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暗暗揣测他的目的:听说这位领主大人从前也是养尊处优的王子,只是权利斗争失败,才被流放到这极北之地“荣升”领主的——莫非他这次回亚尔尔塔多,并不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叔叔稳住王位,而是想要螳螂捕蝉,趁机统领全国?
所以,他们才不慌不忙地行军,要等待对峙的双方兵力人马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才刚好能得渔翁之利。
那么,他原本对自己残暴,确认他圣子的身份后又温文有礼的目的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个王权不如神权的国家,神殿圣子的可是人人景仰的神之子;假如圣子当得好,甚至连大主教都不能制衡于他。当了国王之后的合理合法性问题,就需要自己出面了。
阿加勒斯救了他,意思很是明显——他还拿捏着“神之子”竟然不是人类的把柄,更何况即使自己拒不同意合作,他也可以杀了自己,把一切责任都推给阴险的大主教,然后另外拥立一个听话乖巧的圣子。
昨天那温柔,都不过是水面上一片平和的假象而已。其中还有稍微给他一点甜头,免得他心怀怨气的缘故吧。
明明知道,却无可奈何,不能说破;一旦说破,这暂时的温情就会变成纯粹冰冷的利益关系。
西奥多自然是不愿意说破的——但他竟然也不喜欢这样的虚伪温情。
不知为何,想到这点,他反而心里略有苦涩。
但他忽视了这点苦涩,转而又开始气哄哄地想,这位领主大人可真是木头脑袋!
原来西奥多连最温驯的普通马都不会骑,更何况是这冰天雪地中驯养出来的作战行军两用的骠龙马。领主大人却丝毫没有乘马带美人的意思,而是把他安排到了攻城车小队,由操作兵们骑马拉着攻城车上的西奥多走,也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
此时却突然听到一直安静地前进的士兵们忽然开始有小小的躁动,仿佛是小队长的人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抖的激动,喊道:“第三十一赫尔攻城车操作兵小队,敬礼!”
于是有十几个人丝毫不差地、“啪”地行礼:“寒冬之灵保佑您,领主大人!”
西奥多听到这个名字,略有惊讶,透过披风毛绒绒的帽子缝隙去看,正好见到男人骑在高大的黑岩色的骠龙马上,松开缰绳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也愿寒冬之灵保佑你们。”
仿佛感觉到西奥多看他,于是目光扫过来,微微扯一扯缰绳使自己落下来两步,刚好与西奥多位置齐平。他的声音透过凌冽的寒风被送来,夹杂着微微的呜咽风声,有一点虚幻的不真切感,“殿下,再往前就要到极北之地的边境里顿纳河了。恐怕再耽搁一日,河上冰面就会变薄,行军会有危险,因此今夜要连夜行军。”
西奥多小幅度地摇头,哆哆嗦嗦地撒谎,生怕一言不合自己就被丢在半路上,“我不怕冷的!”
领主大人却仿佛不是想要这个回答,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西奥多努力不去看他的嘴唇线条,湛蓝的眸子里写满清澈的疑惑:还有什么?
阿加勒斯于是靠近过来,翻身下马,又干净利落地跳上攻城车,单膝跪在他面前:“万一有意外,我虽然能自保,军队上下却难免会有危险;请殿下——为我的军队,施大预言术,以求福祉。”
西奥多难得一见他低着头的样子,却全然没有了神殿骑士跪在自己面前的满足感,满心都是慌乱,觉得自己不配,于是也连忙变换坐姿,双膝跪地,伸手去扶他——寒风瑟瑟一下子打在他身上,连说话都变得不那么利索:“领、领主大人不必这样!您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要竭尽所能——只是您似乎……精通魔法,为何不将那冰面加固呢?”
他看到男人有几分落寞、几分嘲讽和决意地一笑,“我在极北之地以外,是被诅咒之人罢了。”西奥多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看到他站起来微微鞠躬,“您愿意相助,我代这三十万人感激您。”
他的脸忽然凑得很近,西奥多满脑子的咦咦咦咦咦,却又被一把抱起,又矫捷敏健地跳到马上。松柏与雪的气息袭来,他整个人都被窝在阿加勒斯的宽厚的胸膛里,吓得一动不敢动。披风挡住风雪,这下他彻底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阿加勒斯身上铠甲的金属部分微微发凉。
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穿来,嗡嗡得他耳朵莫名发痒,“抓紧了。”
于是身下的骠龙马骤然加速。
妄想的场景得以实现。
仿佛心底一瞬间有大雪倏然而至,纷纷扬扬;地上却都是毛绒绒的新草,又细又软。
可是他骤然冷静下来。
应该为被利用觉得愤怒,还是为他眼里自己有点价值而高兴?
想来阿加勒斯有着自己的情报网,西奥多又没有特意隐藏,他早已打探过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既渴望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
——他会不会,看不起我?
西奥多突然想起亚尔尔塔多是有十位大魔法师共同绘制的魔法阵守护的,四季如春,永远没有雪的。
极北之地有雪,然而他既没有心思去赏雪,也饮不了滚烫的烈酒,只觉得很冷。
**
“交错吧!”
“永生慈悲的万物之灵啊,温柔轻拂的微风,蔚蓝澄澈的大海,灼烈燃烧的火焰,平静沉稳的大地,藉由四大元素的共鸣,打开对神诉求的通道。至高无上的伟大神祀,请倾听我的诉求,为您忠诚的子民,指引永恒之路,赐福向彼岸而去吧!”
冗长的咒文吟唱结束,洁白的光芒从少年的双手中捧出,仿佛一轮太阳,却温暖而圣洁。他宽大的袖袍无风而动,将那太阳高高举起,闭上双眼,嗓音温柔地吟唱最后一句:“请求之人乃您的子民,西奥多·柯克。”
于是那太阳瞬间化作万千光线,四散着去了,众人纷纷觉得胸口泛起些微的暖意,明白这是大预言术起效了。西奥多感觉到浑身的魔力骤然被抽空,如果不是阿加勒斯在背后撑着他,即刻都要腿软坐在地下了。
他拿起魔晶大量地吸收了一阵魔力,才勉强维持住人类的外貌,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转头却看见阿加勒斯手里好像拿着实物一般,捏着不断挣扎的洁白的圣光。
难道预言术对他不起作用么?
楚松落见西奥多看过来,松手道,“还能接着赶路么?”
那缕被放开的圣光却犹豫了一下,哧溜又钻进了西奥多的身体。西奥多哑然,虽然还是很疲惫,却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坚持道:“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么精贵的人。”
虽然是被带着骑马,可是他两腿内侧都已经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只是他有点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娇气,却也有点想要对方主动发觉自己的疲惫。
楚松落于是挑一挑眉,不再说话。
西奥多已经算是破天荒地认真开始考虑感情的问题,只是他充其量还只是小孩子心性的在乎与喜欢。翻身上马,顺手把西奥多拉上来,想到接下来的剧情,楚松落瞥了怀里的少年一眼,看到他柔顺的亚麻色头发的发顶,觉得他这样天真肆意,对一切发生的感情毫不设防,满怀恶意地觉得他愚蠢,又想到从前的自己,一时间神色莫名。
接连两天一夜的行军,渡过冰河,又在荒郊野岭间蜿蜒而行,傍晚时他们终于抵达这一片最繁华的城镇——南尔城城外。先行去交涉的军官拍马迎来,向楚松落汇报,城主沃克男爵称城中民风淳朴,担心军队入城会造成恐慌,所以只请领主大人进城。
楚松落的领主身份和西奥多的圣子身份显然不同,小说里西奥多报出圣子名头,立刻就被沃克男爵欢天喜地毕恭毕敬地接进城堡设宴款待;楚松落却因为具有强大的威胁性,男爵既怕他不怀好意,又怕自己不够恭敬反而惹得对方不快,所以才小心翼翼地提条件。
于是他吩咐军官再去通知沃克男爵说自己同意条件,只是一个侍从的名额却必不可少;另外他要在城外休整军队三日,要他去下属的农庄大量采购粮草——这也是以示友善的方法。到了城外,楚松落安排副官去指令众人扎营休整,于是翻身下马,伸手示意西奥多跳下来。
西奥多恼恨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纯情,两耳红红地跳进他的怀里,未想到阿加勒斯却不放他下来,而是顺势搂着他,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抱在怀里,用一贯低沉悦耳的声音道:“抱紧我。”
西奥多顿时觉得自己连脖子都要烧红了,伸手小小地抓住他的衣襟,却被阿加勒斯冷淡地瞥他一眼:“这种程度,那沃克男爵不会允许你入城的。”
他方才明白这并不是温柔,而是为了带他进城做的伪装,心里哼一声谁稀罕,表面上却乖顺温柔地揽住他的脖子,故作亲昵地将脑袋依偎在他的肩膀上;一面却有点心跳,担心他说自己做得太过了。
楚松落闻到精灵特有的香气,像是将熟未熟的蓝莓和花草混合的酸酸甜甜的味道。他从前就偏爱西奥多这样长相的孩子,又觉得自己开始躁动不安,于是一言不发,带他到了城门口,果然见沃克男爵大开城门,带着侍从与近卫各有三十,又是紧张又是虚伪地哈哈大笑:“哎呀!阿加勒斯·里奥纳西比大公!欢迎您来,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他故意称“大公”而不是“领主”,有点强撑着炫耀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小城主,却也是个男爵的意思,不过是因为做主人的底气不足。
楚松落按照极北之地的规矩向他打招呼:“托拜厄斯·沃克男爵,愿寒冬之灵保佑您。”
沃克张牙舞爪、装模作样,却见他尊为领主反而彬彬有礼,顿时自惭形秽,尴尬地转移话题,“——啊、这位是?”
他的视线看向西奥多。
西奥多看他刚才的一系列反应,就知道这是个没什么大能耐,又嫉恨比自己优秀的人的怂货,一股“这种人也配领主大人以礼相待么”的生气感,所以正做出懵懂中又有点羞涩的表情看他,预备让他自己领悟,却忽然迎来一个松柏气息的额头吻。
领主大人单手强迫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低下头眼神温柔却带着一分冷意地轻声说道:“宝贝,不要看别人,你忘了么?”
这样霸道不讲理、还有几分可笑的话,要是西奥多听别人讲了,定然是要笑的。可是此刻由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目光对视着,用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说来,他竟然不受控制地心脏狂跳起来:原来他以为的“何必至于”,真实体验了却有如不可抗力。
见他们这样,于是沃克城主顿时暗道寒冬领主也不过是个男人,又找回自信露出一个你懂我懂的笑容:“那好的,快进城来吧——您远道而来,寒舍已经为您准备了盛宴,就等您上座了。”
楚松落按着西奥多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搂着脖颈,又拿披风遮起他,抬头又是沉默冰冷的寒冬领主:“请带路吧。”
西奥多的心跳和体温和味道都离他那么近。
猎物已经上钩。
钓上岸的那一瞬,他肯定要被刺破皮肤,鲜血直流,不能呼吸,无比痛苦。
第12章 寒冬领主
西北部的夜晚有狂风呼啸,干燥地卷起漫天黄沙。此地入夜,居民便不再外出;尤其是近来,传言出门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被饥饿的恶魔带走,从此再不回来。然而沃克男爵的城堡里,今夜此时却是灯火辉煌,人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俨然一副盛世景象。
也许是因为极北之地终年冰寒,此地反而总干燥少水,气温也暖和很多。天气尚未完全和暖起来,厚重的大袍都已被埋进柜子里;贵妇人们的裙子、面纱、珠花,无一不是精心差人打探的、亚尔尔塔多时兴的款式,连她们的丈夫,也都变成了竞争谁更时髦的战场:男人们被迫塞进去修长款型的礼服中,袖扣的款式陈旧泄露了他们的窘迫。
阿加勒斯却仍然穿着北方特色的厚绒长风衣,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略有疲色。他看上去实在冰寒得刺人,又是在俊美无匹,眉目锋锐得一个眼神就要斩获一份恋慕。女人们又是不甘又是欢喜,带着几分渴望被听到引起注意的心情窃窃私语,“他穿的也真是太土了!”“他会不会就不喜欢女人?”
西奥多带着披风的兜帽远离人群,坐在壁炉旁,假装自己染了风寒不方便露脸,心里却对她们的讨论嗤之以鼻——她们以为的时髦,也不过是亚尔尔塔多穿剩下的花样而已。
再一环视,先生们推杯换盏的群体中,阿加勒斯和沃克男爵的身影却都已经不见了。西奥多心里一惊,等了一刻钟,沃克男爵堆着一脸假笑回来了,阿加勒斯却仍然不见。他疑心渐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从大厅离开了——他身形瘦小,要不引人注意也是很容易的事。
沃克男爵好容易抚慰下了客人们对主人缺席许久的不满,回头去找寒冬领主带着的那个人,却没想到转眼间沙发上就只剩下一个披风,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顿时一身冷汗,立刻暗中吩咐仆人不动声色地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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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摸着走廊上两壁的石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放出一丝魔力。
圣洁的白色魔力温柔地抚摸传承下来的守护这座城堡的魔法阵,于是那阵法呈波纹状微微颤动,诚实地袒露自己的信息。阵法已经经过了二百三十年左右的衰减,当时是瑟因比拉王国南北混战之时,建筑风格往往粗犷简洁。根据他在圣殿翻看的书,当时的密室一般建在地下,往往还斥重金建设魔法阵,以便死守不住时逃命。
得到了这些情报,西奥多才一边冷静地判断城堡的结构一边前进,终于找到下行的密道。两旁的油灯颜色昏黄,西奥多一边下行一边有点恍惚地觉得自己方才的思维模式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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