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所以你刻意伤禹连?”
他负手站着窗前,没有回答我这句话。我透过他的身子,看见洛阳依旧如故的蓝天。
我说:“如果没有西京,我早就死在广西深山里了。”
白如安声音有些低了:“那是因为你无论如何不肯让我们去帮你!我们千里迢迢赶到广西,你竟然掉头就跑!”
白师父的性子,我怕他报仇。
我说:“那十年里,广西气候闷热,一到夏天,那东西就活过来,钻心地疼,疼得我好几次拿出刀子来恨不得把它从肉里剜出来,西京每次都夺了我的刀,背着我在去广西山顶上那口古井里,一日一日,也不管林中是不是有毒虫猛兽……”
白如安叹口气:“若是换了我,也一样会带你去。”
我笑:“他把我放在那深井中,就去四处给我求医,身上又没有钱,有时候回来背我时,带了一身的伤……”
白如安转过身来,脸色微变:“延之,别说了……你说得我心里难受……”
“可是他竟然也找着能抑制那东西的药了,我都不知道,他身无分文,到底是怎么求得广西毒王拓拓岩来给我看这病,我跟他说过,我安家败了,再无崛起之日,他若执意跟着我,只能一生受累……”
白如安叹气:“是我错怪他,我去向他道歉就是。”他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蓦然道:“那东西,治好了?”
我苦笑:“哪里能治好?王恒估计万万想不到,那毒物再毒,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竟然能有东西能压制它,可惜那花只能在广西深山的气候中生长,一旦开败了,就无用了。”
我解开衣服,让他看我心口那个红色的东西:“你看,它又活了。”
随着我血液跳动,那隐藏在一层薄皮后面的红色的东西,竟像有生命一样,随着我心跳的频率微微蠕动着。
白如安忽的一把抓住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拼这个命来洛阳!”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即刻差人送你回广西去!”
我坐着没动,神色凄凉的望着他:“我难道要这么苟活一辈子么?”我低头笑了笑:“我不要。那样活着,生不如死。”
白如安眼神痛楚,“延之!”他这一声,喊得我仿佛已经是死人了一样。
我握了他的手,道:“师兄,我已经是残废之人,绝不能误了安安一生,此生是我欠她,若有来世——我再还给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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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安临走时,见云西京走进来,向他抬袖行礼:“云先生,刚才是我无礼了,受我一拜。”他说罢便要跪下去,云西京一把搀住他:“白大人万万不可。”
送走白如安之后,我向云西京道:“西京,师兄他心直口快,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云西京向我一如往常地笑笑:“怎么会?何况白大人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少爷家的狗。”他低头笑着:“我觉得能一直当这条狗,我还挺自豪的。”
然后他抬眼真挚看我:“真的。”
我说:“你不是。”
云西京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啊?”
我说:“西京,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是我的手下也不是什么——狗,你是我——”我说到这里,老脸竟然红了一下,“不说了,说这种肉麻的话,我都难受。”
云西京问我:“那现在,少爷可是要回宫了?”他指着我一身菜汤酒渍,笑道:“几天之内,竟然连被人泼了数次,看来少爷的霉运还没完。”
我看着这一身的脏东西,不禁头痛,只得苦笑:“果然是这样……”
云西京道:“我去给你拿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这身官服,我给你洗干净再托人送到宫里去。”
又让他给我洗衣服了。我看着他往门外走,忽然心里一热,喊道:“西京!”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我,等着我说下面的话。
我说:“其实我——”我涨红了脸,还是说不出什么表白的话。他在我身边朝夕相伴整整十年,我有很多次机会和他说点深情的话,可是我——
我清了清嗓子,“我——”
糟糕,我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我更加紧张,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西京,那个,我——”
他微微笑了,笑得和煦又安详。他轻声说:“我也是。”
他说罢走了。我一愣。
雕花的木门轻轻阖上,我看不见那道略略削瘦的身影。
那个永远都会让我心安的身影。在洛阳嘈杂的人声里,在世人惊恐的目光里,在安府遍地的血痕里,在王恒递给我一杯毒茶后的冷笑里,在广西杳无人迹的深山瘴气里,这个清瘦的背影,替我扛着血海深仇。
他说他也是。
他说他也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忽然捂住脸,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像个贱人。我甩了甩满是酒渍菜汤的袖子,在房间里欢快地翻了几个筋斗,还欢呼了几声,又站到窗口去,呼吸着清秋洛阳清新的空气。
我甚至还闻到了食物的气息,还有几分牡丹花败了之后的残香也飘进来,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大街,那边的地上还趴着一只狗。
我扔了一块肉下去,那只狗被惊动,闻了闻,吃得很快,然后又抬着头看着我,我又得意地扔了一块肉下去,还像下面愤怒看着我的小贩挥了挥爪子。
而与此同时,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窗户后,有一个人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他成不了大事。”
那人便是正在与幕僚饮酒的王恒。
那人附和道:“大人深谋远虑,若不是当初考虑周全,今日次日必成大患。”
王恒看了看逗狗的我,眼里带了一丝舒适:“可惜皇帝那老儿还以为自己召回来的,是个能救他江山的栋梁,殊不知这栋梁再好,也早就被蠹空了。”
他再喝酒时,喝得更加舒畅,当然了,这个时候,皇后的那件事还没传到他耳朵里。如果他听见了那件事儿,只怕这喉咙里的酒,就要全数呛进嗓子眼儿了。
傀儡毒虫
我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禹连早晨被我拉去建章宫,连早饭都没吃,如今我不在宫里管他,他想必早早地吃了午饭准备舒舒服服睡午觉了,我也就没打算去找他,谁知道我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显然是在等我。
禹连见我来了,忙迎上来,正要和我说什么,不知道看见什么,脸色又黯淡下去。
我心想这青春期孩子的事儿还真多,也懒得问他又闹什么别扭,只是说:“你不睡午觉了?”
禹连定定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不舒服:“你盯着少傅看什么?少傅脸花了?”
禹连阴笑了一声:“少傅去和白大人说几句话,这几句话说得时间还真长,说得连衣裳都换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起那一身被白如安洒了酒菜的可怜官服,不禁暗想还洗的出来不。我忙着有别的事情做,不想和这小子废话,直接打发他去睡觉:“午休时间就要过了,你再不去睡,下午可别闹困!”
禹连转头就走了,我在后面疑惑地看着这小子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没搭对,正打算不理他时,忽然想到,他上次这么发脾气的时候……
这小子不会又打算把自己锁在殿里吧?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想还能不能再找上次那几个侍卫来卸门,而且我想,这次给他装门的时候得多个心眼,不能让他说锁就锁了。
我在这儿愁眉苦脸应付青春期小屁孩的时候,皇宫的那一头,王恒和我一样倒霉,正在应付着更年期的老女人。
皇后正在寝殿里发疯,把能拿到手的一切东西都砸在地上,头发凌乱,一众侍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唯独云麓在旁边劝解:“娘娘别气,丞相大人很快就要来了……”
皇后又狠狠摔碎了一个青瓷花瓶,精美的瓷片在地上破碎四溅开来,而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愤恨:“这个贱人!”
远处的我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云麓听得外面动静,知道救星来了,赶忙跑出寝殿去看,见到王恒匆匆走来,就如见了救星一样:“大人,您可是来了,娘娘她——”
王恒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怨怼的女人正在撒泼,不禁皱了眉:“好了!多大的事情,这么没体统的胡闹!”
王皇后一撩头发:“长兄!你可知那安延之是怎么对我的柳月的!他挡着我的面把柳月的手腕拧碎了,还让禹连看了我的笑话!”
王恒气哼哼一摔袖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身为皇后养着面首,这若是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说!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你听过吗!”
王皇后恨道:“当初若不是你为了你的权势,怎么会毁了我一生幸福把我嫁到这深宫里来!这是你欠我的!”
王恒微微皱眉:“妇人之见!”
皇后双手叉腰,尖锐的冷笑一声:“我妇人之见?那你就没想过安延之是什么人!你不怕他杀了我的柳月,你难道不怕他坏了你的大事么!你可别忘了,当年安延之小小年纪就名扬四海了,都说他是能辅佐明君的大器,怎么,才过了十年,你就忘了?”
那些长久挤压而来的怨恨,早就把所谓的亲情伦理冲得很淡很淡,而这兄妹二人之间的君臣利益,早就超过了当日兄妹之情。妇人妇人,不懂得什么江山大计。只知道在家中以父兄为尊,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惜她出嫁之后,什么都没有。
王恒听这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实在懒得和她争论:“那你看看这个!”
说着,把一张纸丢给皇后,皇后接过来,茫然地看着:“这是什么?”
王恒道:“这便是那天才的考卷!”
王皇后又匆忙看了几眼,诧异:“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安延之这点儿学问,当初哪里来得盛名?”
王恒坐了下来,悠悠的喝茶:“没错,他安延之是天生聪颖,百年难得的人才,可是这十年,他早就被耗空了。”
王皇后还看着那份卷子,一头雾水:“什么?”
王恒道:“傀儡毒虫,以滋生人的魂魄为生,说白了就是在人的身体里汲取养分,它就像埋在地底下的蝉蛹,一开始时,可能会数年如一日的昏睡,慢慢成长,一旦到了时候,就会迅速吸干人的精魄,到时候长成成虫,再聪明的人也要变成傻子。”
王皇后沉吟道:“我听过这东西……”
王恒想起什么,冷哼一声:“我就宸忆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认得了安延之这个祸害,本来安家已经抄家了,事情都快了结了,这小子硬逼我说什么安延之有恙他永生不见我,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但安延之这么个人,我怎么放心让他活着?须知斩草不除根,必然祸害自身。”
王恒的笑里有一丝残忍,伸出手指在红木桌子上点点:“当初赦免这孩子的时候,我让圣上赐了他一杯茶,不喝不可,那里面就是傀儡毒虫的虫卵,过了这十年,估计也孵化的差不多了。”
他看向终于不再哭闹发疯的皇后,道:“放心,他活不久了。宸忆既然喜欢这小子,你就让着他点儿,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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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禹连门口,敲了敲门:“开门!”
里面没回应,我看了看旁边一众被赶出来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低着头跪在地上,分外老实。我问:“他又怎么了?”
一众人慌忙摇头,一叠声地说奴婢不知奴才不知。
我看了看被我请来的人,又觉得我这样做逾矩,只得道:“禹连,你可是生少傅的气?”
里面安静。我又喊了一声:“禹连?”
这下,小祖宗可算是回了我一句:“学生不敢。”
我在心里暗骂,你小子不敢,你不敢还把老子锁在外面?这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老子白疼他!
于是我淡定挥挥手:“拆了。”
一阵烟尘过后,大门被抬走。谁知刚把门搬走,我正要抬脚进去的时候,听见里面一声吼:“谁若是敢把这门安回来,本太子砍了他的头!”
这话是禹连说的。
我险些没被门口的门槛给绊倒,这小子又想干什么?我感受了一下初秋已经渐凉的天气,又看了看这没门就会有穿堂风的寝殿,忽然对他的用意感到十分的怀疑。
果然兵法说得没错,同一招,万万不能用两遍。
我瞪着禹连,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又装傻装纯装可怜。
我说:“你别以为你这儿没门,少傅就会让你睡到我哪儿去。”
禹连摊开两只小爪子:“不然我睡哪儿?万一夜里来了刺客怎么办?万一风大我着凉了怎么办?万一我半夜梦游掉井里怎么办?”
我:“……”
禹连说:“少傅,门是你拆的,你要负责。”
我说:“首先,夜里如果来了刺客,你有门也没用,其次,风大着凉,那是你活该,最后,东宫里百米之内没有井,就算你真的掉下去,那也是掉进茅坑里淹死。”
然后我悠悠地补充道:“少傅是不会下去捞你的。”
禹连:“……”
我把一张纸在他桌子上铺开,说:“把这诗背下来。”
禹连拿过来一看,沉默了三秒钟:“少傅,这是诗吗。”
一张大大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唯一大一点的,是最左边的两个字:“咏月。”
我说:“古体诗,和现在流行的绝句不一样。”然后我补充:“这样显得你有文化。”
禹连还是不解:“就算这诗写得很好,我背它又有何用?如今我朝不保夕,就算是再精通诗词歌赋,和南唐后主李煜被囚禁的时候,能好到哪里去?”
我说:“哎呦,你还知道南唐后主李煜呢。”
禹连道:“我不是不学,只是有人劝我,只有装作无能,才能保命。若是让王家人察觉我有复国夺政之心,那么宫中皇子如此之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没有区别。”
我点了点桌子上那张纸:“快背!诗词歌赋那么多,我一本都没让你学,只让你背这一首,自然是有用意。”
看见他终于乖乖坐下去背诗,我在一旁研墨,道:“王家人摄政,权倾朝野是不错,但是你别忘了,你少傅也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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