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说的的确没错,李玄的舅舅即位后便颁布了不少利民政策,还说服李玄的父亲娶了他母后清州国大公主。
至于他的舅舅促成这对佳偶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做法很好很好,好到让弱小的清州国背靠大树好乘凉,逍遥了几十年;但也很不好很不好,不好到最后生了个李玄直接把整个国给灭了。所以他的舅舅到底是有多聪明,而这聪明人又有多容易被这聪明误,李玄也不知道。
李玄正想着,一名将士突然走了过来,呈上一本名册。李玄接过来一看,原来这册子里记的正是清州国国库里的钱财。李玄看了一眼,发现清州国今年的受灾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国库拨了大批银款赈济灾民,但这些银款远远不够。李玄的突然进攻更是让这摇摇欲坠的王国雪上加霜,李玄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给卫忠找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复兴的大业就交到他的身上了。
李玄合上册子,道:“很好。”
那名将士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上扬,然后马上正色道:“安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玄摇摇头,道:“没有了,你们今日做的很好。辛苦这么多天,今晚便好好休息。但在你退下去前,再帮我做一件事儿吧。”
将士问道:“什么事儿?”
李玄伸手指了指那殿上的龙椅,道:“把这把破椅子给烧了。”
回京的路比来时要好走得多,以往至少五天的路程,李玄这次只走了三日。
离京城越近,李玄的心里却越胆怯。这不是近乡情怯的胆怯,而是一种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的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京城没有变,皇宫里也没有变,而他自己变了。
还没有到城内,大老远李玄便看见城门上是张灯结彩。看来他提前归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京城。声声欢笑从高高的城墙里飘了出来,这是打胜了仗才能听到的喜悦,而这股铺天盖地的喜悦以压倒性的优势盖住了呜咽的哭丧声,那哭丧声是给没能像李玄一样回来的人的。红色鞭炮壳子,银色纸钱,一红一白平铺在城门前的小径上,像茫茫雪地里开出一片绚烂的桃花。
李玄骑马进城时,第一个冲上前来的,是最新上任的礼官,这人李玄并未见过,只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谄媚的归降人。
那人一见李玄,便扑通一声,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上,这一跪,身后所有官员百姓,全都齐刷刷一同跪下,“恭候安王凯旋归来。”他们异口同声的高喊道。
李玄微愣,这震耳欲聋的齐声呼喊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凯旋归来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他只能有些拘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哑口无言地骑在马上。
城下人群闪烁着期待的目光,如果上一次李玄出征时他们想听的,是振奋人心慷慨激昂的吉利话,那么现在他们想听的,就是如愿以偿终偿夙愿的致词。
李玄微忖,在马背上想了一会儿,突然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铁拳像是一个钟锤,直击昏黄落日。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胜过无数言语,没有什么致词比这更让人感动了,不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把他们带回到了战时那无数个惴惴不安的深夜,而是因为他们赢了,赢了的人做什么都能让观者血脉喷张。
金银珠宝,美酒美人,今晚处处歌舞升平,而最热闹的,要数冷落已久的安王府。
安王府门前送礼的来客络绎不绝,奇珍异宝堆满了整整一个房间,穷怕了的账房一双眼睛喜成了一条小缝,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收礼收到手抽筋更加快乐的事儿呢?
八百年不登门一次的朱大人带着白玉雕的如意来了,账房拿着如意掂了掂了,心想,这如意远远不及王将军送的佛像。于是将这玉如意放进了房间内侧。
朱大人一看,有些不悦,说道:“你太不识货了,我告诉你,我这玉如意是用的上好的和田玉,请京城第一工匠花了三天三夜完成的精品。你看看这玉石的纹路,啊,这纹路,这质地,我想只能让传说里的和田玉能比一比吧。”
账房听了微微一笑,道:“朱大人,这份礼实在是太重了,只是这屋子太小,摆不下这么多的东西。”然后他指了指案上摆着的各色宝物,道:“您说这么一个宝物,我是该放在千年珊瑚后面,还是放在上古神刀赤虹宝刀旁边?”
朱大人一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这满屋子的宝物个个价值连城,他这一块小玉石,一下子寒酸得拿不出手了。他揉了揉鼻子,道:“那,那就把这如意放那儿吧。”
账房满脸堆笑,道:“朱大人真是费心了。”然后将那东西放在了里屋的小桌子上。朱大人看自己的宝贝这么随意的放在一旁,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只能摸摸鼻子就此作罢。他安慰自己道:“明日把家里那个檀木镂空精雕屏风带来,那东西又风雅,又值钱,够面子。”
在这样欢乐的气氛里,很难不沾染上欢乐,李玄也不例外。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手里的酒壶就又空了,酒真的是一个好东西,能让人忘了所有的痛苦、愧疚、亏欠和苦难,只剩下浑浑噩噩的快乐,要问这种感觉怎么样,李玄只能说,这感觉太他妈好了。
正喝着,一双手突然盖住了酒壶,李玄迷着眼看去,却见两个李修齐正在他面前摇晃着。他伸手抓住其中一个,叫道:“你别动。”
李修齐轻轻叹了口气,将酒壶从李玄手里夺走,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伸出一根手指,在李修齐面前晃了晃,道:“不行。”说罢一手将酒壶抢了回来,仰头就喝上一大口。然后又含住一口酒,反手将就李修齐揽进怀里,作势要用舌头将酒一点点喂过去。
李修齐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从李玄腿上起来,道:“殿下,宴上到处都是眼睛,您要干什么等一下再干,好吗?”
李玄侧眼一看,宴上的确有很多双眼睛,但没有一双在看他。他们正在看那面红木搭的台子,上面几位身段苗条小巧玲珑的舞女正扭动着她们不赢一握的腰肢,李玄突然笑了起来,道:“这酒你不想喝,有的人想喝,”然后看向一旁候着的家仆,一扬下巴,点了点台上的女子,道:“去,把这几位绝色佳人给我请下来。”
李修齐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几位姑娘从台上衣袂飘飘地下来,每走上一步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扑簌簌地往下掉,这感觉非常不好,不好的像是大冬天淋了一场雨,心都凉了。可他心里却是知道的,李玄并没有醉,李玄身体里的血液决定了他千杯不醉的体质,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在借酒发疯,醉是假的醉,可疯是真的疯。
女子娇笑一声,在李玄身侧行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礼,娇吟吟地说道:“安王殿下,您今日要我们怎么服侍你?”
这些女子的身上有一股李玄极其陌生地气味,那是廉价的香粉混合了宫里上好的檀香,还加上了些酒气。李玄深深地吸了一口,一把揽住一女子软绵绵地腰肢,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女子娇滴滴地将头埋进李玄的怀里,攥着粉拳撒娇似的往李玄胸口敲了一下,道:“安王殿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虽然民女不幸沦落风尘,但还是干干净净的正经人,哪里,哪里会喝酒……”说罢扭了扭凹凸有致的身子在李玄身上磨蹭。谁都知道,有身份有地位的,要纳妾也会纳干干净净的女子。虽然她已经沦落了风尘,不再冰清玉洁,但也要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来。这样欲拒还迎半遮半掩的样子,最讨人怜爱了。
李玄手一松,笑道:“不会喝酒?那就算了,下一个,你呢?会不会?”
有了前车之鉴,第二名女子被这么一问,便忙点头道:“安王殿下,民女会喝酒。”
李玄点点头,道:“嗯,很好,非常好。”然后伸手取了一只白瓷杯,道:“喝。”
那女子蝉眉微皱,两只玉手有些颤抖,捧着酒杯哆哆嗦嗦地往嘴边送。她这模样很是楚楚可怜,显然是个不会喝酒非说自己会喝酒的,李玄叹了口气,一把将那瓷杯夺了回去,道:“你撒谎,会喝酒的人,根本不是像你这样喝的。”然后头一仰,自己替她将这酒给喝了,道:“念在你勇气可嘉,这瓷杯就赏你了吧。”
那女子接过这不值钱的杯子,心里很是不服气,别的大爷都是赏金子赏银子,哪里有赏破杯子的。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女子只得挤出一丝笑意,道:“谢安王殿下厚爱了。”然后将那瓷杯揣进了衣服里。
风尘里的女子最会看人,她们现在已经知道李玄的脾气有多琢磨不定,这种人最不好招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走错了哪一步,惹得他大发雷霆。
于是剩下的两位女子知趣而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都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希望自己不要太倒霉,被李玄给点到了。
可两个人里总有一个是倒霉蛋,这次的倒霉蛋是年纪小的那个女孩,她今天是第一次来这种宴会上,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唱歌跳舞,也是第一次陪客人。
在临走时,几位好心点的姐姐曾跟她说,这种情况下不管客人要干什么,都不要拒绝,因为无论你再怎么拒绝,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只会讨来一对打骂,不如一上来就服软,还能少受点罪。
李玄伸手握住那女孩细而无肉的手臂,将她一把拉了过来,道:“你会喝酒吗?”
那女孩吓得不会说话,只能干瞪着一双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李玄。
李玄眉头微皱,道:“你是哑巴吗?到底会不会?”
女孩抬头看了看四周,其他的姑娘全都知趣地垂着头,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将头抬着,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试图告诉她什么,但她年纪小,根本读不懂这复杂的神情到底是在告诉她不要怕,还是告诉她赶快跑。
突然女孩自己伸手捧起一只酒杯,一口将那酒喝了个精光。辛辣地液体顺着喉咙灌进空空如也的肚子里,难受的让她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李玄一愣,道:“你胆子还不小。”
那女孩眨了眨呛出眼泪的眼睛,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喝酒能壮胆。”
李玄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小姑娘倒是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摇头,不说话了。
李玄有些奇怪,便问道:“你不会没有名字吧。”
姑娘还是没作声,但又摇了摇头。
李玄便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名字?”
姑娘沉默了半晌,开头道:“没有,但我爹总叫我小绯。”
“绯?”李玄的心里突然打起了震天锣鼓,这是一个很久没人唤起的名字了。一个好像被忘记所有人遗忘在过去的名字,一个活着却不在红尘之中的人,一个与他一同来到这一个世界,却分道扬镳的血亲。“哪个绯?”李玄低声问道。
“绯色的绯,”那姑娘小声答道,“我爹说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开了一树桃花,一片绯红。”
“很好。”李玄点点头,“这名字很好。”
一位邀功的大臣忙开口道:“我看安王殿下怪喜欢这姑娘的。她是万春园新收的小丫头,今天是第一次出来,冰清玉洁,安王殿下要是喜欢,我便献给殿下当侍妾吧。”
李玄侧眼投去一个你给我闭嘴的眼神,道:“不劳王大人费心了。”
然后回头看向这一群吓得魂飞魄散的姑娘们,道:“你们去账房那儿把赏银领了。”说完撩起长袍从座位上起来,对在坐的来宾说道:“今日多谢各位大人赏脸,能齐聚一堂真是一大幸事,但现在天色已晚,各位大人回家休息吧。”
这是一道送客令,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是时候走了。于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院子的热闹变成人走茶凉的冷寂,只有家丁收拾碗筷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响声让这夜更空虚寂寞了。
一个人喝酒比一群人喝酒要快活得多,李玄一个人坐在席上,抱着一只空酒壶。在一旁站了很久的李修齐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将那空酒壶从李玄手里拿了出来,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李玄耍脾气的一哼,道:“你不喝酒就算了,你们这些不喝酒的,永远都不知道这酒的好处。”
李修齐叹了口气,做了一个手势,让家仆先下去,然后两手扶住李玄的肩头,轻声问道:“殿下,您心里是怎么不高兴了?”
李玄突然笑了起来,道:“不高兴?今日怎么可能不高兴?今日我最高兴了。”
李修齐用指尖捋了捋李玄眉心的褶皱,道:“真的吗?”
“真的,你可知道今日我回来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什么了?”
“皇上说什么了?”
“他说他很高兴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李玄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说道,“这可不是他会说的话,在他心里,我就是个草包,我就是个败笔。但今日这个草包总算有了点出息。”
李修齐看着李玄这个样子,突然心里一阵的难受,他将李玄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道:“殿下您醉了,外面天凉,您到屋里睡一觉,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李玄将头倚在肩头,偷偷地吸了口气。他喜欢这股气息,暖暖的,像是寒冬里开出的一朵小花,淡不可闻却沁人心脾。“我睡不着。”李玄轻声答道,“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杀掉的人。”
一名家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见李玄靠在李修齐身上先是一愣,没觉得这个画面有什么问题,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修齐见家仆傻在原地,有些不悦地问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了吗?”
这一问那家仆才想起来自己是干嘛来的,忙答道:“皇上来了。”
一盏宫灯从缓缓走进,忽明忽灭的灯光映着李正雅的脸,他步伐沉稳,徐徐走来。
“庆功宴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李正雅开口问道。
李修齐替李玄答道:“安王殿下有些不胜酒力。”
“呵,”李正雅对李玄一笑,道:“这点米酒能醉得倒你?”说罢将一坛未开封的酒坛给揭开。晶莹透明的汁液倒进晶莹剔透的瓷杯里,递到李玄面前。
李玄两手接过,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李正雅道:“很好。”然后看向一旁不肯走的李修齐,道:“李总督,我想跟我这个儿子说点体己的话。天色也不早了,李总督先请回吧。”李修齐彳亍了一下,看了看李玄,又看了看李正雅,这父子间地悄悄话他没理由硬插|进去,心里不管有再多的不舍,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李修齐走后,李正雅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李玄说道:“你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李玄摇摇头,昂首喝了一大碗酒,道:“没有。”
李正雅点点头,道:“这几日我不知怎么的,总是做梦,然后一做梦就梦见你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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