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少年将他的锄头举在胸前，磨得泛着精光的峰口正冲四人。众人只见他面色凝重，气沉丹田，而后张口大喊一声。
“呔！来者何人！”
这一声喊得，洪亮动听，有腔有调，极具有震慑力，成功达到了吓人一哆嗦的效果，还顺带手问出了众人最想知道的问题。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呸！
这根本就是从戏台上搬下来的唱词好吗！腔调韵律都不带改的！连上身段都可以唱一出戏了！
青山村的村民此刻也是泄了气了，再没有方才虎视眈眈的样子。站的最近的刘老五很是无奈的说：“我说，小村长，咱能别显摆了不，来来回回就会这一句。这有正事呢，赶紧的，大家还都等着吃饭呢。”
“好好好，知道了。”少年，或者说，青山村的小村长将锄头扎在地上，半边身子倚在锄头把上，很没正行的摆摆手。
“你是村长！”终于找回声音和理智的白作禹又被吓了一跳，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着少年，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着，不行啊。”少年抠抠耳朵，不耐烦的说道，“赶紧的，把姓甚名谁说清楚，我妹妹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这位，村长。”还是彦河更加经得住事情。他拽住白作禹规规矩矩的跟少年施了个平辈礼，“我们两人是望远县的秀才，师从刘仁刘先生，此番前来是因为家师归隐至此，我们不放心，特来探望。”
少年见这俩人有规有矩，说话文绉绉的，一番言语也是有因有果，还说出了前段时间归乡的刘仁的名字，也是信了大半。他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直身体回了一礼。
“原是两位秀才老爷，真是失敬。在下青山村村长，方中元。方才可能让两位受惊了，真是不好意思。七叔住在村东头，离五叔家很近，待会让五叔带着你们前去即可。”
“如此甚好，”方中元一番文人的做派也算是好好地安抚了两人敏感的神经，这俩人可算是缓过神来了，“只是要麻烦刘五叔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刘老五一听有他的事，也不嫌，满不在意的说，“我这就带你们去。”
刘老五两口子带着两个秀才离开了谷场，但是场中的村民还是没有散去。这次一共来了四个人，两个清白的是走了，这可还剩两个身份不明的呢。
“说说吧，你们倆是个什么情况。”两个书生一走，方中元又恢复了那套做派，倚在锄头把上斜眼眯着杭明武。
“我们就是来玩的。”杭明武眯着眼笑，说出的话怎么听怎么敷衍，“在下明元华，是江城人。这是我的侍从，茂春。我喜欢游山玩水，听闻这片深林有很多野物，很适合打猎，便带着侍从过来游玩，恰巧这里有个山村，就想着过来瞧瞧。”
“骗谁。”方中元不屑的啐了一口，“说谎都不会来个靠谱的。麻溜儿的说实话吧，老少爷们可都还没吃饭呢。”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这话让杭明武说的特别真诚，听的茂春都快信了，“我就是来玩的。还有，我们俩也奔波了一天了，也没吃饭呢。小村长行行好，给我们顿饭吃呗。”
方中元没说什么，倒是他身后的村民们等不住了，纷纷叫着赶紧把这俩人赶出去他们好回家吃饭。一帮大老爷们忙活了一天正是饿的时候，为这点破事耽误吃饭，他们的火气也是大得很。
方中元眯了眯眼，朝后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瞅了瞅杭明武的身板，又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半晌，最后目光停留在杭明武的腰带上。他闭眼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手掌，说：“你们俩，今天先住我家。明天一早，抓紧滚犊子。”
“多谢村长。”杭明武笑眯眯的说道。
村民见事情有了结果，一窝蜂的都散去了。虽说方中元的决定与他们的想法不同，但众人并没有什么异议。他们的村长虽然年纪小，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他们也是相信他的。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也擦黑了。方中元领着两个外来客一路摸回家中，一进门就看家自家妹妹敲着饭碗看着他，一张小嘴紧抿着，就是不说话，怎么看怎么委屈。少年一下子就心疼了，赶紧过去哄。杭明武两人被扔在了大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深地感受到了主人家对他俩的不待见。
一顿晚饭吃的是鸡飞狗跳。
方中元的妹妹方雅淑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小小年纪生的是花容月貌。小姑娘古灵精怪的很招人喜欢，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让人心生怜爱。杭明武年近三十尚未婚配，心里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方雅淑笑眯眯看着他的样子登时让他心中一软，很是慷慨的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金蝉给了她。
方中元也没说什么，招呼着妹妹去隔壁秋姨家借住一宿。家里面来了两个外来客，还都是男人，方雅淑住在家里他是不放心的。
夜黑风高，杭明武也看不清方家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这家院挺大，房间不少，前院种了菜，后院里养了些家禽还有口井。方家虽然只有两个小孩子当家，但房子收拾的很是整齐，就看他们现在待得这个屋子吧，没什么人气，但桌椅床柜都很干净，被褥齐整，一看就是经常收拾打扫。
“家里客房没收拾，你先住这儿吧。”方中元说，“这是我哥哥的房间，你别乱碰东西。你的侍从住你隔壁。有事就喊我。”
方中元简单交代完，将手里的油灯塞给杭明武，抹身就走了。杭明武也不生气，他把油灯放在房间里的书桌上，伸手招呼茂春去休息。
“你也先去睡吧。”杭明武把床上的被子扯开，很自然的准备脱鞋睡觉，“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主子，人家这么不待见咱们，咱明天咋办。”被折腾的心累脑疼的茂春此刻只想要一句准话，他可不想明天一早当真被人赶出去。”
“还能咋办。”杭明武说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厚着脸皮求收留呗。”
“您是说，咱俩明天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非得死皮赖脸的留在这儿？”
“当然。”杭明武说道，“这青山村你也见到了，可比我们想象中的有趣多了。你我若是不留下来仔细观察，怎么能知道这儿的蛛丝马迹呢。不说别的，就这位小村长，就很有意思了呢。”
“有意思？嘁，我看您是看上人家了吧。”茂春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外走，顺手还拿走了方中元留在屋里的油灯。
黑灯瞎火的，杭明武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房顶，脑袋里寻思着，嘴上还念叨着。
青山村，方中元，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三章 暂时留客（上）
农民的一天总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秋收季节更是如此。天刚蒙蒙亮，方中元便收拾妥当出门干活了。他家的粮食昨天已经收完，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悠闲的度过一个上午甚至一个白天。日头出来后他要去地里给乡亲们帮忙，因此在这之前，他必须把家中琐事收拾妥当。整整一个时辰，方中元里里外外的忙活，在菜园子里的菜要收起来，给家里的水缸要挑满，后院的牲畜要喂饱，母鸡下的蛋要摸出来放好，屋里的台面要收拾干净。少年忙里忙外弄出了一身的汗，总算在日头完全升起之前将家里的事情忙完了。
反观杭明武主仆俩，各个睡得像死猪一样。茂春就不说了，他昨天半夜里才睡着，这会子是睡得正香的时候。咱们就说杭明武，杭大爷那也是战场上的英雄，从来浅眠，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可今儿在青山村，一晚上鸡鸣鸟唱狼嚎狗叫的，屋子里的床也是硬的不行，这位爷非但没有彻夜不眠，反而睡得比在京城里都踏实。要知道，他京城的府邸里也是整夜整夜的浅眠易醒，这种程度的酣睡，他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感受过了。
方中元收拾完家务，看了看日头，见里屋没有动静，登时就有点不爽了。他这一早上不闲着，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却还在他家酣睡，当真是神仙都不能忍。少年气冲冲的冲进房间，也不客气，一把掀了杭明武的被子，冲着对方的耳朵大喊。
“起床了！”
杭明武蹭的从床上坐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迷蒙的看着方中元，整个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方中元也不跟他客气，将手上的被子甩在杭明武的脸上，大喊一声起床，抹身就走了。
被这么一弄，杭明武人是醒了，但是身体并不想离开床铺。他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像是刚喝了二两陈年佳酿，微醺，但脑子还能工作，如果能睡上一刻那便是极大的幸福，他可以毫不迟疑的说，如果方中元不进来叫他，他能睡到日上三竿。
不过不起不行了，房主都快要暴怒了。杭明武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仪表，溜溜达达来到厨房。灶上正煮着稀饭，米香透过锅盖向外散发，另一个灶口上放着蒸笼，正呲呲的冒着热气。方中元在厨房里忙活着，他面前放着三五个鸡蛋和一个大瓷碗，似乎正准备做炒鸡蛋。
“早啊，小村长。茂春呢？”杭明武很自然的做到饭桌旁，眼睛盯着灶上的蒸笼，就等着开饭了。
“你那侍从昨天晚上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那么晚才睡，我就没叫他。”方中元鼓捣着面前的鸡蛋，头也不抬的说道。
“哦，不叫他，偏生把我弄起来，臭小子，你是故意的！”杭明武呲着个牙瞪着少年，心底那个不痛快啊。天知道他多久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偏生被这兔崽子搅和黄了。
“你知道就好，臭大叔。”方中元嘴上也不吃亏，一声大叔将杭明武噎的没了话。其实按年龄算，少年叫他一声叔叔还真没错，只不过这位爷至今未婚，总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听见这话自然不高兴。
“给，抓紧吃吧。”方中元盛了两碗粥，捡了几个包子，又将炒好的鸡蛋放到桌子上，“吃完抓紧走，我们青山村不欢迎你们这样心怀不轨的人。”
“我怎么就心怀不轨了，”杭明武咬了口包子，喊声好吃，“我可是正经来这儿玩的。你们这儿的山上是不是有好多山货，你们平时上山打猎不？我这人就喜欢打猎，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地方，结果你还要赶我走。”
“打猎没必要上我们这儿来。”方中元耷拉着眼皮不看杭明武，一副很不待见他的样子，“下了山再往东走十里地有个大霞村，他们那边的猎物比我们这儿多，往西二十里有个西岭村，那边的山货也比我们这儿好。我们这儿山高地偏东西差冬天还封山，像您这样的大少爷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来找罪受。”
“我不就喜欢你们这儿吗。”杭明武一本正经的睁着眼睛说瞎话，“青山村多漂亮啊，冬天封山也好啊。大雪漫山，一片银白，想想就觉得美。不瞒你说，我是南方人，还真没怎么见过雪景呢。”
“雪景？以望远县为中心方圆五百里的地方冬天都是一个样的，你要是想看景过一个月随便找个城就是了。”方中元慢条斯理的吃完最后一口包子，站起身来凑到杭明武脸前，轻飘飘的说，“还有，以后说谎记得打好草稿，别他妈以为老子年纪小就好糊弄。还南方人，先把你那一口京片子收回去！”
“臭小子，你干嘛几次三番的要把我赶走。”杭明武见之前说的理由全被拆穿驳回了，终于明白这位小村长是根本不吃这一套的。他换了一副表情，也不再好言好语的说话了，撇着嘴斜着眼跟个地痞似的，“难不成，这青山村有什么秘密。你不让我留下，是怕秘密外泄。”
“呵呵。”方中把手中的碗扔到一边，慢悠悠的走到杭明武身前，伸出右手一下下点着对方的胸膛，脸上带笑，“有秘密的不是我们，是你。我们青山村从来不隐藏什么，也不屑于这么做。我们的一切都放在明面上，看不看得见，全凭众人本事。真正藏头露尾的人，可是你啊，大叔。你若是敢大大方方的将来意讲出，说不定我们还会好好的接待你，可是，你有这个胆量吗。”
方中元笑着，可说出的话却让杭明武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面前这个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少年早就知道他的来意，而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真的很不爽。
“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走的。”杭明武的语气软了下来，开始不要脸的撒娇耍赖起来。方中元说的没错，在对方身份未明之前，他的确不敢暴露自己的来意。少年说的话让他很在意，因此，不管是为了皇上的密旨，还是为了方才的那一番话，他都必须留下来。可是方中元软硬不吃，如今，似乎只剩下舍下脸皮耍赖这一条路了。
“我看上你们村的姑娘了，我要留在这儿追求她。”这话说得，颇有一番胡搅蛮缠的意思。
“我们村的姑娘基本上都是有主的，”方中元也不急着出门了，就站在这里陪着这位爷胡闹，“就连我们家那个是订过亲的。你敢说看上哪一个，我就敢给那位姐姐的男人写信。到时候人家叫上村里的哥哥们一起回来揍你，我可就不管了。”
“你就诚心跟我作对是吧！”杭明武呲着个牙说，“让我留在这儿这么难吗。”
“你坦白，这事就很简单。”方中元歪头，笑眯眯的说。
“我看上村长了！”杭明武此时此刻是真的破罐子破摔了，“我要把村长娶回家当媳妇！”
茂春本来睡得挺好，结果厨房这边叽叽喳喳的愣是把他给弄醒了。他抓着头发溜达到厨房，正准备看看自家爷到底在吵吵个啥，结果还没进门，就被杭明武这一句话吓得魂都快飞了。
“村长不外嫁。”方中元淡定无比的回了一句，“我是不会离开这个村子的，你没戏了。除非你愿意当个倒插门。”
“算你狠！”
这什么情况！茂春简直要崩溃了。刚刚过去一个晚上怎么一切就变了呢。昨天晚上不过是自家爷对人家小孩子有意思，咋今天一早就变成两厢情愿了！一定是我还没睡醒吧！一定是！对吧！茂春拍着脑袋嘟囔着往回走，他觉得他一定是还没睡醒出现了幻听，还需要再睡一觉清醒一下。
“你那个侍从，没问题吧。”方中元指着门外问道。他家厨房没有门帘，刚才茂春在厨房门口那番做派他看的可是一清二楚。
“没事，常年这样。”杭明武表示自己的侍卫就是这么个不着调的样子，他已经习惯了。
呸！到底谁不着调！茂春心里泪流满脸。
“我要去地里干活了，待会把碗洗了锅刷了。”方中元说着就要往外走。
“诶诶！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我可是要留在这里追求你的！我还要住你家！你同意不同意啊！”
“随你吧。”方中元摆摆手，抄起锄头扛在肩上要出门干活，“别忘了刷碗啊，大叔。”说完少年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这臭小子。”杭明武看着少年的背影逐渐远去，笑骂一句，百般无奈的乖乖洗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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