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拨通后,他听到年莫的手机铃声从玄关那边传来。顺着声音找出去,才发现手机躺在地上,应该是他摔倒的时候,从衣兜里掉出来了。
柳鹏池在家等着,直到傍晚年莫才回来。他出去了一趟,就好像忘了之前发生的事一样,知道手机掉了还笑说:“还好掉的不是钱包,不然就惨了。”
柳鹏池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也只说没事。
他说没事,就仿佛真没事了。正常到显得柳鹏池之前几小时的担心,都是白费了。
晚饭是年莫做的家常菜。柳鹏池过年期间山珍海味吃多了,今晚这顿反而吃得特别舒服。
吃完饭,年莫说要去洗澡,他也就跟进了卧室。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他跟年莫相处这一年多,对这人的性格算是拿捏透了。年莫这个人脾气虽好,但偶尔也会生生气,但稍微哄一哄,就能搞定了。他原想这次有点严重,恐怕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哄好,却不料似乎根本没这个必要。
越是这样,才越显得反常。
耳边传来开门声,柳鹏池抬头去看。
年轻而柔韧的身体被裹在浴袍里,只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腿。半湿的头发贴在脖子边上,不时有水顺着滴到锁骨上。
年莫见柳鹏池一直盯着自己,就笑了笑问:“怎么了?”
柳鹏池掐灭了烟头:“还是给我看看吧,”说着站起身走过去,他比年莫高出大半个头,贴得近了就像把人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总感觉撞得不轻。”
年莫也没反抗,顺从地让柳鹏池把他浴袍拉开了点。
背上一片乌青的瘀伤看得柳鹏池倒抽口气:“撞成这样怎么还说没事,我去拿药来给你擦。”
等他拿完药回来,年莫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注意到床垫往下陷了一下,知道是柳鹏池坐下来了,年莫忽然毫无预兆地问道:“柳哥,如果哪一天柯明远来找你和好,我是不是就要被甩啦?”
他的问题虽然尖锐,但语气中却隐约带着笑意,仿佛自己早就猜到了答案,这不过是个明知故问。
他这一问,柳鹏池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了。
“别瞎想,没有的事,”柳鹏池把药在手心打散,抹到年莫的背上,“今天你走了之后,我也想了很久。觉得这一年多,确实对不起你。”
年莫没吱声,柳鹏池只好继续说:“我就是……太念旧了,他跟我好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几岁,什么都不懂,算是我把他给掰弯的,所以总想着,算我亏欠他。可我现在想通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他把手搭在年莫肩上,感受到手掌下的皮肤细腻而光滑。下午周游来过电话,让他知道柯明远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会儿再缠上去,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再想,退而求其次,年莫其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柳鹏池这么想着,仍然没听到年莫的回应,暗想是不是还要再多承诺点什么。结果年莫却倏地开口了:“你骗我。”
柳鹏池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你哪怕说有那么想过也好啊。”年莫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听起来闷闷的,“你跟我说这些话,是不是知道那边没希望了?”
“不是,我……”柳鹏池意识到失策了,年莫今天的想法他真是捉摸不透。
“不管是你,还是柯明远,你们好像都有很多选择,要这个,或者要那个。但我从小就没有,”年莫轻声说道,“所以我一旦有了什么,就舍不得放手。我在最难过的时候遇到你,觉得你对我好,就想一直跟你好,哪怕很多时候不开心,也还是想着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仅是你在酒吧救我的时候,还有后来有天晚上,你叫我上车的时候。”
年莫很少说这种话,柳鹏池愣神听着,想起确实有过这么一件事。
那时候柳鹏池把年莫安排在公司里,时不时去后勤部饱饱眼福,拿不定主意要把这人怎么办。脸虽然像,但性格却差太多,说到底,他毕竟不是柯明远。
结果有天晚上,他开着车等灯红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年莫手里提着堆东西,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边。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没撑伞,人行的绿灯亮了,他也还是在原地傻站着。
柳鹏池见他样子不对劲,于是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靠边停好车,返回来找人。
年莫还是站在那里,直到柳鹏池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他:“老板。”
那时候年莫还管他叫老板,跟公司里其他同事一样。
“你在这儿干嘛呢?都下雨了还淋着,”柳鹏池说着,眼睛往他手上瞥了一眼,一盒保健品,还有一个果篮,水果被砸烂了不少,他以为年莫摔了一跤,可看起来又不像,“怎么了这是?”
“哦,想事情想入神了,”年莫勉强挤出个笑脸,“那老板我先走了。”
柳鹏池看他提着那堆破烂一样的东西走了几步,突然上去把人拦住了:“我开了车,送你一段吧。”
年莫摇头拒绝:“真的不用了。”说着说着头就往旁边偏,柳鹏池歪头去看,他索性转过了身。
柳鹏池一个大跨步又绕到他面前,这边正好是路灯下,他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年莫眼睛原来是在哭:“怎么了这是?好好的哭什么?”
他一问,年莫眼泪掉得更厉害,肩膀一抽一抽的:“没事,我,我先走了,老板再、再见。”
他本来就长得好看,这会儿哭起来,倒更显得可怜。
柳鹏池难得动了同情心,低声安慰道:“别哭了啊,也别叫老板了。你就当我是你哥,跟哥说说,怎么了?”
他在雨里劝了半天,总算把年莫劝到了车上。一再追问之下,年莫才边哭边说,话说得断断续续,柳鹏池听懂个大概。
原来那天年莫离开家后,第一次去看外婆,专程到商场里买了水果和保健品,再把自己节约下来的钱带在身上,想到时候都拿出来让外婆高兴高兴。结果没想到连家门都没进得去,连人带东西被堵在门外,原本包得漂漂亮亮的果篮,也被扔在楼梯上。
“外婆不喜欢你啊?”柳鹏池问他。
“嗯,”年莫抽了抽鼻子,“高中毕了业,她就不让我住家里了。”
“你爸妈呢?”
年莫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我只有外婆。”
柳鹏池斜眼看了一下。年莫年纪小长得好,加上做事勤快嘴又甜,把周围同事都哄得格外高兴,在办公室里算得上是个吉祥物。
可是有好几次,柳鹏池无意中撞到过独自一人待着的年莫。那时候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平日里恰到好处的开朗,他眼神幽邃地望着远方,整个人笼罩在阴郁的影子里。但只要周围有别的动静,年莫就会骤然变脸,笑得眼睛弯弯的,仿佛他始终是个成天只知道傻乐的单纯少年。
不过即便如此,柳鹏池也没想到他家里是这么个情况:“那她不喜欢你,你就别管她了啊,自己过日子不就行了。”
“……可,可是,是外婆把我养大的,”年莫皱着眉头,眼睛红红的,“我要报答她,而且,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柳鹏池听得想笑,他没料到这年头还有这么一根筋的小孩儿,又觉得有点可爱。于是他看了眼年莫怀里抱着的东西说:“没事啊,外婆以后会懂你的孝心的,”然后空出一只手,从袋子里掏出个梨,在身上擦了擦就咬了一口,冲年莫说,“这梨这么甜,她没吃到太可惜了。”
他随便一讲,居然让年莫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
“唉,怎么又哭了,”柳鹏池有点头大,干脆把车停下,侧身伸开双手,“来,让哥抱抱,要哭就哭个痛快。”
年莫迟疑了几秒,最后当真在他怀里哭了好半天。等情绪稳定了,他拼命用袖子擦掉眼泪说:“柳哥,你人真好。”
领了张好人卡的柳鹏池欲盖弥彰地笑了笑,琢磨着把这个人养在身边应该也不错。
从头到尾,他都想得简单。他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
年莫他妈叫年曼如,大学时未婚生子最后闹到退学,过了几年又跟别的男人私奔,临走前把年老太太手里的钱全都骗光了,这些事闹得邻里皆知。年莫从小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回了家又要看外婆的脸色,一直盼望的,就是有个人能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安慰安慰他。
对年莫来说,柳鹏池那点随手施舍的好意,已经足够难得。
“我可能就是那时候,对你有了好感。加上后来……虽然现在知道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别人,但你经常陪着我,我就喜欢上你了。”年莫坐起身把浴袍穿好,“我本来想,不是最特别的那个也没关系。我本来一直这么想的。”
柳鹏池听他说着,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是他想听到的。于是就鬼使神差地伸手抱住了年莫。他抱得很紧,能感到怀里的人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年莫喜欢被人抱着,睡觉的时候,也爱像只猫一样粘过来。
但这次年莫却推开了他:“你不知道吧?那个拥抱,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跟人发生这么亲密的接触,”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我可能从小缺爱,长大了就特别渴望这些。”
“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强求不来。”
柳鹏池失神地看着年莫,他原以为这段感情应该是他来主宰。
“是我先说的喜欢你,这次也还是让我先来好了,”年莫抬起头直视着柳鹏池,神情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第 9 章
柳鹏池一宿难眠。
他睁着眼看窗外从夜色过渡到晨光,都没想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这可是年莫,当初红着脸告白的人是他,卑微地问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的是他,竭尽全力来讨好自己的是他,结果没想到,干脆利落说分手的也是他。
听到分手二字时,柳鹏池的表情称得上精彩纷呈,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也只能说:“你再好好想想。”
年莫没再说什么,拿了睡衣主动去客房睡了。偌大的一张床上,只躺了柳鹏池一个人。
转眼到了早上八点半,年莫推开了房门。
他以为柳鹏池睡着了,就轻声地进了卧室的卫生间洗漱。柳鹏池眯着眼,看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又出了房间,隔了一会儿,拖了个行李箱进来。
柳鹏池蹭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年莫吓了一跳。
“醒了?早上好。”年莫跟往常一样同他道早安。
柳鹏池头痛得厉害,年莫拿进来的行李箱,是他当年搬进来时带的那个,这会儿已经打开了,里面有一半位置放了些书。他认出那些封面是年莫在自学的课程。自从日子安稳之后,他就去报了自考,柳鹏池也没怎么管,偶尔会听他说已经考过了几门。现在这些书被放在箱子里,看起来是先去书房整理了一遍。
年莫见他不搭话,也没在意,从衣柜里挑出自己买的衣服往箱子里放,至于柳鹏池送的那些,他一件也不打算带走。
“……你真要走?”柳鹏池总算开了口,艰涩地问道。
年莫埋头整理行李的空间,他就这一个箱子,有点放不下:“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柳鹏池连道:“不是叫你再想想?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咱们好好谈一谈,别动不动就提分手啊。”
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人,蹙眉看了他一眼:“柳哥,我是认真的。”
柳鹏池见他不为所动,索性从床上下来,一把将箱子盖上:“你别闹了。”
他手搭在年莫肩上,不料下一秒就被甩开了。年莫突然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冲他吼道:“我不是在闹!我爱你我错了不行吗?!我比不过人家我就滚远点不行吗?!”
霎时爆发的气势把柳鹏池给震住了,他没见过年莫这么怒气冲冲的样子。
年莫是没怎么发过脾气的人,一口气吼完后,自己倒被气得直喘:“我,我就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盼什么,这么多年我想要的……从来都盼不到。以前是我不自量力,那现在我认了啊,我认了不行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句几乎听不到。说完后,也没再去拿剩下的衣服,拉上箱子就走了。
柳鹏池呆站在原地,没有去追。他一时想不出,追上了,还能说什么。
时间还早,房屋中介都没开门。年莫拖着箱子走了一段,最后还是上了公交车,决定先去KOKI放行李。
一大早KOKI也没开始营业,年莫拿钥匙开了门,把行李箱扔在一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来发呆。他几乎从来没像今天那么吼过人,直到现在气都还没顺过来,心脏跳个不停,呼吸之间胸口都闷得发痛。
就这么分了。
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的人,不止柳鹏池一个,年莫自己也没想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放弃了一段感情,而且是在它看起来似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情况下。
要是换了以往,年莫或许就会自欺欺人下去。可是柯明远的那番话,终究对他还是造成了影响。
“一味迎合别人不是好事,到了最后恐怕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遇到柳鹏池之前,他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每天都在往前走。不像后来那样,被困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希望,失望,希望,又失望。
柳鹏池对他好一点,他能为此乐上半天,柳鹏池一想柯明远,他又会郁闷好几天。就算这次没有放弃,以后恐怕还是会每天担惊受怕,就像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宝物的人,总是害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两手空空。
长痛不如短痛。
年莫在椅子上坐了一阵,开始琢磨之后要怎么办。
柳鹏池没给他什么,手里的钱都是自己以前上班和打工攒下来的,平时买菜或是交物业费用,他都是顺手就付了。柳鹏池对这些没什么概念,经常忘了给,他也不会去要。偶尔逢年过节,还会给柳鹏池买点礼物,那些倒花掉不少。零零散散的收支算下来,境况虽然不像从前那么拮据,但也不能任意挥霍。
这么一来,他预算有限,房子自然就会难找。一直住旅馆,总归吃不消。
他想了一想,最终拿出手机给秋秋打了个电话。只说房东要卖房子临时解约,问能不能在KOKI借住几天,并保证会尽快找到新住处,秋秋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等打完电话,年莫把行李搬上了二楼。二楼有个小储物间,里面有张淘汰下来的沙发能睡觉,卫生间也有热水,虽然麻烦了点,洗澡倒也能凑合。
收拾妥当之后,年莫去洗了把脸。他昨晚其实也没睡好,镜子里看起来满脸疲倦。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年莫弯下腰把额头抵在水池边,小声地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等到了早上九点多,秋秋提前来了店里。她是个热心肠的人,一进门就风风火火赶到楼上,再三问年莫要不要帮忙,都被他推辞了。能借住在店里已经够了,他不想再给人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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