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飞接过来,两个指头轻轻一捏,坚硬的外壳应声而裂,整齐地裂作两半,露出雪白完整的蟹肉。
凌微微笑靥如花,高兴得差点拍手,“哎呀,程大哥你真厉害,这一手吃蟹的功夫我第一次见,以后吃蟹我都找你!”
席上众人看得更起劲,嘴边笑意更浓,互相交换着目光,眼里尽是暧昧之色。
殷凤翔看了,只是微微一笑。
殷夫人看了,微一垂眸,招手让身边家仆给凌微微又上了一盘螃蟹。
“这……”眼看笑容可掬的家仆端着热腾腾的螃蟹站在身边,凌微微不解地望向殷夫人。
殷夫人和蔼地开口:“贤侄女喜欢螃蟹,就多吃些,千万别客气。”
凌微微察觉到四周注视的目光,有些不安,再看殷夫人,殷夫人冲她点头莞尔,“吃吧。”
席上一时安静下来。众人大多看出,这是殷夫人在提醒凌微微不可言行放肆;凌微微也意识到了什么,埋头吃饭不做声了。
酒过三巡,殷夫人起身回房。殷凤翔送母亲休息后,回到席上。众人已吃得有七分饱意,说笑间又重新热闹起来,有人道:“光吃未免辜负良辰好景,大家何不出几个有趣的题目助兴?”
“难道吟诗作对?我可不会,别拉上我!”另一个立刻接口。
“又不是文人,弄那些风雅干什么?不如来一场比试,各位英雄亮一亮自己的绝技?”
“不好不好,重阳佳节,动刀动剑煞风景,我看还是赏菊饮酒……”
殷凤翔听他们吵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笑道:“你们不必再争,我已经和管家商议了一个新奇的游戏,给大家助兴。”
“哦?是什么游戏?”席上纷纷好奇。
“历来的习俗是重阳登高,今天我们来个‘入水’。”
“殷兄你不是要我们比游水吧?我们无所谓,梅花道长年纪可是有点大呀!”
“林兄玩笑了。你们看,”殷凤翔一指,众人看到湖边准备了一排两头尖尖的小木船,“管家事先已将装着茱萸的香袋藏在湖上,水榭、花汀、亭阁、石桥都可能是藏放之处,大家划船绕湖而行,以半个时辰为限,找到香袋最多的为胜者。”
殷青玉心里一动,真是个好玩的游戏。
“这个游戏有趣!”凌微微第一个称赞。程飞也面露欣然之色。
“既风雅又贴合佳节之意,果真不落俗套!”其余人也纷纷点头。
殷凤翔接着道:“每条船只容纳两人,在座各位都会划船,我们十六个人正好结成……”他顿了顿,“在座的只有凌姑娘是女子,这恐怕……”
凌微微正兴奋雀跃,一听急了,“女子怎么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既然可以和大家同桌吃饭,一同掌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殷凤翔点头笑道:“有理,不能少了凌姑娘。十六个人结成八对,现在湖边八只船,半个时辰内,决出胜者。彩头是我风华山庄一份重阳小礼……”他目光示意,家仆抱了两盆菊花上前。
人们眼中立刻出现惊叹的神色,有人失声道:“绿菊!”
墨绿的枝叶,娇小的花朵,翠绿纤细的花瓣,内敛而独特的风姿,仿佛欲说还休的少女,婷婷盈立在碧天之下。虽不是艳丽妩媚,却极其生动典雅。
绿菊!菊花中最为珍贵的品种,整个江南地区加起来不到十盆。
“绿菊。”殷凤翔颔首,“庄里共有三盆,两盆送与有缘人。”他环视了一下众人,唇边露出一痕若有所思的笑意。
签筒呈上,众人开始笑闹着抽签。殷青玉没想到自己也算在内,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心底有几分忐忑:笨拙不懂交际的自己,同一个陌生人搭伙……
等客人们抽完,他心不在焉地走过去,签筒里还剩两张。
“大哥,只剩我和你了,我们一人一张。”殷凤翔看着见底的签筒,微笑一笑,随手拿了一张给殷青玉。
从殷凤翔手中接过,还没来得及打开,程飞快步过来,“青玉,你抽中哪条?”
殷青玉打开,“第三条船。”
“是吗?”程飞惊喜,眼睛一亮,“太好了!和我在一起!”他还担心青玉万一抽中脾气不好的人,生出事端。
他喜出望外的模样令殷青玉心中微震。抽中同样的签,他好像比自己还高兴,也许……他真的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再看程飞凝视着自己,漂亮的眼睛绽放着光芒,俊逸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是耀眼,他不禁微微恍神。
那边凌微微却皱起了小脸。她抓着肩上垂下的青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签纸,明眸中流露出一丝尴尬。
她和殷凤翔抽到一起。
☆、重阳(中)
“来,小心!”程飞伸出手,殷青玉握住他的手,一借力登上了小船。程飞待他站稳,摇起双桨。其余人也纷纷解开系绳,向湖心驶去。
湖上有二十四处景致,时见亭台洲渚,程飞选了一个僻静的方向驶去。他掌船的本领很不错,船身平稳,又快又直,几乎没有水花溅起。
“看见一个了!”殷青玉指指前方的一片芦苇洲。船靠近,他从苇杆上取下一个小小香袋。
“有了一个!”程飞兴奋,“青玉,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找到最多的?”
“……我也不知道。”殷青玉知道客人们都是江湖高手,目光锐利,动作迅捷,怎么都不会输给自己。
“其实能不能赢都不要紧,一个游戏而已,享受秋日游湖的风光,才是难得。”程飞惬意地望着湖光天色,任水风吹拂着鬓发。
天高云淡,湖波粼粼,菱藻的味道混着岸边桂树的清香,水风吹来,带着甜甜的气息,让人心旷神驰。
小船驶过桥洞,殷青玉又从壁上取下第二枚香袋。回头,程飞含笑望着他。
想到一路上被他这么注视,殷青玉蓦然脸上一热,心中有几分异样,想了一想,把手伸向程飞的桨:“阿飞,我来划吧。换你到前头。”
“划船有些累的,还是我来。”
“不累,我会划的。你也掌了一段了。”殷青玉坚持把桨接过,换程飞站在船头。
过了桥,前方是一座小亭,香袋挂在高高翘起的亭檐上,程飞信手折下一段露出水面的草杆,一挥,挂绳断开,香袋落入手中。又经过一座假山,一个香袋躺在角度复杂的凹洞里,程飞把系船的绳子一甩,卷住香袋随即抽回,轻松落入手中。
噼噼啪啪,四五个香袋接连落到船上。
行了一段,来到一片开阔的水域,看见好几条船也都在附近穿行。秋色明净,水风徐徐,天水相映,泛舟湖上,仿佛所有心事都随着涟漪远去,剩下一片澄静……殷青玉摇的桨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再看前方的程飞,临风而立,扎起的头发随风飘扬,英姿朗朗,不禁暗思:如果永远在这样的天地里,与知己共泛一舟,不再管世上的烦恼……
船驶到一片高高的荷丛,其中一朵低矮的荷叶上躺着一枚香袋,在其他摇曳的荷叶下半遮半现。程飞俯身,很轻易就拿到手中。
殷青玉隐隐听到银铃般的笑声,转头看,是殷凤翔和凌微微的船,正向这边驶来。
这二人上船后,因为有前番婚事的心结,凌微微起先很拘谨,几乎不说话。但殷凤翔不以为意,态度平常言谈随和,仿佛凌微微不是摒弃他、害他丢尽面子的女人,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朋友。于是,凌微微也由一开始的拘束,渐渐变回开朗活泼,忘却了心中的隔阂。
程飞拿到香袋刚站起身,一只黑头白腹的水鸟扑啦啦从荷叶中飞起,盘旋两圈向程飞俯冲而去。程飞一偏头,手已扣住了鸟爪,把鸟捉在手上。“青玉,快来看!”
殷青玉停下桨,跨了一步到他身边。“啊……是燕鸥!”两人欢喜地对望一眼,笑着低头去看鸟儿。
程飞拨弄一下燕鸥的翅膀,“看它,还挺机灵。”燕鸥发出“啾”的一声长鸣,仿佛应和。两人更觉有趣。
“程大哥!”凌微微听到鸟鸣,抬头也瞧见了他手上的燕鸥,立刻兴奋地挥手,“……那是什么?好可爱的鸟儿,我也要看!等等我们!”又急忙回身找桨。
“别急,我来。”殷凤翔示意她不用忙,加大了摇桨的力道。他驾船的本领也很出色,小船立刻轻盈飞快地朝程飞两人开过来。
距离还有三丈,突然,湖面风向转变。也许是转成顺风的缘故,行船的阻碍骤减,小船速度猛然提高,几乎是像箭一样冲过去,眼看就要直直撞上程飞和殷青玉!
四人同时变了脸色,凌微微更是“啊”地惊呼出声!
☆、重阳(下)
“砰”地一声,两条船重重地撞在一起!
程飞的船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撞击,即刻要翻。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殷青玉推向殷凤翔的船上。
殷凤翔接手,将殷青玉牢牢扶住。“阿飞!”殷青玉急忙回头。
船已经翻了。而程飞却在翻船的前一瞬跃到了一朵荷叶上,荷叶微微一弯复又弹直,轻轻摇曳,仿佛只是被风吹过,而不是站了一个大活人。
而殷凤翔的船一撞之下,因为冲击的力道歪向另一头,摇晃几下停了下来,三个人安然无恙。
凌微微稳住身形,舒了口气,去看程飞。
只见程飞身体随着荷叶微微起伏,待水波逐渐平静,跳下,在翻过的船沿一踏,再次轻盈跃起;船身因这一踏翻转回来,再落下,已是稳稳落入船中。
他看向那边:“青玉,你们大家还好?”
殷青玉未及开口,殷凤翔答道:“都没事。”
只是这小船仅能容纳两人,三个人实在拥挤;凌微微是个姑娘,跟两名男子挤在一起,非常不便,说了一句“我过去”,飞身跃了出去。
“凌姑娘!”殷青玉叫了一声,生怕她出事,殷凤翔拉住他摇晃的身体,“小心!”
凌微微别的武功差到无法恭维,唯独轻功不俗,足不点水,宛如一只翩翩紫蝶,轻盈飘落在程飞身边。两人把漂在水上的桨拾回来,程飞忽然道:“呀!香袋都掉进水里了!”
“啊?那可怎么办!”凌微微着急,忙低头去看水下,伸下船桨去捞。折腾了好一会,一无所获。
程飞刚要劝她,殷凤翔将一叠香袋全部抛过去:“这是凌姑娘一路找到的,该归凌姑娘。”
凌微微犹豫地抬起头:“那你们……”
“无妨。”殷凤翔调转船头,将船从荷丛里摇出。
凌微微把桨从水里提起来,不小心几点荷泥溅到了脸上。程飞提醒,凌微微一听吓了一跳,女孩子最爱美,慌忙丢下桨,摸着自己玉白的小脸,“啊?在哪儿?在哪儿?”
船上没有镜子,水上的倒影又难以看清,她扯出一条手帕央求:“程大哥,快,帮帮我,帮我擦掉!”
脸上溅了点泥,她就惊恐成那个样子,程飞不禁好笑。他拿过手帕,在凌微微的愁眉苦脸中轻轻拭掉她额上和脸颊的细小泥点,“没事了。”见她急得眼眶都红了,秋水明眸闪着泪光,楚楚可怜,又冲她安慰地一笑。
凌微微见他笑容,缓缓垂下螓首,纤指摸着脸,低声启唇:“谢谢程大哥。”粉艳的晕红浮上芳颊,与先前的大大咧咧判若两人。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殷青玉心底忽然浮起这几句诗。何等的娇羞默默,何等的悱恻情怀……船上的程飞和凌微微,玉树琪花,璧人一对,正是碧波秋湖上最美的景色……他不觉心口一缩,一阵迷茫空落。
别过目光,转脸看到身边的殷凤翔。殷凤翔也望着他们,目光复杂,微微冷笑。
殷青玉一惊。难道他要对他们不利吗?是因为凌姑娘,所以怀恨在心?……
“大哥,”殷凤翔淡淡开口,目光却依然望着那边,“你看我做什么?”
“我……”
殷凤翔收回目光,转向他。
直勾勾的目光带着询问的味道。殷青玉思量了一下:“……我想问,上回那件事。”他略一停顿,“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是不是可以……”离开风华山庄一直是他的梦想,上次跟殷凤翔谈,没谈成,但总不能一直迟延下去。
殷凤翔大概忘记了。“上回哪件事?”
“我走的事。”殷青玉希冀地看着他。明白自己从来都是多余的,庄主夫人更是恨不得自己从没存在。对自己对他人,离开都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殷凤翔目光微动,不置可否。忽然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想成家?”
“啊?”殷青玉急忙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殷凤翔笑道,“大哥不必隐瞒,喜欢上哪家姑娘,我替你去说。”
“没有。”殷青玉仍是摇着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谢谢好意。”
“大哥,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还要道谢?”殷凤翔缓言道,见他不语,又继续问,“是不是母亲和我,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当然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尚无意中人要成家,何必急着走?大家一旦分开就很难相见了,还是等大哥将来成了亲,再分不迟。”
殷青玉惊呆了。要等成亲?如果一辈子不成亲,岂不是……看看殷凤翔神色如常,话说得顺理成章,确实不像有意为难,他难以形容的绝望自心底蔓延开来。
凤翔大概是看他可怜,也是一片好意……想自己平庸无能,偏偏生在武林中声名赫赫的风华山庄,一旦出去要怎么栖身?还不如留在这里吃穿不愁,反正他们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废物……可是,呵!
抬头,殷凤翔依然恳切地看着他。殷青玉缄了言。庄子里到底怎么不好?要说爹不喜欢他、夫人不喜欢他、弟弟瞧不起他、下人议论他?真笑话了,他是孽种人家不喜欢他是应该的,他一事无成被人瞧不起又有什么不对?别人议论也是人之常情又为什么要不满?
凭什么去要求人家?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而已。莫非还得硬要人家去喜欢他赞扬他不成?
他真的说不出哪点不好来。可明明又是不好。一丝一丝的凉意掠过肺腑。
殷凤翔忽然停下了船,站起身,从一枝斜伸过来的桂枝上取下一个香袋。殷青玉才想起他们还在游戏,过意不去道:“我来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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