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央定睛看去,那不是椎骨,而是一柄染血的长剑,银锷乌锋、煞气充溢,仿佛汇天地间的凌厉与肃杀于一刃!
“——天锋!”他失声道,同时发现剑身同样魔气缭绕,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戮世气息,比之前更加锋锐暴戾。
上一次与天锋见面,是在颢国边境雾州的怀朔军镇,白衣黑裤的童子仰头剑指城墙上的临央与摇光,犹带童音怨恨地怒喝:“……等我真正修成剑魔,就是你们的死期!”
没想他不仅逃去魔界,还落在幽弃手上,成为了他用自身血肉蕴养的本命魔器。
幽弃转头望向临央:“没错,这是你的佩剑。你曾用他,与我联手击败了幽隍,可还记得?天锋一剑,弑三界生灵、绝万千生机,当时我就中意这柄剑,但不想夺人所爱,就没有开口。谁料他自己逃来魔界,被我发现后擒获,又耗费大力祭炼成本命魔器,如今就算你想要回去,我也决计不会给你了!”
他擎剑在手,朝正在炼化八部浮屠的金龙冲去。
临央对摇光低声道:“快拦住他!无论如何,也要拖到东来炼化完成!”
摇光犹豫:“主上魂魄尚未稳固……”
临央推开他输送星力的手掌,意态决绝:“事有缓急,快去!”
摇光咬牙,松手化作星云长鞭向幽弃卷去。
幽弃挥剑一挡。高天之上两大极品仙器相互碰撞,剑锋与鞭身格出的火花,如同九霄紫电一般耀人眼目。
临央心想,幽弃性情虽暴烈却不失率直,也不知百年过后变没变,且拿话套套他,拖延一点时间也好。便扬声道:“幽弃,你把天锋还我吧!他并非真心入魔,是杀幽隍时被魔气侵染所致。怪我当时心神都被重塑摇光鞭占据,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异常,如今我只想当面对他说一句‘天锋,回来吧,以后我会陪你洗炼煞气,陪你战胜心魔,天天将你带在身边,再不会只把你锁在剑匣里了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再不会威胁要把你回炉炼成王八壳子了。以后我怎么对摇光,就怎么对你——临央愿发天道誓言。’”
天锋剑煞气陡增,道道剑芒离体数丈,在刺向金龙的半途中生生拐了个弯,直朝临央所在的地面射去,裂响中激起漫天黄尘,将本就皲裂的盆地割得更加狼藉不堪。幽弃哈哈笑道:“听见了吗,他说讨厌我没错,但更讨厌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他握住剑柄,用力一震,又冷笑着对剑身说道:“你敢违逆我?果然只是个半成品,等我将你完全祭炼成魔器,你就唯命是从,再生不出半点异心了!”
临央听得心疼:“你这是要抹杀他的神智?天锋虽暴躁顽劣,却是星魂自生的意识,与人无异,抹去神智岂不成了行尸走肉!”
幽弃嗤之以鼻:“武器只需执行主人的命令,要多余的意识做什么!”
“你只当天锋是武器,我却当他是家中的一个幼辈。诚然,他戾气重、爱使性子、脾气又坏,总是惹是生非,但毕竟是从我手上诞生。我以严父之心待他,恨铁不成钢地骂也好、罚也罢,但绝不能让他被外人欺负了去!”临央放声唤道:“天锋,我知道你并非自愿被祭炼,我一定会救你,要坚持住!”
幽弃不愿再与他车轱辘话扯来扯去,加强了魔气控制,继续操纵天锋剑袭向金龙。摇光鞭又散作漫天星河,交织成天罗地网笼罩下来,星力游弋一触即走,不与他正面交锋只是缠斗不休。幽弃攻势屡屡被他阻挠,躁怒之下暴喝一声,浑身皮肤上的魔纹飞快流动,如蜿蜒流动的黑色岩浆在体表燃烧,彻底化成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天魔之体。
天锋剑身魔气暴涨,将星网撕裂成漫天微光碎屑,幽弃的天魔相横眉忿目,六臂持兵握拳直朝金龙轰然砸去!
东来就在此刻炼化完毕,八部浮屠浩然放出万丈佛光,将此界所有妖氛魔气涤荡一清。幽弃也因这佛光,周身流动的魔纹骤然黯淡,三头六臂的天魔相被打回原形。
八部浮屠在佛光中逐渐缩小,最后被金龙张口吸入。金龙昂首摆尾,回身朝幽弃发出一声怒意勃发的龙吟!
鏖战未尽,胜负已分,八部浮屠被炼化,除非其主身亡或自愿转让,万难得手。幽弃虽觉憾恨,但也只是计划落空,己方并无多大损失,不如把力气留待下一个目标。他将天锋剑重新插回后颈,临央听见剑锋轻微而不住的颤鸣声,目光深切:“幽弃,我会取回我的天锋!”
幽弃身后渊洞涡旋、玄门渐开。他紧紧盯着临央,说了句:“那就重登仙位,来魔界与我一决雌雄!如果你能胜我,天锋剑拱手奉上!”言罢,身影消失于无尽黑暗之中。
连通魔界的玄门彻底关闭。埋骨之地的秘境缺乏八部浮屠支撑,开始寸寸崩塌,祖龙遗愿将传承赋予了选中的后裔,打算将墓穴永远埋葬在时光河中。
东来化为人身落地,一把抱起临央魂魄:“走吧,回现世去。”
第81章 荒野地情炽难耐,转生台重塑仙身
现世凡间,桐吾江畔的荒野中,东来与摇光的身影从虚空中显形。
东来伸出手,掌心中一颗赭石色圆珠光华流转,临央魂魄飘出后土珠,站在他面前。两人四目相顾,心中有千言,却又脉脉无语。
摇光默默叹口气,道:“嵇康与杜子仁还在八部浮屠内,请神君放开禁制,我进去将他们与五道轮回门带出。”
东来颔首,将他摄入自己的道域之中。
临央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明明可以把塔内两人抖出来,却打发我家摇光进去,是想要做什么?”
东来迈近一步,直视他道:“我想和你独处,哪怕只是眼下片刻。”他抚上临央脸颊,金色灵光从指尖流淌而出,转瞬覆盖了整个魂体。
临央赫然发现,自己像突然拥有了肉身,魂魄变得实质化。
“龙族秘术,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东来的手指在他脸色无比眷恋地游移,从前额到双眼、鼻梁,再到嘴唇,“我迫不及待想要触到你。”
临央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对方掌下热热地烧起来,仿佛干柴被火星点燃。此刻他脸是热的,心是酥软的,目光如波光般明澈而荡漾,伸手覆住脸颊上东来的手背。“我欠你的,是不是都还清了?”他似认真、又似促狭地问。
“何止是还清,现在你是我的债主。”东来将另一只手按在临央心口,曾经被他一剑穿透的地方。魂体上并没有伤口。那道致命伤,连同入世三十年来所有的风霜、病痛与折辱,都留在了早已入土的印云墨的肉身上。
临央不知何时化作印云墨的模样,在他掌心下微笑,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慵懒与超然,“暄儿心疼我?大可不必。印云墨此生,无论是父皇的冷落与囚禁,还是三哥的爱欲与利用,都只是入世入情时所必须经历的磨难,尝过此中悲欣,方能感悟何为真正的太上忘情。不为有情所困,不为无情所牵;心之所向,情之所住,无需刻意出入,此心安处即是仙山。”
东来,或者说是印暄的眼中有一种情愫涌动,既深广似海又热切如火,从前世到今生、从仙界到凡间,或许曾经敛藏,却从未消失。“话虽如此,我却不能不心疼与失悔,如果非要用磨难去成就今日的你——”
临央一指点上他的嘴唇:“‘宁可当初我们从未遇见’——如果你想说的是这句,我就算拼着魂飞魄散,也要狠狠揍你一顿!”
东来握住他的手指:“你以为我会放手?绝无可能。我想说的是,今后你所面临的风雨,都由我一力承担。”
“这么说来,我是用三十年凡人生涯,换来千百万年的龙神靠山?这买卖当真合算。”
“何止是靠山,还有金主和近侍,以及双修的炉鼎……”东来的另一只手从临央胸口滑落,揽住他的腰身,以吻封缄。
这个吻灼热而绵长,充满强势与侵略性又不失柔情蜜意,临央被吻得体酥骨软,双手不自觉地攀挂在他肩膀上,目眩神迷地回应起来。
两人吻得难分舍,竟都似站不脚般摔在草丛里。东来一边喘着气亲吻临央的嘴唇脖颈,一边情炽难耐地探入他衣衫摸索,勃发的下体在他腿根磨蹭;临央情热之余还存了几分理智,抓住对方的手,喘息道:“一会儿他们三人出来……”
东来将阻拦的手臂压在他头顶,又蛮横地去扯他腰带,“连人带塔都在我道域中,谁能出得来!”
“……堂堂神君,与人在光天化日下野合?”
“有仙君陪着,神君怕什么!”
临央又是无奈又是喜爱,一面动情着一面羞耻着,最后忍不住笑出来,“你无所谓,我却介意被漫天神佛窃笑着看,此番还是算了吧。”
东来恍若未闻,赖着不肯起身,手从他肚脐摸下去。临央笑着蜷起腿打了他一下:“快起来!”东来无可奈何,在他光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算了,反正魂魄具现之术也撑不到最后,等你有了肉身再说。”
他抽回手,瞬间将彼此衣物收拾平整,搂着临央起身,脸色虽恢复了平静,语调中却仍透着一股欲求不满的悻然:“这便去地府,把那个劳什子门丢到转生台,就完事了。你愿意坐北阴帝位就坐,不愿意坐,我送你的魂魄过金桥直接入天人道,顶多就是境界从金仙落回真仙,重新修起。你放心,有我在,用不了几年你就会重回金仙品秩。”
临央道:“之前我在地府,把三个地狱的天材地宝扫荡一空,还让摇光揍了平等王与都市王,险些把刚修好的地狱法界又给打破。即使这样,阎罗们依然不肯我走金桥,至多只同意过玉桥投生人间帝王权贵家,说怕遭天道责罚。这一回也不知肯不肯给你面子。”
东来冷声道:“他们再不肯,我就把五道轮回门收回塔里,去给你寻一副好肉身托舍。至于将来地府与幽冥界崩溃成什么样,他们自己负责。”
临央失笑:“万龙之主耍起无赖来,别说阎罗了,即便是北阴大帝与救苦天尊也要给你面子罢。”
东来心情好转,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脸颊,伸手入袖中乾坤,引出了一串灵光:摇光、嵇康与杜子仁立时脱离塔身,被送出龙神道域,落在两人面前。
杜子仁直到被道域规则拽离的那一刻,仍试图紧紧攥住五道轮回门不放,险些被打散了元神。他不得不认清现实——八部浮屠已被东来炼化,在这龙神道域之中,东来的意志就是天道。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困在第六层的鬼帝之身,也被东来像扫垃圾一样扫了出来。
“……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杜子仁跌坐于地,恨然而绝望地道,“一场豪赌,输赢自负,我无话可说!”
嵇康叹着气看他,神情既沉痛又莫可奈何:“一念之差,以至万劫不复……希望北阴帝君从轻发落,让你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东来拂袖,地面仿佛猛地下沉,四周一片昏昧,转眼已穿越界空,来到幽冥地府。
十位阎罗得到鬼卒信报,急忙出了各自的大殿赶往转生台。其中平等王一见台上临央的魂魄,神色苦涩扭曲,直如吃了一大团屎粪地狱的秽物一般。站在秦广王身后的崔府君瞥了他一眼,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暗道:早跟你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偏不听,还要讥讽我。如今看这架势,搞不好真是这位堕仙取得了五道轮回门,他若是成了新任酆都大帝,有的你苦头吃!
五道轮回门所化成的掌中镜,从东来的袖口飞出,悬浮在众人面前。临央对嵇康道:“叔夜,去吧。”
嵇康浓眉深锁,内心陷入天人交战:被临央训责之后,他意识到不该只顾自己纵情随性,而要承担起相应的职责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寻取五道轮回门,真正出力的是临央与东来,此番他若是应接了,是无功受禄,心底十分为难。
临央仿佛看穿他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夜,此番能顺利取回五道轮回门,靠的是你、我、东来、摇光齐心合力,缺一不可。无论我们中的谁去安置归位,都有资格,然而你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人情与道义之间,大丈夫当有所取舍。”
嵇康终于下定决心,朝他拱手致礼,走向悬浮的掌中镜。
人群中的平等王不禁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不少。
嵇康将双手放在镜身两面,像在塔顶收取时那样,放出神牒、玉圭与鬼帝宝印。镜身上的阴阳双鱼静极生动,飞速旋转起来。黑白双色光芒大作,五座往生桥如五道彩虹,从光芒中射出,横跨在转生台与周围五口投生池之间。
悬立在转生台中央的镜身逐渐扩大成一扇圆月门,却是乌蒙蒙混沌一片,并未形成之前白光与黑洞互相吸收与反哺、循环往复生死轮转的景象。
这下不仅是围观的阎罗鬼众,连嵇康本人都愕然了:门虽已安置到位,五道轮回之力却没有启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道赭石色光芒从临央身上亮起,后土珠忽然自行漂浮,将临央的魂魄摄入其中,随后猛地投向混沌中的五道轮回之门!
事发倏而之间,饶是东来反应极快,放出龙神之力去抢夺,也只堪堪在门前咫尺截住。后土珠在这股拉锯的力道中挣了几挣,没有挣脱,骤然光芒大盛,耀得所有人都举袖遮目。
东来眯起双眼,听见耳畔依稀有个语声在娓娓道来……他沉吟了极短的时间,撤回了龙神之力,任由后土珠裹挟着临央魂魄,投入五道轮回门中。
炫目光芒逐渐消退,阎罗与判官们放下手臂面面相觑,互相低声交谈:“出了什么事?”“本殿虽掌轮回,亦不知内情……”“那珠子透出一股厚德载物之气,似乎是后土娘娘的宝物?”“魂魄投胎转世,从来都是过五道六桥、进投生池,临央仙君的魂魄竟投入了轮回门,也不知是什么结局……”
摇光望向东来,焦急道:“神君,主上这是——”
东来神色稳静,朝他微微摇头。
摇光顿时心神一定,知道此番异变对主上并无危害,看东来神色,似乎还有所裨益。
五道轮回门吸收了临央魂魄,仿佛被一道雷霆霹雳从中劈开,清阳上浮、浊阴下沉。白昼与黑夜一日日交替;衰亡与新生一代代轮回;洪荒与末世在三千大世界十万小世界中更迭,阴阳两仪、天地万物都重新归了位——
地底雷鸣阵阵,黄泉路两旁枯萎的曼殊沙华瞬间怒放,奈河水面绽开朵朵血莲,十八重地狱天花乱坠、纶音响彻,百万罪魂齐齐掩面、愧悔恸哭……异象接连不断,整整出现了一十三重!
东来还记得上次天降七重异象,是在凡间的运泽县,他以人君之尊封青螭巴陵为桐吾江神。如今呈现的十三重异象,使得整个幽冥界都受到剧烈撼动,受敕封的又该是何等品秩的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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