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明等人都听得心头一凉。
“百里疾随后跪在崖边,磕着头低声哭泣。那悄悄缀着他的人见识了他的奇技,上前与他攀谈,收了他作徒弟。”七叔缓缓道,“那人便是辛大柱。他收留了年幼的百里疾,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辛家堡的情报网极其厉害,而管理操纵这个网络的人,就是现今人称青蝎的百里疾。”
“——七叔,你是说,这些都是死尸?”沈光明讶然道。
“是的。”林少意轻飘飘立在船舷上,“这些尸体浑身漆黑,是涂了油脂并加以烤制而成。他们不怕水,可在百里疾的操纵下进行水攻,因而称为水尸。”
七叔点头,赞同道:“林盟主果然了得。世人多知青蝎百里疾武功了得,却不知道他真正可怕的是一手神妙无端的控尸术。看来少意盟对辛家堡关注已久,连这样的秘事都知道。”
林少意面无表情,凝神看着水里沉浮的脑袋。
“水尸无自己的意识,只有行动能力。”他沉声道,“他们不攻击,表示百里疾也没有恶意。那围着我们是做什么?”
一时众人都沉默下来,只余水手们敲击水尸的噗噗声,和水尸敲打船身的响声。
船只缓慢前行,推开墨色水面与尸群。水尸们潜在水下,无声地跟随着少意盟的船只。
阿岁在风里打了个喷嚏。他本来已经着凉了,眼看水尸并无任何行动,七叔便让他回船舱去。
唐鸥和林少意留在甲板上,沈光明见了那些黑魆魆的脑袋就起鸡皮疙瘩,也跟着进了船舱。阿岁对百里疾年幼时的事情仍十分感兴趣,恳求七叔继续说故事,沈光明闲着,也凑过去一起听故事。
百里疾幼时突逢大变,性格孤僻沉默,唯在辛大柱夫妇面前才稍显活泼。辛大柱时时带着他出门游历,有了辛暮云之后,辛暮云更称百里疾为兄长。
“外人只知道百里疾称号青蝎,但鲜少有人见识过他的控尸之术。”七叔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打狗棒,“唐鸥与辛暮云相交甚久,但他也不可能知道。青蝎一旦控尸攻击,被攻击的人就一定会死。”
他语气突变:“别的不说,丐帮以前也有几个人是死在他手里的。但那些人是咎由自取,我多留了个心眼,最后才查出那诡异的死状是他造成的。”
他告诉两个少年,青蝎杀人手段不一,但尸体总是不完整的。他控制尸体从高处坠落,七叔悉心留意之下,发现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人性子怪异,但他对辛家堡和辛暮云的忠心,绝无人可比。”七叔最后道,“辛大柱是他的恩人,辛暮云犹如他亲弟弟,要撬动这个人十分艰难。”
沈光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七叔的意思,连忙道:“七叔你想会一会他?”
七叔冷冷地笑了:“那是自然。这样的邪魔外道,老乞丐早就想和他斗一斗了。”
之后的数个夜晚,水尸都会悄然到访,呆到凌晨便离开。在清晨的阳光映亮水面之前它们就会沉入水底,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将要抵达辛家堡的前一个夜晚,沈光明睡前依照唐鸥的嘱咐练习大吕功。唐鸥坐在他面前修习青阳心法,结束之后便舒出一口气,抬眼看沈光明。
沈光明比他初见的时候干净许多,也没那么瘦了。他似乎也长高了一点,已经超过自己肩头了。唐鸥默默看他片刻,想起之前的许多事情。
他心里浮起一种陌生的感慨:沈光明这样的人品性格,本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正思考间,沈光明也运完了,睁眼时两人眼光正好撞在一起。
“看我作甚?”沈光明立刻笑起来,“我好看?今儿傍晚秀秀还夸我来着。”
唐鸥回忆了一下秀秀这个名字,很快想起是船上的一个船娘。少意盟的船娘个个爽朗大方,沈光明上船以来也不知被多少个示过好,一会儿莲莲一会儿涟涟,现在又来了个秀秀。唐鸥不太注意这些船娘的模样,只记得秀秀和沈光明尤为要好,新煎的鱼也总是摆在沈光明面前。
他冷哼一声:“夸你又如何,你和她又成不了事。”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挠挠头,讷讷笑道:“是啊。”
他情绪便有些低落。这低落如此突然,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只觉得唐鸥说的话令他难过了。
唐鸥这话说得唐突,出口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合适。眼见沈光明低头站起,不看自己便径直走出去,他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才踏出舱门,他心中一凛,立刻伸手将前方的沈光明拉回身边。
沈光明:“???”
“百里疾来了。”唐鸥低声道。
沈光明随着他视线望去,看到山崖上站立着一个青衣的年轻人。他手中掌了一盏灯,灯光映出半张冷漠的脸。
第33章 百里疾
唐鸥和百里疾曾有过几面之缘。当时辛暮云为他介绍百里疾,说这是他的义兄,号为青蝎,是辛家堡的一个重要人物。
唐鸥记得百里疾不善言辞,也不爱说笑,在会面的大多数时间里都站在辛暮云身边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那青年总是面容冷淡,眉目虽深邃好看,但因为无甚表情,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倨傲和冷漠。
和他现在俯视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唐少爷。”百里疾缓声道,“许久不见。”
他站得高,山下又恰好是一片瀑布,但声音仍旧清晰传了过来,盖过其他的所有声响,稳稳传入众人耳中。
唐鸥翻身跳上船帆,甲板上水手纷纷点亮船灯,他飘然的身影浮现在浓厚夜色之中。
“百里兄,是辛大哥让你过来的么?”唐鸥运起内功与他对答,声音也稳厚绵长,“用水尸来欢迎,不太好看。”
百里疾手中的灯被夜风吹得晃动。
“不好看,但趣致。”
唐鸥没有从百里疾的语气里察觉到丝毫的杀气和恶意。林少意与七叔也走了出来,众人远远眺望着山崖上的那个青色身影。沈光明被那人的洒然气质吸引,眯着眼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晰。
“暮云让我过来,是为少意盟保驾护航。”百里疾说,“水上凶险,人死了不好。”
他说得毫不客气,唐鸥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无法怨恨辛暮云,对百里疾也没有任何恶感。在他和辛暮云会面的时候,百里疾虽然沉默,但也是一个不太糟糕的听众。偶尔回应两人的言辞,他淡漠的脸上还会露出一个颇浅的笑意。
之后众人再问,百里疾都不发一言。
船往前行了半里,百里疾仍提着灯默默跟随。七叔冷笑道:“这厮在监视。明日早晨就能到底庆安城,辛暮云是要给你我下马威啊。”
林少意自然知道,但无论是百里疾还是他的水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能出手。正踌躇,七叔提了自己的打狗棒说:“武林盟主不便于出手,那就让老乞丐来会会这个邪人!”
话音一落,他以打狗棒在甲板上用力一撑,借力向上弹去。
与丐帮其余人修习的武功路数不同,除了伏龙掌是丐帮武功之外,七叔的其他功夫都迥然不同于众人。此时他跃上半空,踏着摇曳树枝,连续弹跳,瞬息间已跃到百里疾站立的山头。
这一手轻功漂亮轻巧,少意盟船上众人纷纷喝彩。
为看这两位高手对决,水手甚至让船娘落锚。
甫一落地,七叔已亮出伏龙掌,脚底一踏,迅疾朝百里疾打去。
百里疾手中灯光一晃,众人甚至看不清他如何换了身法,已飞快闪到七叔背后。七叔察觉身后轻响,头也没回,反身后跃,一个翻滚便向百里疾击过去。百里身影方停,伏龙掌的大力已层层涌来。他将灯从右手扔回左手,把灯斜斜提着,右手缓缓击出,接了七叔的这一掌。
两人这一番过招尽在瞬息之间,水手呼唤船娘落锚的那句话才刚刚停下话尾。
砰然巨响。
一瞬间仿佛周围声响尽数消失。
山崖上两人都退了数步。四面鸟雀惊起,睡兽怒吼。
“虎爪!”众人只听见七叔一声大喝,“是你!”
百里疾再次将灯换到右手,不卑不亢回答:“确是在下。”
七叔怒气大涨,扑身再上。这次他没有留手,伏龙掌接二连三打出,众人只能看到无数手掌在黑夜灯光中闪现,百里疾再没还手,只是不停闪避。
“贼人!”七叔悲愤声音响起,“百里疾!辛暮云!”
百里疾突然长声大笑,将手中那灯往江中一掷,随后从崖上跳了下来。
他速度比七叔更快,落到江面时顺手将那灯抓在手里,仍旧轻飘飘提着,踏水而来。
七叔毫不犹豫立刻直追下来。只见百里疾飞快朝少意盟船只奔过去,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晦暗的影子。
林少意与唐鸥不闪不避,同时从甲板跃起。两人的想法都是一样:不能让百里疾上船。
百里疾武功虽好,但与林少意只是不相伯仲,若再加上一个唐鸥决计对付不了。他已是前后夹击的状态,但唐鸥看到他脸上神情仍是毫无变化。
三人眼前一花,百里疾又将那灯抛了起来。
一虚一实,百里疾突然化出两个身影。
林少意大吼一声,将那灯击破熄灭了。
但百里疾的身影已经消失——他竟贴着水面,朝船飞奔而去。
阿岁正从船舱中走出来,只觉得一阵阴冷的风冲着自己刮过来。
沈光明不知百里疾是何用意,连忙将阿岁挡在自己背后。
百里疾踏着船舷摘了一盏船灯。他没有停留,仍旧往前奔走。沈光明怔忪中,看到他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百里疾长相不讨厌,有种不同于中原人的英俊。他此时笑起来十分好看,虽带着诡异也令人一愣。
冰冷、潮湿的手指从沈光明下颚划过。
沈光明伸手欲挡,唐鸥已蹿上甲板,怒吼着抓住了百里疾的手臂。
百里疾手臂上带着护臂手套,唐鸥抓住他的手套,百里疾手臂一缩便挣脱了出去。
“小英雄。”百里疾长笑道,“你长得真好看。明日再见!我家公子已在庆安城码头静候各位!”
他提着灯跃上更高的山崖,翻过密林不见了。
“这人古怪得紧。”七叔把阿岁拉出来确认他是否有事,“他练成了虎爪。这是不可能的。”
林少意也接到:“确实不可能。虎爪是一位已经离世的大侠传给辛大柱的。辛大柱经脉与常人有异,且修习没有三十年以上,不可能习得成。”
“百里疾绝对没过三十。”唐鸥道,“我可以确定。”
沈光明被他拉着手,拼命用袖子擦自己的下颚。方才那种黏糊的感觉很让人恶心。他听见三人在谈这件事,想到自己和张子蕴的经历,便顺口接到:“为何不可?辛大柱把自己的功力给百里疾,他就能练了啊。”
七叔摇摇头:“不可能的。虎爪的基础是辛大柱的内功,除非他将自己毕生功力都——”
这话一出,三人都是一愣。
“辛大柱如何死的?”林少意问,“他真是被烧死的?”
“辛暮云说是被烧死的。他不可能主动将自己毕生功力给百里疾,他这样的年纪的抱负,也不可能愿意和百里疾分享自己的功力,无论他多么疼百里疾。”七叔沉声道,“原来如此……百里疾吸收了辛大柱的功力,所以他才能练成虎爪。”
沈光明和阿岁都愣着。两人想到之前七叔说的事情,面面相觑。
“百里疾杀了辛大柱吗?”沈光明问,“还是辛暮云和百里疾联合杀了辛大柱?或者是百里疾配合外面的人杀了辛大柱?”
一夜忙乱,沈光明毫无睡意,此时坐在被褥上问唐鸥。
唐鸥点着灯看书,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光明觉得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说。辛大柱死后辛家堡也毁了,但辛暮云立刻成了新的堡主,将辛家堡重新经营得有声有色。辛家堡仍然名为辛家堡,却已脱胎换骨,完全不是辛大柱所在的时候那个堡垒了。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光明又好奇又神往,“那样的场面我若是能亲眼见识一番就好了。”
唐鸥放下书,抬头看他:“没什么好的。你不懂武功,这种时候在那里就是一个死。”
“明天少意盟和辛家堡就要对上了,我挺期待。”沈光明笑道,“幸好我认识了你。见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还赖上了一个高手。”
唐鸥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沈光明,对不住。”他说,“你碰到了我,也碰到了许多坏事。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当时若让你好好在我家里干活,也不会碰上那么多事情。你经脉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寻找别的方法去解决。”
他十分认真,沈光明连忙从被褥上爬起来,愣愣注视唐鸥。
两人的被褥都铺在地板上,中间是一盏随船身飘摇的油灯。
“是我对不起你。”唐鸥声音越来越低,“百里疾要碰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害怕。他是那种会杀人于无形的高手,他还会做各种各样奇怪的尸体。我真的非常害怕。沈光明,对不起。我……我不值得你这样感激。”
沈光明将被子枕头扔了,小心爬到唐鸥那边。
“他似乎没有恶意。他还对我笑呢。”沈光明慌乱地安慰他,“我的经脉好了啊,还可以练武了。大吕功那么神奇,江湖上除了你师叔就我一个人懂得。还有……我还认识了丐帮长老,认识了武林盟主。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结识他们。我非常高兴,真的。唐鸥……”
他十分诚恳。唐鸥叹了口气。灯光中沈光明殷殷看着他。
“多谢你。”沈光明抓着他衣角说,“我遇到的好事,总是比坏事多的。”
唐鸥心中突然一阵难过。他想到这少年背上的燎伤,想到他被养父送去跟骗徒学习,想到他不识字,想到他在房中哀求张子蕴让他死。唐鸥伸臂抱着沈光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沈光明:“……?!”
他身体僵硬,脸开始发热。
“我也是好事?”唐鸥问。
沈光明点点头,额头在他肩上摩擦,连忙又补充道:“算的……特别特别好,最好。”
唐鸥忍不住笑了。他手指缠着沈光明的头发,慢慢喊他名字:“沈光明……”
喊完了也没想到要说什么,于是轻轻抬手拍着他的肩。
第二日清晨,船只通过了庆安城流域的标示,水手们开始唤醒船上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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