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印云墨爆出一声厉喝,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一众阻拦的紫衣卫掀了个四脚朝天,急步进入密室。
印晖见他散发披肩、面青唇白,衣袖上不断有血迹渗出,显然是不要命赶路的模样,愕然道:“墨皇叔——”
印云墨峻声打断:“重赫!你怎能不问过我,就贸然动手?你知道我为何将他秘密囚禁?你知道其中有什么不能宣诸于众的隐情?你是真不能察觉我另有苦衷,还是本就对我心存犹疑?”
他丝毫不顾天威连连逼问,前所未见的声色俱厉,叫久经沙场的印晖一时也有些心慌,竟答不出话来。
反倒是秦阳羽毫不惧他,反问道:“殿下口口声声说苦衷、隐情,却又为何不肯主动向皇上表明?非要藏着掖着,难道不是对皇上心存犹疑吗?”
印云墨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孝儿孙!”
秦阳羽大怒:“孙你个头!”
印云墨飞起一脚,居然将他踹得踉跄倒地:“滚回去翻你的祖谱,看看你要管一千七百年前的秦阳氏易临叫什么!”旋即快步冲向被佛宝金襕袈裟逐渐压制的罗刹。
“不可造次!”四名高僧声如狮子吼,硬生生将印云墨身形逼退。
感同身受般,罗刹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啸叫,将金襕袈裟撑得扭曲变形,几近爆裂。
“小心!孽畜要做搏命一击!”一名身形清癯如枯松的老僧警示道,摘下颈间龙眼大小、光晕流转的佛珠,朝罗刹抛去。佛珠飞到半空,化作一条细长的护法天龙,在袈裟上盘旋环绕三匝。龙身炸裂开来的同时,爆发出炫目强光,在场众人无不掩面不敢视。
耳边传来嘈嘈切切的声响,仿佛无数玉珠抛洒在地面。强光逐渐淡去,众人相继睁眼,见满地散落着破碎的佛珠,袈裟连同包裹住的罗刹都不见了踪影。
枯槁如松的那名老僧缓缓道:“成了。已将其重新打回罗刹像,镇入梵天脚下。陛下可率人去那婆罗门寺验看。”
沙弥们双手合十、口中称善,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御驾有失的紫衣卫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印晖也大是松了口气,转脸见印云墨低着头、乌黑长发披至腰间,白色长衫下摆沾满灰泥,活像个孑然游荡于人间的幽魂。他衣袖下苍白的手指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泄露出此刻死寂表象下如沸的情绪,最后连带着整个身躯都颤抖起来。印晖不由担忧地唤了声:“墨皇叔?”
印云墨猛地抬头——他的脸惨白得毫无人色,几乎能看见内中青紫色的血管,眼瞳却是毫无反光、诡谲无比的漆黑。从他前额上方两侧的血肉里,顶出两团鼓起的肉瘤,很快,一对锋锐而微曲的黑色尖角破瘤而出;指尖探出利爪,獠牙突出唇外——此刻的他,已浑然不似人类模样!
他朝印晖步步走来,每踏出一步,身形就高大一分,逼近面前时,竟与罗刹不相上下!
印晖、秦阳羽与一众紫衣卫、沙弥们无不震惊错愕,全然反应不及。
螺发卷髯、肤色微黧的那名僧人瞪大双眼,用梵语叫道:“——夜叉!”
……夜叉?印晖惊疑地望向僧人:“大师?”
僧人低宣了一声佛号,肯定地道:“的确是夜叉。”
印云墨茫然抬手,看自己指尖新生的利爪,仿佛脑中一层迷雾随风消散。他扯动浅紫色的嘴唇,微微冷笑:“不错,我是夜叉。非但你们毫无所知,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忘了呢,在雾州一剑穿胸濒死昏迷,运到京城便已断气,游魂被吸入梵天脚下的夜叉像后脱逃,又返回自身皮囊之中。可这副孱弱重伤的躯壳,完全不堪重负,我需要尽快痊愈……于是趁夜而出,在城中偏僻的暗巷里接连袭击了两人,吃光他们的血肉,方能恢复大部分元气……”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连印晖都瞠目失语。
“回到躯壳后,我身为‘人’的那部分彻底遗忘了此事,继续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可没料到,又被同样脱逃的罗刹所伤……”他露出了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栈恋的复杂神色,“于是在那一夜,在我睡着之后,身为‘夜叉’的那部分又出现,吃了个掉队的铺兵……”
秦阳羽咽了口唾沫,努力调动僵硬的舌头,开口道:“难怪翌日早上,你忽然一扫前几天的伤痛,精神大振,还能起身同我一起去看案发现场……这么说来,前后四桩食人案,都是殿下犯的?”
“不,河边那桩不是。”印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沉声道,“那一对男女的遗骸间有罗刹的落发,且案发时墨皇叔剑伤已近痊愈,并没有出手的必要。”
秦阳羽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反倒是那名长眉白须的老僧开了口:“陛下此言差矣,难道其他人被夜叉吞食,便是有出手的必要?佛曰众生平等,同是治下子民,陛下何以厚此薄彼,袒护亲旧?”
印晖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且习武之人血勇气壮,并不特别给这些神道中人面子,反驳道:“佛曰众生平等,难道只有人才是众生,夜叉就不算?”
“夜叉亦是恶鬼,当然不算!”
“当然算!”螺发卷髯的僧人直视对方,声音铿然。
长眉白须的老僧摇头:“难怪,难怪。阿难大师早先修行的是婆罗门教,后转为小乘,难怪还守着早已被佛祖摒弃的原始教义不放。如此一来,西天更远亦。”
阿难竖起一掌,低眉敛目:“西天在我心中,不在你口中。”
“金刚怒目,除恶务尽。既然镇压了罗刹,夜叉也不能放过!”
“夜叉乃是八部众之一,护法之神,谁敢弑之!”
“焉有食人之神!”
“剑有双刃,神有灵力,导善抑恶,岂能一概而论?”
印晖见两位高僧争论不下,转而问一直不曾开口的一位矮而胖、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三觉禅师以为如何?”
老和尚和蔼一笑,张口给他看缺失的舌头。旁边沙弥解释道:“师父自抉舌业,修闭口禅已三十六年。”
印晖只好歉意地点点头,望向枯槁如松的老僧:“天音大师呢?”
天音大师注视印云墨的夜叉相,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空。”
争辩中的两位大师忽然就一统闭了嘴。
“什么意思?”秦阳羽低声问身边年长的沙弥。
沙弥叹服道:“还是天音大师最解经义。空,就是缘起无自性,一切外相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你是豺狼虎豹也好,夜叉罗刹也罢,这些都是外相,而非自心自性,这叫‘心外无法’。而我等出家修行之人,正是要明心见性,方能领悟我佛真谛。”
秦阳羽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印晖听出了些端倪,答道:“天音大师的意思是说,我们去镇压一个鬼怪,并非因为他的外相是鬼怪,而是因为他有恶意恶心?”
天音大师颔首。
阿难接口道:“罗刹食人,并非因为不食人便会死,而是忍受不了人血人肉的诱惑,其罪在于欲。夜叉食人,却往往出于迫不得己,不食人不足以修复自身创伤,皈依之后,佛从未令他受过半点伤,于是他便再不食人,以护法赐福之态侍立于梵天身侧。”
“如此说来,只要墨皇叔不再受重伤,便不会再有食人之事发生?而夜叉的神性,也会为我朝护法赐福?”
阿难反问:“难道以陛下九五之尊,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叔父?”
印晖沉默不语,但眼神坚毅,显然心下已有定论。秦阳羽看着夜叉相的印云墨,觉得对方虽然生了头角爪牙,但并不觉得狰狞可怖,反而有种妖异的幽美,心中暗想,他总叫我回去翻祖谱,看来得找个时间翻一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云墨忽然放声大笑:“四个快入土的老和尚,竟厚着脸皮评头论足,俨然一副能定我生死的口吻,可笑之极!我是不是夜叉,吃不吃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谁在乎你们怎么看!我唯一在乎的人,如今被镇在梵天脚下,若我救不出他来,定要将你们四把老骨头都啃了!”言罢,身影一闪,眨眼间消失不见。
“夜叉疾捷无比,快追!”秦阳羽急道。
印晖道:“他去婆罗门寺了。”
第74章 烈火红莲身以赴,生死如归莫别离
众人赶到那座破败的婆罗门寺,进了正殿,果然见印云墨跪坐于梵天像前,周围积灰盈寸的地面上,散落着被撕裂的袈裟碎片。他伸手摩挲着漆黑的罗刹像,轻声呢喃:“……先祖之骨、同胞之血、挚爱之肉、九天之水、九泉之土……这些我能取得,可惜迟了一步啊,暄儿,迟了这无可挽回的一步……你说,地牢里十五年我都等过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多等我一天呢?”
印晖走到他身后,略一迟疑,出声道:“墨皇叔。这罗刹究竟是何人?”
“现在说这个有用么?”印云墨头也不回地答,“如今我费尽力气,也无法再唤醒他。我甚至不知他的魂魄是否还在这罗刹像内……”
“如此最好。”阿难朝梵天礼拜后,用微带着异国腔调的口音说道,“夜叉呀,难道你忘了,罗刹除了食人,更爱吞食的就是宿敌夜叉?倘若你在苏醒之后与他相见,不是你杀了他,便是他吃了你,何苦来哉!见面是仇,不见面反而是缘,你还不悟吗?”
印云墨正要脱口反驳,却忽然沉默了。他想起当自己还是人身时,暄儿虽然咬去他一块肉,还能忍住垂涎三尺,而如今恢复了夜叉身,就算暄儿能忍住,他体内“罗刹”的那部分呢?换做是如今的自己,在看到罗刹的那一瞬间,难道真的能时刻抑制住千万年血脉中流传的本能,而不在“人”的那部分熟睡时,突然袭击对方,然后再终生后悔、噬脐莫及?
……阿难说得对,见面是仇,不见面反而是缘。
相见争如不见。
头角收敛、爪牙消退,身形寸寸缩回常人大小,印云墨疲倦至极地半趴在梵天脚底的罗刹像上,如同生了一场膏肓之病,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印晖弯腰扶他起身,低声道:“墨皇叔,随朕回宫吧。”
印云墨反问:“皇上打算如何收场?”
印晖道:“四位大师是出世高人,解决了罗刹食人案便会各自回宝殿,不会沾染世俗。秦阳羽平日也甚得你宠爱,他这人虽刺头,心里对你还是尊敬的。至于在场的紫衣卫们……”他不再说下去,但眼中有杀机隐没。那是征伐多年、漠视生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杀机。
印云墨想:若是暄儿,大概也会背着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选。然而重赫也和暄儿一样,不愿将这份心机,用在真正在意的人身上。
“那这座罗刹像呢?”他问印晖,“我曾给皇上两个建议:一是重新修缮,供奉香火,只要后世香火不熄,罗刹永镇于梵天脚下,便不能出来食人。二是……”
印晖脸色变幻数息,十分干脆地做了决定:“朕不想谎言诓骗墨皇叔,朕选择其二。留着这座罗刹像,迟早是个祸害,不祸在当朝,也祸延后世,谁能保证一座庙香火永继?不如就在这庙前祭天告神,拆除寺庙与塑像,永绝后患。”
印云墨沉默半晌,无力地笑了笑:“皇上选得对。我大颢有重赫这样的皇帝,定能国富民强。”
印晖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让秦阳羽先送你回宫。朕与几位大师留下来举行开坛告神之礼。”
印云墨摇头:“我既参与了此事,便要亲眼看到最终的结局。”
印晖见他一脸坚决,不便强迫,又劝了一次也就罢了。
兵士们开始在寺庙门外的空地上挑石堆土、垒砌告神之坛。印云墨走进专供他休息的军帐,对侍从道:“我先歇息一会儿,等皇上行完告神之礼,准备点火时,务必叫醒我。”侍从领诺退下。
印云墨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半时辰,等他醒来,三更已尽,正是一夜中最为黑暗的时辰。
他换了一身新衣,朱衣大袖,袖口与衣摆用金线绣着几枝缠绕的藤蔓,乌黑长发仔细梳理过后,用一顶镂雕云雀衔尾金冠束得齐整,对着镜中微微一笑。模糊的铜镜中,依稀映出十五岁少年轻狂恣肆、青春飞扬的面孔。
印云墨起身走出军帐时,整好看见浇了油的火把掠过夜空,星落如雨,飞入破败的寺庙,不多时便燃起一片火海。他快慰地拂了拂衣袖,举步朝燃烧的残垣断壁走去。
守卫们大声惊呼,纷纷冲上前想将他拉回来,但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斥出去,无一人能近他的身。
印晖循声赶来,见印云墨已走到被烈焰吞噬的正殿门口,忍不住要往里冲。
印云墨转身看他,一眼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求仁得仁,不必挂怀。”他听见墨皇叔无声地对自己说,胸口发烫,双腿沉重得像要陷入大地里去。
阿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沉地宣了一声佛号,“能忍千刀剐,难忍爱别离。他要回到梵天座下,去当与罗刹永不分离的夜叉,让他由心去罢。”
印晖僵直地注视着大火,墨皇叔的一袭红衣在他眼中烧成了永生铭记的烙痕。
秦阳羽扶着皇帝的胳膊,与他并肩而立,火光在他瞳孔中烈烈燃烧。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低唤了一声:“……祖爷爷。”
——
印云墨猛地睁开双眼,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中。
“醒了?我也刚醒。”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说道。
印云墨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间,险些红了眼眶,他揪住对方胸口衣襟,发出一声感慨万千的叹息:“暄儿……”
“都知道八宝浮屠到了五层以上是要拷问内心,但没料到是如此逼真的梦境,连记忆也缺失了大半,简直就是一场重生。”印暄用下颌蹭着他光洁的前额,带着笑意低声道,“第六层爱别离,破解的关键不止在于相守的决心,更考验是否有相守的能力与手段。”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晓得究竟只是梦境,还是会影响现世呢?别忘了我的别号——梦中仙。”印云墨大梦初醒地缓了口气,也笑了起来,“我可还记得,你咬我,还吃了我一块肉!”
“我让你咬回来,肉随便你吃。”印暄道。
刚恢复神志,就听到如此令人牙酸的对白,实在是……算了,主上高兴就好。摇光本想立刻显出身形,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暂时继续当一条盘在腰间的长鞭。他现在正万分后悔,在灭蒙之战后,为了理清思绪好对主上讲明东来的诡计,闭敛了片刻神识。没想到第六层规则之力如此强劲,他因此被死死封在本体之内,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干着急。幸好主上最后以一己之力破除规则,离开梦境,否则他真是百死莫赎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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