出,半个港岛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件事上。
    在这篇报道中港媒进一步指出,身为大陆南方豪门财阀继承人的顾远,竟然沦落到需要改名换姓继承外家,原因乃是和亲生父亲争权失败,以至于被迫出走。这个观点得到了希望顾远回来承继香火的柯家老人的刻意默认,然而柯荣却在媒体面前表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顾远到底是外姓人,长辈们支持顾远等于将柯氏家业拱手送予顾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方谨的目光从文字上一掠而过,继而落在大幅配图上。
    这张照片其实很模糊,隐约可见是深夜医院门口的大街上,一群记者争相围攻,几个保镖却护着中间肩膀上吊着绷带的年轻人,正大步走向路边停着的黑色雪佛兰。
    从照片的角度很难看清年轻人的脸,但灯影和人群的包围中,那冷峻挺拔的侧影,却像在脑海中反复描画过千遍一样清晰可见。
    方谨合拢报纸,轻轻闭上了眼睛。
    “顾远到香港之后,立刻通过顾洋联系迟家,然后就被送去了医院。您事先吩咐我们在离港口最近的那家医院准备血袋,但顾远的出血量太大,最后还差点不够用,幸亏是挺过来了。”
    阿肯顿了顿,偷眼瞥向方谨。
    已近深秋季节,花园里喷泉淙淙,落叶金黄。碎金般暖洋洋的日光洒在方谨身上,他的脸却像白纸般冰冷毫无血色,仿佛被一层真空隔膜包裹着,在这风和日丽的景色中与世隔绝。
    “……站柯荣那边的都有哪些人?”
    阿肯想了想,根据这段时间从香港打探回来的情报,报出了几家公司和财团的名字。
    这几家里倒没什么有威胁力的对手,方谨听罢点点头,说:“那个做电子业的是柯荣姻亲家,跟顾家有生意往来……待会你通知几个智囊来找我商量下,想办法压缩他们准备上市的新项目,杀了这只鸡,好歹儆一儆那帮跟柯荣站队的猴。”
    阿肯点头问:“还是像上次一样……”
    “不用给顾远知道。”
    阿肯心中叹息,但表面立刻欠身答是。
    方谨起身穿过花园,向顾家大宅走去。
    因为今天在家不用出门的缘故,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羊绒衫,领口露出里面衬衣好看的白领,修身黑西装裤显得双腿尤其长;这副打扮利落清瘦,又显得他肤色雪面容年轻,甚至有点像个斯文俊美的大学生。
    在花园中清扫落叶的佣人路过,都立刻让开一条路,低着头恭恭敬敬的等他过去。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方谨现在,几乎就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从海面上回来后,方谨带着雇佣兵回到顾家,以顾名宗受伤为名封锁了整栋大宅,同时请那位在游轮上冒充顾远、直升机上假扮顾远生父的越南人过来,将顾远生父改头换面成了跟顾名宗更为相似的模样。
    随即他集齐所有安保密码、保险库钥匙,安排会见了所有顾家财团高层,以顾名宗受伤需要静养为由将权力分散下去,同时出示了有着顾名宗亲笔签名的,将自己指定为集团总公司副总的任命书。
    这一切动作堪称雷厉风行,很多顾家支系都没反应过来,财团高层的权力重组就已经尘埃落定。
    之后阿肯担心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但很快他发现,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甚至都没有柯家继承风波的十分之一那么动荡;似乎在顾家高层里,大部分人都能接受方谨上台掌权,充当顾名宗养伤期间的话事人的角色。
    “我以前也这么管过几次事,”对此方谨这么简短地跟他解释,“只是这次时间会比较长。”
    那次之后方谨问他愿不愿意结束浪荡不定的雇佣兵生活,来顾家充当他的亲信及安保;阿肯思索良久后同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个二十多岁、削瘦病弱的年轻人产生那么大的敬服。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人冒着大雨从屋外走来,全身黑衣、肤色被雨水浸得透明,咣当一声把密码箱重重摔在桌上说:“一千万,帮我杀两个人。”——当时阿肯看着他,心里只觉得这是哪来的美人,就这么面无表情走到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雇佣兵老窝里来,不怕被人按倒轮了?
    但时隔短短数月,他再站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的时候,从本能中就想对他弯下腰,毕恭毕敬、心悦诚服地称呼他一声:“老板。”
    ·
    方谨走上台阶,穿过大宅客厅,管家正垂手站在楼梯口等着,见他过来便欠了欠身,低声道:“方副总,您预约的赵医生已经到了,正在楼上给季先生做检查……”
    所谓季先生便是顾远生父,他现在浑浑噩噩的什么都忘了,只有叫他季叔或老季才有能所反应,因此知道内情的老管家便以季先生来称呼他。
    方谨脚步不停,嘴里只嗯了一声,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主卧。推门果然只见一个面相儒雅和蔼的医生正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和佣人道谢一边收起医疗箱,看样子是检查刚结束,而边上有个看护正一勺勺往顾远生父嘴里喂药汤。
    “啊,方副总!”医生见方谨进来,立刻迎上前:“我正要想就检查结果的事跟您商量,没想到您这就……”
    话音未落,突然顾父望见方谨,乖乖吞咽的动作顿时一停。
    看护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突然发出凄厉的嚎叫,手舞足蹈站起来,哗啦一声撞翻了盛着药汤的端盘!
    汤碗咣当落地,所有人都惊了,等反应过来便立刻冲上去安抚阻拦。两个看护一人一边才勉强架住激动挣扎的顾父,佣人又赶紧推来轮椅,几个人费半天劲才强行把顾父按倒在轮椅里;管家慌慌张张上前亲自收拾满地碎片,混乱中赵医生为难道:“方副总,您看……”
    “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你们了。”方谨退出门外,态度和缓礼貌:“——您请尽管治疗,我在楼下客厅等着。”
    顾父这次发病仓促猛烈,大概颇花了点时间才平静下来,完全收拾好都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赵医生在管家的带领下急匆匆下楼来到客厅,一见方谨立刻陪笑道:“不好意思,耽误久了一点,打了一针镇静剂才……”
    方谨坐在扶手沙发上,放下文件道:“我明白。”
    他说话不多,但每个发音都清晰简洁,带着上位者那种平静缓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也确实是明白的。
    自从把顾远生父带回顾家后方谨就发现,只要在周围佣人不那么多的情况下,每次自己一出现,顾父都会情绪激动、攻击欲极强,有时还会大声嘶吼一些“别杀我”、“不许动”之类的话,有一次甚至清晰叫出了方孝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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