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我应道。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事情,但他说他会保护我,我其实心里只信他五成。五成存疑,我还是相信我被他的家人砍死的可能性。
他松开我,掏出手机来,定神地低下头看着屏幕,手指在上乱点一通按键。过了十分钟,他转头对我说:“好了,小皓,我们走。”
“去哪里?”我疑惑道,“你堂哥现在大概已经派了人,开始追杀我了。”
他的眼神坚定而执着,“我托朋友小梁在北面码头准备了船只,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小梁会载我们渡过海沟,去到对面另一座城市,就安全了。”
“好。知道了。”我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吻住了我的嘴唇,低垂着眼帘,似乎将此生的感情都在这一刻亲了出来。然后,他拉过我的手,道:“不要怕。”
“我带你走。”
“嗯。”
我牵起他的手,不惜一切地往外跑,向北方一直跑。我的右腿有旧伤,不可能这样一直跑步的,可我还是忍着右膝盖的剧痛,尾随他的步伐陪着他奔向他所前进的方向。这个人,这对手,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还可以再去相信一次,幸福的可能?
我们又开始了无了期的奔跑,查路线,上车,坐车,奔跑。我已经跑到筋疲力竭,右腿的旧患不断地发作,钻心地疼。他知道后,替我揉了揉,还是没什么作用。我觉得我们这一带,已经布满了黑帮的眼线,他们很快会找到我们的行踪,将我们干掉只是下一瞬间的事情。
世凌咬着唇,很难过地问我:“是因为我刚才闹大了,才会害得你被追杀吗?”
“不是。”我淡淡地回答道。“悦野夜总会本来就是他们的场子,从你来找我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发现了吧。”
“那,”他吃惊地瞪大眼,下一秒变成了悔恨,“都是我不好……”
我抓了抓他的手指,低着头,“那也得我肯出来见你才行啊。光你来有什么用,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明明不是你。是我不好。”
走着走着,我感觉到我们已经被彻底监视了,有人在跟着我们。不管车子跑得有多快,人已经离开原区域多远,还是有人在追着我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
窗外,天已经入黑了。日落,余晖。最后一丝光明散尽,天底堕入无边的黑暗。
这样好的晚霞,好久没有见过了。很可惜,以后恐怕都要见不到了吧。我望着画满紫色和昏黄的霞彩、交叉间杂橙红色夕阳光线的天空,化成一片没有尽头的漆黑。黑色的夜晚,没有任何别的色彩。我想我真的累了,就竭尽全力,跑完这最后的一程吧。
下了车,又跑了一段路程。我们终于到了北方码头,远处可见,一只不大的船只已经停靠在岸边,正等候着我们。
从下车开始,就听见有追踪着我们的人的脚步声。现在,后方,有清晰的跑步声正朝我们传来,愈发大声。“有人!”世凌转头对我说:“走!”
我们向前方全速奔跑,跑在沙滩边石造的路上,前方就是码头了。我那折了的右腿,痛到即将没有知觉。从上午跑到夜晚,跑了一整天,我觉得我此生的力气已然用尽,累到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还差几步就到码头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坚持住!要坚持住!!!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我耗尽所有精神力意志力让我的右腿再坚持几步,它却不受我控制,自己摔了,腿就好像不是我的腿一样。
在我摔倒的一瞬间,有枪声响起:“——呯!”
“小皓!快走!”世凌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痛苦,“——啊!”
我扶起身子,我猛地一回头,我千万个没想到,看到的景象,竟然是世凌倒在血泊里面!原来,后方就有杀手埋伏,他冲过来,替我挡下了子弹,性命垂危。
“世凌!你怎么可以死?该死的人是我啊!你死这么早干什么?!你是不是傻啊!!!”我疯了一样大叫。他失去了意识,倒在我的怀里。我单手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扶着他往前跑。
来到码头,那只船的大门已然打开。一个年轻人从船舱内对我招手,急道:“快!我是小梁,你们快上船!”
我二话不说就扶世凌两人一起上了船,小梁马上将船舱大门关上。我听到外面有呯呯的枪击声,却始终无法打破金属造的铁板,子弹打不进来。
子弹的声响很恐怖,一呯一呯的,比雷声要大上千倍。很吓人,我的耳膜刺痛得很,心都想跳出来。除了子弹声,外面还有声声“二少爷” “杀错人” 的喊声传来。小梁立刻开船,横越过海沟,朝对面的城市开去。
我们终于安全了!
可是,我的世凌……却死了?
我无法接受摆在我眼前的事实,可眼前的事实令我不得不接受:那个最帅最逍遥的少年啊,他就躺在地板上,浸在血泊里。胸前有一个不断流出泊泊鲜血的洞口,子弹进得很深。神志模糊,全身冰冷,我握着他的手,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小梁拼命地替他止血,却全无作用。他悲痛地低下了头,道:“打中他的子弹穿过胸膛,打中肺部,他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疯狂地从地板上抱起他,将他搂进我的怀里,用尽此生的力气叫喊:“世凌!世凌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你听到我说话吗?你听到就回答我啊!该死的人是我,你干嘛替我去死啊?!你怎么可以死啊?明明会死的人是我啊?为什么我会活着?他们要的是我的命,是我的!!!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你的,你不要死,好不好……”泪水流了一脸,怀里的人冰凉。我的心,在这一刻死了。
怀里那个虚弱、即将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听到了我的声音。最后,世凌缓缓睁开眼睛,绽开一个无奈而释然的笑容,“小皓,是我害你跌入无尽深渊,现在我用我的命还给你。” 他摸着我的头发,笑道:“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
“我知道。”我闭上眼睛,眼眶里面含了一潭满满的泪水,一睁开眼,瞬间倾泻,“……我也是。”
他的手无力地倒下了,眼睛也永远地合上了。心跳停止,呼吸静寂,他死了。
我缓缓地放下了怀里的尸体,转身,走到了船尾的舢板上。
——
夜色已沉。
我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可能有一个小时,也可能已经有六、七个小时了吧。我感觉生命中从没有过一刻钟,这么安静的时分:在我的身处的地方,在我的耳畔,没有一丝一毫的叫嚣与噪浪。宁静的夜晚,安宁地入睡,天上地下每一个生灵都在这样的夜里睡着了,永远地,静止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是唯一活着的人,其他生灵都安静地睡觉了。我也只剩下这片寂静的黑夜,它就是我的全世界。如果世界需要我,我就在这个世界里自由自在;假如世界不需要我,那么我也不再在乎这个世界的所有。
我坐在舢板上,抱着双膝,抬头看向那片天空。夜幕的上空有一台古今亘古团圆的月亮,圆月皎白而明亮,照耀着整片海沟与山谷。船只正慢慢航行,它在指引着我的方向。我知道我将会到达对岸,来到一座全新的城市。那里不会有人认识我,不会有人追杀我,我会一直很安全,平平安安地呼吸着。
月光打在水面上,仿若冰轮呈照出一片月岛。潭上现出一个水波荡漾的影儿,正是皎白如雪的一轮月影。乾坤变得分外地光明,这水中的月亮,照亮了整片天地。世间从来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这份水月是天地人间里唯一的美好。
是的,从来就没有晴光,也没有皓月。那都是天空上的东西,永远不属于任何人类。只有镜花水月,是人间唯一的美丽,红日如花,白盘如镜,加上水中的月,这才是人间一切的幸福温存。
只是,镜花水月,终究是捉不住的。再多的美好,再真实的幸福,都会在转瞬间支离破碎,最后,连一块碎片都拼不回来。欢笑心喜,悲伤惶惧;繁华落尽,颜色褪去。到头来,都不过一场空幻。
黑色是唯一的色彩,白色是唯一的灯火。
坐下是缓慢的水流,飘泊。我想起一点一点的过去:我见过母亲含辛茹苦之后见我好好吃饭露出的笑容,我见过姨娘悉心照料患病的母亲时关怀的眼神。我见过世凌在学校里万人喜爱的少年英气,我见过李佑考到第一名时自信得意的嚣张。我见过英勇雄壮的志超单挑打倒小混混的自豪,我见过柔柔弱弱的文萱因为别人认同她是女性叫她是个“美女” “小姐” 而发自真心地喜悦。我见过水蓝做着全夜总会最有权势的小姐时的霸道张狂不可一世,我见过和邵准站在一起写着一脸幸福的绮晴。我见过夜场中混迹于各色男女之间春风得意的肖俊,我见过我和世凌相牵在一起的手。
一路走来,这些画面,一一在我的脑海里呈现。它们或许将在这里一千次徘徊,亦或许永远不会有人记起。原来,我曾经见尽了世上最美好的全部。
他们,谁不是真正地幸福过、美好过呢?
人间的美好,终归镜花水月。
我尝试去回想世凌的画面,脑海中有无数他完美的容颜;但当想到我和他的共同记忆时,大脑却空白一片。回首望过去,原来我和他之间,居然除了两个疯狂的晚上之外,什么美好的回忆,也从来没有剩下。
真是悲哀又可笑。
放眼望去,我看到那里有一台冰寒的月亮,在黑色之中盛放白色的光芒。没有了五彩缤纷,黑白原来是构成了宇宙的两种颜色。又过了很久,船只寂静地飘流,时分已晚。
时分既已晚,月亮被黑云遮住,看不见影儿了。黑云蔽月,也许昭示着明天会下一场很大的雨。水中的镜月快将消失不见,皎白的颜色即将褪尽,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永恒的黑暗。
昏昏沉沉的世界,看不到一丝白辉与光亮。全都是黑暗的,黑色是世界上仅余的颜色。
忽然,云层如流水般地散开了。我抬头向天空中间看去。
一台晚月骤现,从天边而起,却是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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