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此言差矣,”曹雪芹摇头,抿嘴微微一笑,“我虽然有心探查,却没有本事查出事情真伪不是吗。这头份功劳还是大人您的,您也不必自谦了。”
“可是那陈四……”
“那陈四是个义士,不是么?”曹雪芹截断了尹继善的话,“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实属不易。”
尹继善为官多年,察言观色功夫了得,当即闭嘴不提,只端起查茶碗来押了一口,又看了杜哲一眼,尹继善忍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知道尹继善是问他为什么同曲别意在一起,曹雪芹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东流,就是我的命定。”
尹继善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凉气,“老夫不明白,三年前,京中见曹家二公子,并非如此。当时,满汉八旗皆知霑哥儿你是个……不肖子弟:狎玩戏子,登台作戏,无心仕途。为何、为何如今转了性……?”
曹雪芹对待江宁织造的手段不可谓是精明,尹继善作一方封疆大吏也不见得有如此周详考虑:江宁织造在地方盘踞已久,势力盘根错节,加之每年贡上的布匹多半同皇室牵扯着。盐铁又是要命的政事,急不得、缓不得。
好似打蛇,若不能一举捏住七寸,白费功夫是枉然。
曹雪芹见尹继善疑惑,他走到杜哲身边,当着尹继善的面儿捉了杜哲的手,笑道,“大人奇怪我为何突然转了性,那是因为从前我没有遇见东流。哪怕时至今日,我也最恨走这仕途路。”
“那为什么?!”
“因为东流,”曹雪芹眼里深情款款,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朗声道,“您说京中人人都知道我曹霑是个不孝子弟,无心功名,更成日里同优伶混在一处。大人何曾明白,这十丈轻尘、韶华如梦,能寻胜侣相伴此生,才是我此生所求的快意!”
“这……”
“大人可知,我曾眼睁睁瞧着东流遇险,看着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在皇权富贵当中周旋。东流叫人追杀时,我不能一力护他周全。在世为人,若连所爱人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若所爱人的幸福都不可追寻,活着,又有什么趣儿?东流,他虽生在薄祚寒门,却也是玲珑心肠,必不能为人随意欺凌、驱制驾驭。大人问我为什么,我便答大人一句:为了东流,进退,全是为了东流。”
杜哲在旁边听得曹雪芹这般发自肺腑的剖白,一时间激动起来,却只能紧紧地握着曹雪芹的手,浑身颤抖、咬紧了嘴唇极力忍熬,断不能让眼中的泪落下来。
“我不想,日后东流再被人欺凌的时候无能为力,只能苦苦哀求天地神佛。我不想,日后东流跟着我颠沛流离,只能吃糠咽菜。我更不想,日后东流会后悔、后悔遇上我,后悔跟了我,只能忍受世人冷眼、遭得一世骂名!”
曹雪芹说完这话,迎风而立,却让尹继善不可逼视。
“罢了,”尹继善又叹了一声,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杜哲面前,“曲公子。”
杜哲站起身来。
“我为当日在江宁织造府中所言向你道歉,那日是我考虑不周,言语唐突,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尹继善朝着杜哲欠了欠身,他态度诚恳、目光如炬。
杜哲笑了,一直憋着的泪水也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没有开口、却冲着尹继善连连点头——谢谢这位大人用这样的方式认可了他的曹雪芹,从今往后,这天地间,没有比这更大的幸福了。
◎◎◎
江宁织造在任上犯下重罪,皇帝震怒之下却宽恕了他的家人,只是将他革职流放,家眷还可留在江宁旧宅之中。不过如此一来,他们一家人恐怕此生都再难相见了。
几个月后,曹雪芹被补做了江宁织造,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回到了当年曾祖父、祖父、伯父、父亲做过的位置上,圣旨宣布的那一天,江宁城中十分热闹欢喜,来到织造署中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在当天的晚宴上,江苏巡抚尹继善还特来道贺,当着一众江南士人的面儿,对着杜哲改了称谓、更提及了在京中他勇救皇后、端慧皇太子的一段美事来。虽然尹继善没有解释什么,可是在场的南人看得真切也听得明白,对杜哲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再不提什么戏子的事儿。
今日盛筵,戏班里点的两出戏竟然正是《密誓》同《埋玉》两折,曹雪芹同杜哲坐在首座,看着台上舞袖的杨妃同唐明皇,想起他们从初遇走到今日的点点滴滴来,两人相视一笑、把盏言欢。
渔阳颦鼓惊破霓裳羽衣舞,看着唐明皇与杨妃生离死别的场面。在场众人无限唏嘘,更引得杜哲恍惚中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头等大事来!
眼前的幸福同欢宴差点叫他忘记了这件事,其实自从大病痊愈以来,杜哲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却总没来得及同曹雪芹说。如今万事顺利,日子也渐渐安稳下来,他可一定得逮着机会对曹雪芹说明白——
他是过来玩游戏的,任务完成,他就要去下一个任务了。
他,就要离开曹雪芹了。
他……
游戏而已,可是杜哲却总觉得自己当真了。
“曲爷,”丁荣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杜哲身边,悄悄地拉了拉杜哲的衣袖,“您来,我有话对您讲。”
丁荣何曾这般神神秘秘,杜哲连忙找了个由头离席到后院找到了丁荣。丁荣还有平日小院中伺候的一班下人都等在院中,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抱着不少的烟花,脸上兴奋得红光满面,杜哲挑眉看着他们,“怎么了这是?有什么好事儿要庆祝。”
“曲爷,”丁荣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您莫不是不知道吧?今个儿是二爷生辰!”
杜哲一愣,想着曹雪芹不是润年芒种生日吗,系统提供的资料上可写得清清楚楚。见杜哲兀自出神,丁荣坏笑起来,塞了一包大的给杜哲道,“那您可惨了,过生辰可不最记挂着心爱的人送的礼物,您什么都没准备,明个可别下不来床。”
“臭小子!”杜哲气笑了,抱着那一簇烟花,眼睛一转,在心里却也有了一个主意。
这会儿曹雪芹见杜哲出去半天都没有回来,也就找机会离席来后院找杜哲,才走了没有两步、杜哲就从阴影中跳出来,笑着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东流?别闹。”
“嘻,我哪里是闹,”杜哲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条汗巾来,悄悄将曹雪芹的眼蒙住,才牵着他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攻略21
曹雪芹的眼睛看不见,却能够感觉到脚下的道路。他能感觉到,杜哲是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出了院子,然后往一片软的泥地上带,之后的路面不太平稳,杜哲捉着他手的力度也在加大。
掌心汗津津却又热乎乎的,曹雪芹心里很是舒坦安稳,就由着杜哲那么牵着。
他们二人走走复停停,终于来到了江宁织造署外头的一处小丘上,杜哲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笑吟吟地将曹雪芹眼前的汗巾给解了,曹雪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听见耳边“嗖”地一声,他们面前的一小片天空中呼哨着窜上去不少的烟火。
深蓝色的夜空下,烟花绽放开来,在月色星空的映衬下,竟然好似身临仙境。
这时候,身边又传来了窸窸窣窣一阵轻微的响声,一道亮光闪过,在他们所在的小丘上,杜哲点燃了他事先放好的一堆的冷焰,焰火从筒匣中蹿出来,正好将他们两个人围在当中,白茫茫一片照得小丘上一片明亮,头顶焰火辉煌。
杜哲笑着朝曹雪芹走过来,大大方方在他面上落下一吻,“雪芹,生辰快乐。”
曹雪芹是生在芒种节的,芒种节又是花神的节日,那日里百花盛开,正是好兆头。可是那时候曹家正逢变端,曹頫对于儿子的出生忧心忡忡。如今时来运转,杜哲笑着看着曹雪芹,又重复了一遍,“曹霑,生辰快乐。”
昨日种种,历历在目。
哪怕游戏,也是真实。
曹雪芹张开双臂将杜哲紧紧拥在怀中,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来,恰若星辰散落、尤如海上仙山唐皇与杨妃的重逢。待烟花散了,曹雪芹才放开杜哲,捏了捏他的鼻尖,“东流,是丁荣那坏小子做的吧?你什么时候也学人使坏起来了?”
“咳,”杜哲笑,躲开了曹雪芹的手道,“这些是那个坏小子准备的,我这里,却还有一样是我备下的,想要送与你。”
“是……什么?”
“你猜猜?”
“这我可猜不着了,”曹雪芹卖乖,偏着头故作苦恼地说,“我这妃子巧夺天工,天上的仙乐都可给我作出来,这回、却是什么精巧玩意?”
杜哲摇头直笑,却也微微红了脸,他轻咳一声、捏了戏腔道,“还请陛下与我回宫去来!”
他二人自那小丘而下,也不管那满堂的宾客、还有等在后头的丁荣等人,只管取了马并骑回小院,杜哲笑着将曹雪芹引入了屋内,点燃了屋内的灯火。
在屋内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曹雪芹惊呼了一声,他看见了整整齐齐的一套龙凤对帔,还有点翠头面盒,明黄皇帽。这些东西杜哲一直都收得很好,他从不知晓杜哲还带着。
杜哲拉着曹雪芹的手来到了桌边,桌上放着满满的妆面盒,杜哲拈起了一支笔递与曹雪芹,他坐在了曹雪芹的面前,轻声道,“替我上妆,好不好?”
曹雪芹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庞,心头一动,脑海中闪过的都是当年他在查楼上初见曲别意的样子。拈了眉笔在手中,略微一沉吟,便动作起来,描摹那动人的眉眼——
曹霑尤善丹青,只不常作画。
杜哲记得系统里头的这些话,曹雪芹的生日他什么都没有准备,想来想去、就算当真如同现代狗血剧里面说的那样,将自己绑上个蝴蝶结送过去,也不过与他们平日的欢-好没有什么区别。
唯有这丹青妙笔,还有梨园里头的眉眼如丝,是杜哲觉得世间独一无二的。那年,他虽然浑身狼狈、穿着大红的裙子,脸上的妆也乱七八糟,可是他遇见了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曹雪芹。
待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曹雪芹终于笑着开口说了一句“好了”,他让开的时候,杜哲睁开眼睛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那绝对不是一个梨园戏班里头的妆面,旦角的妆总是要有漂亮的眼线、细致的眉,这样在台上亮相的时候才漂亮。
杜哲的眉眼,曹雪芹几乎没有画。镜中的人还是他,却是他这一生当中,他见过最好的自己。
曹雪芹轻轻地搁下了笔,将双手轻轻放在杜哲肩上,他开口缓缓说出了一段往事,“东流,其实我第一次见着你,并不是在那日的追杀当中。”
杜哲一愣,没有等他问,曹雪芹复继续说道,“那时,坤班刚来京中没有几日,我同小厮丁荣悄悄来到戏班后头。我见了你,一个人站在一株桃树下,反反复复地在背一段唱词。你似乎是第一回登台,十分紧张。我突然现身,吓着了你,然后你告诉我,你叫东流。”
“是了,”杜哲想起来,在曲别意的记忆中,确实有这样一个青年,可是时光久远,他未曾留心,这会儿想起来,才明白个中真意,“那时,我便对你十分有心。旁人问起我的名号,我只会说曲别意、同字离情两样,惯不会告诉人‘东流’二字。纵知道这号,也从没人敢这般叫我。”
杜哲站起身来,看着曹雪芹的眼睛道,“你也是我的命定,从一开始就是。”
曹雪芹不说话,只将杜哲紧紧抱住,炽热的唇吻了上去。他们两人互诉衷肠,在屋内秉烛夜谈了一宿。次日,日上三竿都没有起来。丁荣同管事在院内看着他们房间动静,丁荣叼着一根草杆,“我赌一两银子,曲爷等会儿出来会扶着腰。”
管事皱了皱眉,还没有说什么,曹雪芹同杜哲两个就携手走出来,可是杜哲的身板挺得很直,压根没有什么不适。丁荣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们两个,倒是管事笑嘻嘻地冲着丁荣伸手道:
“小荣儿,你输了。你还年轻,还不懂呢!须知天下间的痴儿女谈情说爱的本事,可不止有床笫之欢这么一样。”
◎◎◎
自乾隆六年,到乾隆二十六年上,曹雪芹在江宁任织造,兼管盐铁政,又兼过苏州织造。政务处理上并无大不妥,期间皇帝两次南下江南,都是由曹雪芹带领一班江南士人接洽,行宫的开销以及应接等等钱粮,曹雪芹同杜哲一起想办法,总归是没有落下什么大的错漏。
杜哲是游戏里面的高端玩家,而且看了不少穿越小说,其中少不了经商种田走上人生巅峰的套路。借用过来使用一二,接了一两个任务,自然也有法子赚得盆满钵满,两人的日子倒也和乐富足。
只一样,杜哲的身子怎么调养也总不见大好。江南天气多变,他也就渐渐多病。孝贤皇后故后,皇帝念及旧情,总是惦记杜哲的病,也从宫里找了不少好药来养着,却总是时好时坏。
曹雪芹忧心,却没有表现在明面上,还是同杜哲好好过日子。他的书稿终于只有最后一两回就可成了,杜哲看了喜欢,总央求着他快些完笔结局,又要他在任上的时候,一定要找人板印此书,断不可借给人私藏或者传抄。
后世《红楼》多散佚,多半是因为曹雪芹贫居西郊,又遭人借阅传抄的缘故。杜哲留心,一心一意要曹雪芹这部传世之作早早留存下去。
新年开春的时候,杜哲又偷偷看过一回系统:曹霑在癸未年除夕泪尽离世,是因为爱子的惨死,加上贫居西郊的贫病交加,才会年仅四十就早早去了。
如今,杜哲看着专心在案上作画的曹雪芹,现在他是皇帝心中可用的人,又是一方封疆大吏,未曾婚配,自然不会有儿子。比起他来说,曹雪芹的身体也很好,杜哲放了放心,抬头冲着曹雪芹一笑。
那一笑灿烂夺目,竟看呆了曹雪芹,还有在他身边磨墨的丁荣。小荣儿不知如何,竟然垂下泪来。
“荣儿,你怎么哭了?”杜哲笑,想要走过去替丁荣擦掉眼泪,“就算你现在要为爷的容貌倾倒,也已经来不及了喔。”
“我、我是高兴!”丁荣解释,可是他的眼泪却好似断线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他抹了一把脸,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也不管曹雪芹同杜哲,他大哭着从屋内跑了出去,听得他撕心裂肺的哭声,杜哲有些讶异:
“荣儿……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曹雪芹笑了笑,声音却也有些哑,他搁下了画了一半的画,走过去紧紧拥住了杜哲,“荣儿大约是被你拒绝了,伤透了……伤透了心罢。”
“是么……”杜哲笑,他有些困地打了个哈欠,近日来他总是困顿,有时候连白天都十分困倦,要躺在床上休息一天。他自个以为是嗜睡之症,谁没个春困夏乏?可是丁荣却总是要他喝好多奇怪的药,弄得他一阵一阵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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