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也没料到元靳说走就走,还好他现在可以用飘的,一个意念便又到了元靳身边。
羲和刚控制好自己的身形,便听到元靳的声音响起。在这空旷的昭和殿门口,他负手而立,阳光为他的身影渡了金边,同时也染上了寂色。
他说:“什么不拘小节,什么快意人生,他那就是没心没肺。但凡他能心细些,就不会不顾社稷安危,留下那几千将士,自己进了雪山。他要是能心细些,又怎会不知朕……”又怎么不知朕舍不得,舍不得你抛下一切去送死啊!
柔然边界的雪山,风光秀美,可是那美,是在多少人的血肉白骨中长出来啊!
元靳没有将话说完,只道:“上朝吧。”
元靳的身影渐渐走远,羲和立在原地,像一座雕塑。
是啊,元靳说的没错,他就是没心没肺,否则,他怎么可以抛下北魏的一切,进了雪山了呢?
chapter 3
羲和觉得,他现在成了鬼,记忆力却越发的不如从前了。
从昭和殿到瑞神殿,他走了十六年,现在成了鬼,却迷路了。等他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瑞神殿时,元靳已经下朝了。
羲和凭着方才摸出的门道,又一溜烟儿的飘回昭和殿。可是,昭和殿空空如也,元靳并没有回来。
羲和只觉得一瞬间,昭和殿便铺天盖地的黑了下来,这样的黑暗和当初他在那混沌的世界里一样,静的死气沉沉,黑得触目惊心。
那团黑,便像是长了双眼睛,直奔着羲和而来!
羲和没有给自己丝毫思考的时间,几乎是那团黑雾冲向他的同时,他转身跑出了昭和殿,就算在这皇宫里迷路也好,他也不想再待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一分一秒,独自忍受着万兽吞噬般的痛楚。
此刻,羲和只有一个念头:逃到阿册身边。
只有在阿册身边,他才会觉得安心,才会生有可恋,死亦有可恋。
羲和跑了很久,或许对于他来讲,说得更准确一些应该是飘了很久,他才在一座假山之上停了下来,看着过往的宫女、太监、侍卫……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个人。
“阿册,你去哪儿了啊?”羲和抬眼望着远处的钟楼喃喃自语。
“咚……”
钟楼的钟声第三次敲响,第一次在卯时,第二次午时,第三次酉时。
钟声穿透宫墙,响彻整个北魏皇宫,羲和脑海中有什么飞速闪过。
假山上嗖嗖吹起一阵凉风,过往的宫女背脊突然一凉,下意识地朝假山上看来。可是假山上空空如也,除了路过栖息的乌鸦。
钟楼的历史其实和这北魏皇宫一样的长久,只是传到元靳这一代,钟楼的作用便慢慢淡化了。也只有到了每日报时的时候,大家或许才会向它投来一缕目光。
所以,要说整个皇宫哪里最安静,便要数这钟楼了。
而元靳需要安静,所以下了朝他便独自一人来到这一隅之地,求的一方宁静。
钟楼的后面,是一面高墙。这墙有多高呢,高到可以俯视整个北魏皇宫。
元靳此时便像一座玉雕,静坐于高墙之上,落日的余晖洒了一身,只勾勒出他宽厚结实的躯体。
美的好似一幅画,而羲和,便是这样一眼撞进这幅落日美男图里。
意念方动,羲和便已坐到了元靳身边。
他与他坐的极近,只有一拳之隔,此时却是隔出了生死。
“羲和。”
羲和没料到一直静默不语的元靳会突然开口,抬起的手蓦地僵住,他死死盯住元靳的双眼,似要从元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可是,依旧,他什么也看不见。
“羲和,你可还记得这里?”记忆中,元靳并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如今这般,羲和倒也是矛盾了。自从羲和变成鬼之后,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他既希望元靳可以看见自己,却又不想元靳见到现在的自己;既希望他能时常怀念一下自己,又害怕他伤心伤身累了自己。
而此刻,他能做的,便是轻轻地抱住眼前的人。尽管,这看上去像是抱着一团空气。
元靳自然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只是对着空气说着心中想说的话。
“羲和,其实现在我后悔了,后悔十六年前不该爬上这高墙,后悔那时候不该和你击掌为誓,后悔册封你为镇卫将军,后悔让你为我担起这天下。”
“羲和,我时常在想,如果十六年前我没有爬上这高墙,你还是那个走家窜巷意气风发的小公子,而我依旧是这黄金牢笼里的金丝雀。你快意江湖,我稳坐朝纲。”
“可是,我却偏偏爬了这墙,偏偏遇见了你。偏偏……偏偏舍不得你。”
元靳终是再也说不下去了,闭了闭眼,便有晶莹之物自眼角落下。那晶莹的泪,穿透羲和的身体,灼伤了他的灵魂。
悠悠的,沉沉的,如那钟楼敲响的钟声,元靳的声音再次回响于羲和的耳畔。
他说:“羲和,为了你,画地为牢又何妨!”
·
元靳回到昭和殿时,高德海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一见元靳,便迎了上来。
元靳径直越过他,走向内殿,“折子可都准备好了?”
高德海跟在元靳身后,“回陛下,已经准备好了。”高德海上前替元靳脱掉外衣,这才发现这衣服湿的厉害,他不禁担忧道:“陛下,这已经入冬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您可得注意龙体啊。”
高德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元靳的里衣,好在里衣并没有打湿。他又连忙为元靳换上了外衣,忍不住又道:“陛下,恕奴才多嘴。您操心国事,精于社稷,是北魏之福,更是百姓之福啊!可是,您这没日没夜的看大臣们折子,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况且羲和将军走时再三嘱咐老奴要好好照顾陛下,如果羲和将军回来,见着陛下病了,老奴还有什么脸见将军啊!”
元靳没有说话,只是等着高德海将衣服穿好才淡淡道了一句,“看来羲和给了你不少好处啊。”
高德海跟在元靳身边多年,自知元靳厌恶贪污小人,听到元靳如此一说,他吓得脸刷白,扑通往地上一跪,急急道:“陛下明鉴。”
元靳本没当真,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就算高德海有这个胆子,羲和也不会如此做的。正如羲和懂他,他也懂羲和。
“你且起来。”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先退下吧。”元靳朝正在起身的高德海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高德海领命,躬身道:“是,陛下。”
昭和殿的灯火,恐怕是又要亮一宿了。
换做以前,元靳每次批改奏折,羲和是必定要在旁边伺候的。因为羲和虽为武将,却磨得一手好墨。那墨均匀细腻,色彩浓厚,只怕是这宫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现在,羲和虽不能为元靳磨墨,但也习惯在元靳批改奏折时在旁边看着。
今日之事,他也想了很多。他不知道他这副轻飘飘的身子会持续多久,害怕突然有一天这副身子就如窗外的北风一溜烟儿就散了,只怕到时候,道别都来不及。
如今,趁自己尚还能伴与君侧,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羲和这一看,便不小心瞟到了元靳正拿在手里的奏折。
这奏折正是礼部侍郎方怀礼奏上,前前后后三页,竟然全是罗列的他羲和的不忠不义!
说到这方怀礼和羲和,两人的梁子结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用羲和的话说,方怀礼那厮就是打着诗书礼仪的幌子,干着流氓的勾当。白白瞎了“怀礼”二字。
方家世代为臣,在朝中也颇有威望。方家子弟哪个不是为北魏建功立业的大功臣,偏偏在这一辈,出了方怀礼这么个“烟花”客。
这“烟花客”全称“烟柳巷百花楼常客”。说的便是这方怀礼的大爱好:逛青楼、耍流氓、戏姑娘。
本来方怀礼仗着方家势力再青楼想干嘛干嘛,也没人敢说上一句。可是,偏偏这朝中,有人就是不买方家的帐,明晃晃的当着万花楼的众人抹了方怀礼的面。那面抹得,自此方怀礼便是再也不曾踏进那烟柳巷。
这仇嘛,便是那时结上的。
可是羲和觉得,这方怀礼也是个人才,不然后来一口气娶了十房夫人,他可怎么吃得消啊。
话又说回来,羲和倒是好奇,自己到底有多恶劣,才能让一向榻上功夫了得,肚儿里墨水可怜的方侍郎如此罄竹难书。
羲和将头凑过去,便见奏折上用朱砂笔突出的一条:身为人臣,醉心后宫,迷惑君王,霍乱朝纲。此乃妲己之作为,北魏之祸害啊。
啧啧啧……怪不得元靳脸都气白了,这罪名,羲和都想呵呵了。
且不说,他羲和是不是那妲己转世,就你方怀礼敢在奏折上用朱砂笔,实属勇气可嘉。
难道你堂堂礼部侍郎不知道,这奏折上,能用朱砂笔的只有北魏皇帝一人吗?
还是说,你方家,也动了那把高椅的念头!
羲和笑了笑,明天终于可以看场好戏了。
chapter4
这一次,羲和没敢掉以轻心。一早便紧紧跟着元靳,生怕像昨天一般,跟丢了人,迷了去瑞神殿的路。
在去瑞神殿的路上,元靳紧紧抿着唇,显然心情不好。
高德海一行奴才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圣颜,都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跟在元靳身后。
羲和飘在空中,也打量着元靳,脸上一丁点和颜悦色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层寒气。羲和自己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想来是昨晚的事儿,实在将他气得不轻。
看来今天的瑞神殿热闹咯。
昨天是羲和自个儿在宫里像无头苍蝇般打转,才会觉得这昭和殿到瑞神殿十分遥远。今日有人在前面带路,这没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瑞神殿。
瑞神殿里,百官都早早候着了。三两个凑一堆,脸上百态丛生,也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算盘,算计谁?
羲和先元靳一步,飘到大殿的高椅旁,刚好将这大殿内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只见百官们见皇帝已到,便纷纷退到大殿两边,恭敬站好。
元靳越过众人,走向殿中的高椅,羲和便见他的身后蹭蹭地升起寒气来。
而此时,一直跟在元靳身后的高德海却被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拉住了。
“高公公,陛下他……”
帝王正心情不好,高德海也是一路小心,这突然被拉住,他也只得急急地朝后面看了一眼,便挣脱着要走。
可这抓住他的人哪里肯放手,索性将高德海硬拽到跟前,也不管人家高德海脸上写着多少个不愿意,凑上去小声道:“高公公别急着走啊,你还没告诉我陛下今个儿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啊?这陛下一来,瑞神殿都快赶上广寒宫了!”
高德海真是哭笑不得。眼看着皇帝陛下马上就要入座了,要是陛下发现他在朝堂上和朝廷大臣低头耳语,还不得将他拖出去斩了啊。而且这方大人这个时候还把自己拉住,真是没眼力劲儿。
高德海一心急,也不管什么尊卑贵贱,甩手挣脱了束缚,急急道:“哎哟,方大人啊,你可饶了奴才吧,这陛下的心思,哪里是我这个做奴才的可是妄加揣测的啊。您今个儿,也自求多福吧。”
高德海撂下这句话,便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也不管那什么方大人还是圆大人?
刚才伸手拉住高德海的,正是礼部侍郎方怀礼。他现在还不明所以,心里琢磨着高德海刚才的话。直到有人在旁边提醒,才知道朝会已经开始了。
羲和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就连方怀礼那句“广寒宫”也没漏下。羲和看向元靳,要是这瑞神殿是那广寒宫,那嫦娥仙子还真是非阿册莫属啊!
谁叫这两人都是那高岭之花,天上之月呢!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仪同三司、光禄大夫、司马太傅、尚书令……”元靳将目光扫向众人,不慌不忙地将奏折一份一份地抽出,然后整齐的摆放在面前。
下面的大臣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听到陛下读出自己的名字,那背上的冷汗蹭蹭地往上冒啊!
羲和在上面也是无聊,便趁元靳不说话时,朝着下面的大臣吹吹气儿,顺便给诸位大臣降降温啊。
“仪同三司何在?”元靳沉声道。
“臣在。”只见下面的人群中,三人同时出列。
“仪同三司,一司掌管史部,一司掌管户部,一司掌管工部。三司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元靳微微一顿,语气也瞬间变化,威严中透着薄怒,“只是,朕倒是不知道,三司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互往来,利益共通了?”
话语方落,元靳已将奏折扔到三人面前,那三人吓得直哆嗦。
“三司联合上书,这可是开朝头一回啊!”元靳将目光扫向众人,语气犀利,仿若带着利剑,嗖嗖地射向底下的大臣们。“只是,这头一回却没有用在江山社稷,反倒是关心到朕的后宫上去了!”
“臣……臣……”天子威严,三司已经显得语无伦次,最后急急往地上一跪,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咚”作响。
“陛下明鉴。臣等忠心可表,绝对没有暗通款曲啊。”
“陛下,臣以为三司此行虽有不妥,可是却也是忠心可鉴啊!”这时,另一位大人排众而出,羲和看去,原来是司马太傅。
元靳似乎来了兴致,往身后的椅子一靠,挑眉问道:“哦,司马太傅可否说说,他们的忠心如和的可鉴啊。”
司马太傅也算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只是有时候思想迂腐,冥顽不灵。
“三司联合上书虽然不妥,但是陛下,三司所言,正是老臣心中所想。陛下已经登基三年,北魏在陛下的治理下也是越发的繁荣昌盛。只是这后宫却迟迟不见陛下扩充,至今连一个妃嫔也不曾有。这皇家子嗣可是大事,陛下却这么多年置之不理,若是先皇有知,陛下这作为实属不孝啊!”
羲和在一旁看得也津津有味,这司马太傅虽是迂腐了些,可是这一番话下来,也是句句在理。连他这个看热闹的人,不,看热闹的鬼都觉得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羲和歪头看向元靳。
“太傅既然都说到这充盈后宫之事儿上了,那朕今天就好好和众爱卿谈谈。”
羲和真是替下面的大臣捏了一把汗,这元靳脸上哪里有所谓的”谈谈”的样子啊!这分明就是要好好算账的节奏啊!
“光禄大夫。”元靳叫道。
羲和眼尖,瞬间就瞄到光禄大夫那微不可觉的一抖。
“臣在。”瞧吧,这声音都抖得这么带感。
元靳将面前的奏折打开,羲和凑上去,便瞧见元靳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轻轻地敲。还不待他仔细看来,元靳已经开始了。
“朝无阙政,民无诟言。世有明德,此乃北魏之福。可当今,帝怜将,将入宮。自古迄今,不曾有之。望陛下以社稷江山为重,延续皇室血脉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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