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地气勃发,易与界外勾连,还是先出去。”贺璞修为低微,陈意婵是观想中被迫醒转,此刻容色惨淡,所持琳琅真宝亦瑟瑟发抖。叶孤鸿手持金铃,又取出两枚符箓,一白一青停晕于上下,将三人牢牢护住。此时混乱,他不敢冒进,只得细细分辨海中涌流,求取一线生机。
“怎会突变如此?”贺璞惊问,绿海已化做黑潮,四面八方威能压下,如小舟遇万顷之浪,随时有颠覆之险。
“是我疏忽了。”叶孤鸿环视左右,天地翻覆,河海涌决,日月消融,金消玉化,虽非劫难,却有劫难之貌。
当年凤楼曾问,界海究竟是何物?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界海素来为观明端靖天内万物不可入之地,其玄深微远,不可名状。曾有炼神合色之大能入内查探,归来后只说其中玄深妙远,不可尽言,乃是大始大归之处。后作《玄纲论》曰: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旷无端,杳冥无际。
后又有人作《奥隐见》曰:含神太混,毓粹幽原,恍惚帝先,希微至极。故能真融金阙,教逸不言;惠涣玉京,慈光有物。二仪持以覆载,万品赖以滋荣。神冠阴阳,功成造化。先天地而独立,后尘劫而无昧。
其中含混诸语,并非故作玄奥,而是盲者不能睹全象,只知如杵如箕。恰如一人梦入南柯,醒来后焉能再与蚁语?凡人说神人天仙、瑶台金阶,不过是以自己所见对不知世界的极限想象,故虽然象并非如杵如箕,盲人却只知它如杵如箕。故而神人虽曾望界海,却难以将体会言传身表而下。此界中修行人竭力体察,也不过粗疏知晓,界海之内,乃是无限接近于道的存在。
☆、第三十二回
此时此刻,叶孤鸿已不知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周遭常冥如夜,上无日月星辰,下无山川河流,手无所攀,足无所蹑,悬身而处,不堕不落,流火金铃与青白符箓之光照于虚芒,是此处唯一的光辉。
贺璞张望左右:“我们此时...究竟在何处?”
叶孤鸿仔细看了许久,“《开天经》中有云:八表之外,渐渐始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而有洪元。洪元之时,亦未有天地,虚空未分,清浊未判。若是洪元,只怕我们已不在界海之中。”
贺璞哑然,“怎么就突然...”
“天地变化,自始至终,凡人寿数不长,难以发觉其中变化。修真者长生久视,渐渐能体察山川。观明端靖天成形远超六千千年,自留存记载来看,此界天地曾扩张变大,也曾内收退缩。近万年内是此界勃发之期,我们先前所在海中,是此界斥开界海、新生成的地域,两界相叠、清浊相合之处,是我疏忽,原以为只要不靠近边界便无事。”叶孤鸿叹气。
贺璞自然不会认为是叶孤鸿的错,“如今该怎么办?”他才踏入修行不久,许多东西还陌生得很。
叶孤鸿将师父凤楼当年追查坠星,却见一世界新开之事略略说了,“洪元中变化无穷,莫要轻举妄动,只需记得‘无思无为,寂然不动’。”
贺璞与陈意婵也明白如此情境实在不是他们所能掌握,循环自有常理,只需安听天命。见叶孤鸿收起金铃与符箓,陈意婵也将法器收回,她在定中被迫醒来,如今难受得很,却不敢动作,只得闭目养神。贺璞见她坐下,披帛在虚空中无风翻飞,过了良久,面上渐渐生起一团润光。几步外,叶孤鸿凭虚而立,低首垂眸,端正定静。
他也该定下心神,却不知为何,忍不住去凝视那黑暗之处。那里并非空无一物,有许许多多,有形或无形,有象或无象,百亿变化,浩浩荡荡,难以辨别、难以述说,都在这奇妙的空玄中。他忍不住想问叶孤鸿更多,但开口了才发现一丝声也没有。在失去法器的护佑后,不仅是说话声,世间曾有的无数声音,都在这个宏大的空间里彻底消失了。
混沌之中,无光无象,无色无绪。直至清浊两分,耳目方开,得以见声色,识五味,领功德,习仁义,明礼节,如久睡醒来,出昏暗之室,登丘顾盼,方见天上日月星辰。贺璞三人,便是从天地清浊,开暗显明的世界,一步踏入了无形无名,无音无声的鸿蒙未明之中。
贺璞不由叹息,这轻轻一呼,些微气息,却好似蝴蝶振翅,忽成龙卷。原本山宁水静,骤然间云雾汹汹而起,刹那浊浪排空,怒雷喷雪,惊涛横贯千里。天翻地覆中只见人沦山没,金玉化消,森罗绝种,神魔灭迹,八荒四极,万不遗一。
但转眼之间,在那些互相撞击毁灭的残骸之上,在无数燃烧的云气之间,新的物质再次汇聚起来,无数隐形的波粒在元素聚拢时不断向外散发。那些余波有的引发了新的毁灭,在毁灭上,新生再次开始,眨眼之间,已经历无数生死。
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有形诞生于无形,在遮天蔽日的云气中,明亮的光点在其中闪烁不定,无数团正在翻腾的灼热云气,互相撕裂,互相吞噬、互相聚拢。它们舞动着,旋转着,聚集成胚胎时期的世界,并将余波一层层向外推出,互相影响改变着彼此。
在这些动荡之外,在更多更广阔的宁静幽冥中,还有更多的世界,就像是漂浮在辽阔黑暗海洋中的原始浮游生物,难以看见,却确实存在。
贺璞瞠目结舌。
他浑身僵直,却挪不开眼睛。这些宏大的造物之景,向他们展示着天地最初的景象,他们曾以为广阔无边、可以任意驰骋的世界,只是混沌中无数的、难以计数的世界中的一个。他忽然意识到叶孤鸿目光的方向,昏昏然抬头,看起来几乎是近在咫尺,一个银闪闪的、纺锤形的世界,正无声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如朝菌见于大椿,蝼蚁知于沧海,方知自身鄙微。巨大的世界在混沌中缓慢地旋转,向世界之外吸取着能量——无数的云气,无数的世界被引力撕裂,化作纯粹的能量融入被外膜环卫着的世界,化作星辰、化作山川、化作奔跑的鹿,化作绽开的花,化作枝头鸟儿清脆的鸣叫。这些来自混沌的能量,经历转化与重组,最终形成了人类所目睹的世界。
贺璞注意到叶孤鸿与陈意婵都在专注地看着,似乎是意识到他的注视,叶孤鸿回头,鸿蒙未明之中,连眸光也熠熠宛如星辉,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贺璞认了出来——“观明端靖天”,他们站在虚空之中正在凝视着的世界,亦是他们曾经所在的世界。
发光的云气曳着长尾向那个世界飞去,在幽暗的混沌中,仿佛银色的鱼群正在迁移。在纺锤的中央,一片广阔的陆地被虚幻的雾气托举着,与银纱似的外膜连接起来。云气汇入其中,化作新生的地块与原有的陆地融合。而另一股力量则在这片陆地达到界限后对它进行重新塑造,使嶙峋的边缘逐渐圆润,地方渐成地圆。从远处望去,整个世界正泛着微光,不断膨胀变大。
这就是变化——贺璞目眩神昏,摇摇欲坠——这难以命名的广大的空间的变化,引发了宇宙的变化,引发了他们所在世界的改变...花朵的凋谢,露珠的生成,所以为的一切微不足道的改变,其实是整个宇宙、更大空间变化的一部分。而他们何其有幸,得以凝视如此浩大的奇迹。
贺璞不由出神,他们究竟身处何处?何以能见到这纳千万年于一瞬的景象?
多到令人目不暇接的认知使他混乱不清,他恍恍惚惚,下意识向自己的同伴寻找支持。在那一瞬间,明明是无声的空间,却仿佛扬起巨浪,一个世界突然向他们撞来,叶孤鸿甚至来不及上前,潮水倒下,原地已经失去了陈意婵的踪影。而在下一瞬,他们也被另一个世界完全吞没。
☆、第三十三回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杭州。
夜九时,天黑不久。顾谨中正要关门,想想又进屋拿了一只灯笼,这才往山里走。
他不爱用电筒照明,嫌光亮狭窄刺目,与闲步气氛不合,特别向村中老匠人买了十来只灯笼,按时令换着用。七月二十二日算起来是农历六月,花盟主是莲花、玉簪、茉莉,又有客卿、使令等等。今天提的是茉莉,提杆上也挂了一串茉莉花球应景。
杭州好,这时节莲叶接天,江花胜火。早晨常有采莲船载着荷叶莲蓬,荡开一池水雾在断桥边售卖,日出即散。有早起的人恰好赶上,把车篮和后座都装满荷叶。顾谨中也赶过这样的早市,他在山中开了家餐厅,经常弄些花草去装饰。
山中比城里凉快,他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就觉得在屋子里闷出的一身汗都散了。他边走边想明天要早些起床去买荷花,山里树多草深,走一会蚊子就嗡嗡聚来,他用蒲扇左右扇着驱蚊,仍然在考虑明天要做的事。
愈走愈深,同样来散步的人渐渐不见踪影,顾谨中没带表,只能看月亮的高度判断大概已经过十点了,明早还要早起,他调转脚步决定回去。就在转头一霎,毛骨悚然地,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先前没有的东西,突然被山中沉沉的黑暗吐了出来。
顾谨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但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意识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确实有什么突然出现了。他浑身一凛,就像是一束光穿透了空气,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也被什么穿透过去,不仅是肉身,似乎连带着魂魄都被看透了。
草木深处窸窣几声,他僵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听见有人缓缓地,像是刚刚学会说话那样叫了他的名字:“顾...谨中。”
顾谨中的餐厅靠近柳浪闻莺,掩映在一片树林中,白天不大起眼,等过了游玩时间更是清净。餐厅是两层带阁楼,平时他就住在阁楼上,每回夜里散步回来就直接从后门上阁楼。今天他难得又开了餐厅大门,打开两盏云母纹的宫灯,这才战战兢兢把人请进去落座,端上茶水并几种点心,紧张地在对面坐下。
被他带回来的两人中的一个笑起来:“莫怕...”他想了想,换了更相宜的说话方式:“不要怕。”
顾谨中仍然觉得脊背上冷汗往下淌,定了定神:“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先说话那个哑然失笑,“姓贺,单名璞,字山有。”又示意另一人:“这位是叶道友。”
这是顾谨中今夜第二次听见他出声,如玲珑吹响,铮琮有音:“姓叶,双名孤鸿。”
这一夜无比漫长,山中夜色将尽时,顾谨中终于将叶孤鸿与贺璞来自异界,这异界是修真世界,两位都是修道有成的仙人种种粗粗了解,只是不论史上当今,历来以此招摇撞骗的极多,他也不敢十分相信。
又看了时钟一眼,约莫快到了断桥的荷叶早市,虽然一夜未睡头痛眼涩,却也不能无故关店,于是说:“也忙碌了一夜,不如两位到楼上休息,待会店中有人,怕不方便。”
贺璞一哂,他如何听不出此人还对他们来历有疑惑,不过也没有什么妨碍,笑道:“叨扰一夜,该告辞了。”
叶孤鸿也随着起身,山风吹拂,少顷两人已到林边,顾谨中不由追出去:“两位...仙人,日后如何寻得仙踪?”
贺璞一笑,抬手在树上的灯笼上一点,一只灰头小雀伶俐跃上绘面,在花枝上搔首一二,就此凝入画中。顾谨中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到两人踪迹。
如此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连餐厅雇员都看不下去,相处久的干脆开玩笑:“老板莫非昨晚遇见狐狸精了?”
旁边有人接话:“西湖边,分明是白蛇精。”
“白娘娘是许仙的,我猜是青蛇精。”
“兔子精也不错。”
“不是蜈蚣精和蛤蟆精就好。”几个人话题就此歪了,顾谨中一概不答,只惦记着摆在阁楼里的灯笼,头一次这么盼着天早些黑。
好容易过了八点,将顾客与雇员一一送走,顾谨中颇有些激动地上楼,郑重洗了澡,又重新刮了胡子,换了今天特地买回来的长衫,按捺着心情点起灯笼往山里走。过往有人看他一身长衫,提着灯笼,只当又是当年遗老。
顾谨中如今压根儿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心里火急火燎,面上还要强装镇定。一路茫然雀跃到了昨夜遇仙处,左右看看,又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才把灯笼抬高,对着绘面上的画小声说,“雀...使君,下面怎么走?”
绘面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昨夜亲眼看着这小雀入画,顾谨中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又压低声问了一遍,过了片刻,绘面上茉莉丛晃动,从中钻出一只山雀脑袋,张嘴无声啼鸣了几声,随即整只鸟儿已经从花丛中蹦出来,在花枝上来回跳了跳,一掀翅膀,已从画中脱出飞入空中。
顾谨中急忙追赶,灯笼摇晃,地上光影也晃动不停。幸好那只山雀飞得并不快,他一边盯着山雀一边跑,没注意自己已经离开了山路。
夜中山影沉沉,夏季草木繁茂,见山雀引着顾谨中跑来急忙纷纷避开。一鸟一人在山里窜了许久,顾谨中气喘吁吁,突然看见前方藤萝垂挂处露出一面白墙。待走近了再看,原来是一面残垣。
杭州千年风流,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湖边山中营建过园子,也许是家亡,也许是国破,山林之中,遗落多少家园。如今所见的也不知是哪家废园,房屋已全数倾颓,只剩下半面墙壁缀满藤萝。
小雀飞到墙前“啾啾”几声,就见两人透藤萝而出,手挑莲灯娟娟降下。顾谨中张口结舌,不知自己究竟在人间还是梦中。他恍恍惚惚被两名丽妆女子引着向前,临到墙前只觉眼睛微微一凛,再眨眼人已在门后。
面前是一片园子,曲折回廊绕着一潭碧水,池畔石峰点缀,潭水窄处横跨一架小桥,去处却隐在一片绿荫后。他稀里糊涂被引着走了好长一段,忽地眼前一亮,前方一临水小榭中灯火荧荧,见人来门扉忽然纷纷敞开,一十五六的垂髫女子翩然而出,“宾客至矣。”
☆、第三十四回
顾谨中已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只会怔怔随着走。叶孤鸿与贺璞已在堂中,一人着云光绣袍,缀明月宝珠,戴金华太玄冠;一人披珠绣华光袍,带日月青鸟纹。见他呆头呆脑,一旁侍奉的婢女不禁掩唇轻笑。顾谨中一面羞赧一面揣测除叶、贺二人外,这些僮仆侍婢究竟从何而来,想起各色志怪小说中种种,不禁浮想联翩。
少顷有人送来饮食,因是夜宵,各色点心只取精致可爱,其中有一味甜汤色白味甘,口味清润,十分适口。见他喜欢,引他进门的少女在一旁说:“这是千岁饮,乃是用泰山葛藟所制。”
顾谨中点点头,突然回神,叶孤鸿笑道:“你们前人所留不少,我们略走了走,看见许多精巧园子,就拓了一座来聊作歇脚。”
顾谨中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怪刚刚一路走来只觉得布局、景色分外熟悉。只是看着喜欢就随手拓了一座园子来做歇脚处,果然也只有神仙手段才做得出,至于去泰山山谷取葛藟来做甜汤什么,已完全不必说了。
一时饭毕,婢女重新送了茶来,顾谨中尝了尝,不由纳罕:“这像是碧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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