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拐角天字一号房时,他忍不住停了脚,想起那日与叶之洋深夜对弈的事来。棋逢对手真乃人生幸事,如今房门落锁,人早已去得远了,这一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一路走一路思,经过柳氏姐妹的屋子时,又想起叶之洋说那两个姐妹不好惹时那个谨慎小心的样子,涂清澈微微一笑,说不定叶之洋就曾吃过她们的亏呢。忽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曾险些被那个姐姐一剑刺死。这样想着,不觉放软了脚步,伸长耳朵去听那屋里的动静。咦?那屋里怎么还有男声,这不是端木兄的声音!涂清澈轻轻推开窗门,朝那缝隙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姐妹房内,全身□□的端木闻玖看了看身旁同样□□此刻正熟睡着的盲女柳月眉,又瞅了瞅洁白床单之上的那点点血污,抱住头拼命地甩,甩了几圈忽又顿住,轻声道:“我,我被人下了药?我,我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我毁了人家……”
涂清澈被此情此景骇住,听见这话登时恼了,脑中炸开拔腿便奔。
端木闻玖披上衣衫去套鞋袜的时候踩了自己的脚,哐当一声撞翻了桌椅,口中不觉惊叫一声,床上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端木闻玖惊惧之下不敢回头,大跨步地逃出门去。
慕容霜被一串响声惊醒,醒过来时满身是汗。他瞄了瞄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不安地在身旁摸索,他想要告诉端木闻玖,自己做了梦,梦中有个女人散乱着满头长发蹲在地上嘤嘤的哭,她慢慢抬起头,面上狰狞可怖,哭声陡然变成了凄厉的笑,身下浓黑腥臭的血滚滚而出,化作厉鬼扑向自己,而自己却呼喊不得不能动弹。他四处摸了个空,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为惊恐的叫声,他悚然跃起披上衣服夺门而出。方才那叫声,那,那分明是端木闻玖的声音!
慕容霜循声而去,正看到衣衫不整的端木闻玖从一间房里跌跌撞撞奔出西廊的背影,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慕容霜迈着步子挪到端木闻玖奔出来的那间房口,看着房内的无限春光,怔住了。
柳叶眉自门外踏进房来,拿被子掩住了柳月眉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妹妹,若中午之前我回不来,你,便不用再等了。到时自有人带你离开,你万要跟他走。姐姐对你不住,今后务要好好活着。”
柳叶眉不顾妹妹的哭喊,把门自外面上了锁,向兀自发怔的慕容霜低低笑道:“这位公子,可看够了?”说完也不顾他脸色,径自去了。
慕容霜在后面讷讷追着,既不阻拦也不说话,柳叶眉停住,他便也停住。
“我们月眉,今后烦您照顾,叶眉给您见礼了。”慕容霜听着这怪模怪样的腔调,又看了看面前这人,一身红衣衬得她面上嫣红一片,只是半边右脸包着一大片的白布,看起来甚是滑稽可笑,慕容霜便扯开嘴角笑了一笑:“你给玖少爷下了药?”
艳面罗刹,索命阎王。柳叶眉无端起了一阵寒意,抿了抿唇,说不出话。
凤椎缠上柳叶眉的颈子,倒刺勾得她项上猩红一片,条条血线流进红衣里面又渗出来,绽开朵朵血花。慕容霜冷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端木闻玖言神无主地转进院子,却听见涂清澈抖着声问决明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端木兄下了药?”
决明子打着哈哈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面上含笑口上称是。不就是那一日在他酒里下了点五石散粉末嘛,用得着一个个一遍遍地来问。
此话传进墙外端木闻玖耳里,犹如长剑贯胸一般,一时间耳鸣目眩,全身瑟瑟抖个不停。怒!满腔的愤怒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地疯长,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愤怒,愤怒得想要杀掉一个人。他昨日说也许哪天会把晚霜抢回来,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抢吗?!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帐!
涂清澈见他不辩驳,紧了紧眉头又道:“那一夜,我看见了你提着药包进了柳氏姐妹的门……”
决明子应道:“是。我是为了霜儿……”慕容霜刺破了人家姑娘的脸面,瞧那姑娘的泼辣劲头可绝非善类,不替她医好了面皮,恐怕日后她要在暗地里找霜儿的麻烦,她虽武功平平可一旦阴毒设计起来,霜儿恐怕是要吃亏的,我这是为了霜儿才去给他送了伤药,还给她妹妹看了眼疾……等等,莫非,莫非?这小鬼说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他这是在说我给端木闻玖与那姑娘下了媚药?决明子越发觉得涂清澈神情不对,话间也似有不妥,这一停一顿一寻思,正看见手提重剑汹汹而来的端木闻玖。
端木闻玖双目煞红神色不常,面上森森飒飒阴黑恐怖,他不言不语却势如破天,夹了风头卷了黄叶枯尘咆哮狂奔,举剑横冲直劈过来。决明子手无寸铁挡他不住,双手将涂清澈狠狠推了出去,连滚带爬地躲到西边,尚未站起剑锋又至。端木闻玖剑法浑雄杀气滔天,转瞬已将决明子逼在死角,长剑无锋气可倾山,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线来,咄咄剑气将决明子的长发衣衫向后扬起猎猎作响。眼见决明子就要碎尸万段死在剑下了,涂清澈发疯般地大声呼喊,运足轻功死命奔上前去,以背挡剑拥住了他。
两心相贴,砰然跳跃的是不知是谁的心声。
涂清澈一腔鲜血直喷出来,脊背旧伤重又裂开染得一身白衫殷红灿烂,艳比红霞。决明子右胸亦被划伤,如今一口鲜血吐出来,抱了涂清澈在怀里,只觉得天地万物尽皆空了。
端木闻玖脸上沾了两人的血,顿时清明过来,他看着面前的两个血人,又看了看虎翼之上蜿蜒而下的浆红血液,心中一痛,脚步一顿,直直栽倒在地。
涂清澈面色苍白地靠在决明子怀里,星星点点的双眸在他身上滚了一圈,见他右胸虽伤却无性命之忧,如释重负般一笑,字字带血道:“我……可不是为了你。”
决明子喉咙紧涩,眼眶灼烧,漆黑泛红的瞳直直望着涂清澈。他双眸中渗透的诸多情绪,在将明的天色里清晰得一览无余。
这个人原来也会有这般单弱无助的神情,那种触之心痛的凄凉又是从何而来,涂清澈想要再看仔细些,一用力却昏了过去。
涂清澈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此刻依旧昏迷不醒。隔壁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涂清澈微微蹙眉冷汗涔涔,端木闻玖恨恨地夺门而出,一剑劈开那间上锁的门闯了进去。
柳月眉此刻哭成泪人倚在床前,衣衫尚未穿好,襟前濡湿一片,白色床单上的鲜红猛得刺入端木闻玖的咽喉,端木闻玖顿时说不出话来。门外是灿金明媚的秋,此刻她眼中该是深不见底的黑吧。端木闻玖上前搀起她来,听得她字不成句地哭喊着姐姐,一颗心登时软了。
端木闻玖犹豫道:“你姐姐她已经……已经不在了。”
柳月眉大哭起来。端木闻玖陪在一旁低头不语,黯然凝视着地面上的纹路。柳月眉渐渐哭得累了,强打起精神问道:“是端木公子么?姐姐说她若是回不来了,自会有人来带我走,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端木闻玖双手撑住额头,闷声道:“柳姑娘,除却你的姐姐,这世上可还有亲人尚在?”
柳月眉稳住气息,摇头叹道:“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此去孤单,月眉稍时便去与她作伴,还请端木公子成全。端木公子自可放心,月眉断不会为公子再添麻烦。”
端木闻玖皱着眉头笑了笑,擦一擦眼角轻轻问道:“柳姑娘,你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柳月眉思道:“昨日夜里,房里走了水,我被烟火呛醒去喊姐姐,姐姐却不在房里,恰好是端木公子撞见,将火灭了,才救了我的性命。之后端木公子问起我姐姐的事,我只觉得头晕,之后便如同被点了穴一般记不得了。再后来便是今日早上我被一阵响动吵醒,我,我醒来发觉自己光着身子……”
她似乎并不知道是她姐姐下毒设下了这圈套,这也怪不得他,就连自己也是将将才知晓这件事情的原委。罢了,如今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己确确实实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端木闻玖死死咬住下唇,话如流水般一去不回:“柳姑娘,你若不嫌弃,便将后半生交付与我吧,我玷污了你的清白,愿意用余生偿还罪责,你莫要再说丧气的话。”
柳月眉惊道:“你说什么?”她不着痕迹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非常确定自己□□并无不适。她并不是个笨姑娘,她想起昏迷之前那道熟悉的气息和房间里异样的味道,很快明白了这是她的亲姐姐用性命为她设下的局。看来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姐姐柳叶眉做的陷阱,只是他没想到昨晚为他解毒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姐姐!柳月眉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又重新流淌下来。
端木闻玖看了看双目红肿衣衫不整的柳月眉,轻声叹道:“柳姑娘莫再伤心,若不嫌弃便跟我走吧。”
决明子背对着慕容霜,在后院狭窄的后墙道里一块石头上坐着。墙壁高耸,衬得决明子像是一个幼小孩童。夹道里劲风如刀,割得他衣衫破烂长发散乱,露出胸前包裹伤口的道道白布。慕容霜走上前去,在他身旁坐下,犹犹豫豫地开口道:“玖少爷并非故意伤你,他是误会你给他下了药,你莫要伤心。”决明子默然不语,忽然叹道:“你说这样见外的话,才真正叫我伤心。”
这样落魄黯然的决明子与他平日里风流嬉笑的样子天地相别,但却是慕容霜所熟悉的。多年前的冬日,初次相见时,他便是这幅模样。
决明子双唇开了又合,终于艰涩道:“那一日,宛儿也是这样倒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的怀里,看着她变冷,看着她的血将那一身白衣染得血红。我救得万千性命,却唯独救不了她。她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决明子被泪哽住了喉,再说不下去。那样沉寂的神色直教身旁咆哮的疾风陡生温柔,慕容霜心有所动,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决明子反手握了,但觉触之冰凉附以薄汗,实在算不得温香软玉,更不堪颠倒心魂,再看他一副愁苦面容,不觉轻声笑了,这个生性易怒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竟如同和尚般心如止水。
慕容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笑得好丑!”决明子又笑起来,慕容霜忍不住道:“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决明子这才忍不住拍着慕容霜大笑起来。
“我知道你笑什么。”慕容霜捶着胸口叹道,“我只是觉得这里又湿又寒,连生气也不会了。”
决明子按住他捶胸的手,慕容霜忽而笑道:“你也跟我下一回药试试,看我是不是也能做出那混账事来。”
慕容霜的锦缎白发被风吹得歪七竖八纠结枯涩,面上青痕疲态一一显现,目无光彩,唇无血色,此刻笑将起来,倒真应了那句比哭还难看。决明子但觉先前端木闻玖那一剑是刺进了自己心里,不然此刻何以刀剜一般的疼。他将慕容霜搂在怀里,不由得出声叹喟:“霜儿,我的小霜儿……”决明子此刻,是真的后悔了。
端木闻玖在后面看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晚霜,我有话对你说。”
慕容霜恍若未闻,将面埋在决明子的肩头,闷声道:“你应下的事可莫要忘了,定要医好涂清澈。”
端木闻玖又唤了一声晚霜,却见决明子猛得抬头看向自己,目中光寒如刀狠狠刺将过来,他心中有愧不敢再出声,背转了身耐心等待。
头顶上好大一朵艳阳,慕容霜实在干渴得紧,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看着面前的端木闻玖,才一日功夫他像瘦了十斤,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他声音苦闷道:“你杀了柳叶眉?”
慕容霜应道:“是。”若当时她没有引颈自尽,无疑是要死在自己手里。她做了这样的事,打一开始,自己就没想过要让她活命。
端木闻玖汗流浃背,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双唇张张合合,总算发出声响:“晚霜,我毁了柳姑娘的清白,她举目无亲眼睛看不见,我要娶她为妻。”
慕容霜笑道:“好。”
二人相对无语。慕容霜觉得那日头毒得越发厉害,自己再待下去,怕是要晕在地下了。他举步要走,却被端木闻玖抓住手腕。
手中腕骨瑟瑟颤抖,端木闻玖抬头看他,只见他形容枯萎立在风中盈盈欲倒,再看他的眸,竟是一片死沉的灰,端木闻玖心中一惊,赶忙放开。
慕容霜转身走了,端木闻玖愕然失声,半晌才道:“晚霜,你去哪里?”奈何这声问话太过喑哑,风一吹便化了,慕容霜是无论如何再也听不见了。
☆、覆水难收
门外有人,自清晨破晓就一直站在门外。乾坤知晓他是谁也明了他为何事而来,故不愿见。奈何门外之人着实诚心,窗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这出程门立雪的戏演了足有一个时辰,乾坤才悠哉悠哉地坐起。
梳洗,打坐,调息,如同往日一般打理完毕,乾坤踱至门前,长叹一声,双手推开了门。
门外少年颜面如玉,披了日光耀眼夺目。少年开口道:“师父,徒儿是来向您辞行的。”
乾坤仔细看着面前之人,他的双目之下泛着淡淡的青晕,精神却是意气风发闪着异彩纷呈的光,活像一只幼豹。
幼豹又一次开口:“师父,徒儿是来向您辞行的!”
乾坤摆了摆手,错开身走了出去。幼豹步步紧逼,口中不依不饶地喊道:“师父,子玉要走!现在就走!子玉要去行走江湖,仗剑天涯!”
乾坤走到武场,抚摸着手中长剑,默然不语。突然金光一闪,叮当一声脆响,虎口被猛得一震,长剑险些脱手。面前的幼豹咄咄问道:“师父,你说过的,只要我能打得赢你,我便可以去闯荡江湖!这话如今可还算数?”
幼豹体形俊美,毛发鲜亮,眸中锋芒如刺,优美却危险。是了,豹子不能总当猫养着。乾坤退开一步,凝视着手中长剑,摆出迎战的姿态。
上一次与他对战是什么时候呢?这是一份无论交手多少次,都会令人心生赞叹的资质,似一块得天独厚的上乘美玉,集万古精粹于一身无与伦比。还以为能够一直看着它守着它呢。让它在自己的雕刻之下褪去层层凡尘,出落成倾世绝品,曾是穷己一生的夙愿。如今棍剑相向,曾经的心事一件件一幕幕却都成了荒诞不经的笑话。棍上花纹盘错与那颜面交相辉映,两端金箍晃动着耀眼的金光。他今日的棍法过于急切。他的心,不静。
乾坤手中长剑宛若银龙,使的正是那套绝情九式。祖父虽能与祖母相伴一生,却终未得到她的心,这套剑法里的痴心,不甘,成全,种种煎熬如今都如再生般的重现在自己心上。那种深埋于心的复杂情绪寄在手中长剑之中,由心牵引着一寸一寸地爆发,连自己都禁不住要为自己精湛的剑法鼓掌叫好了。
弥子玉渐渐招架不住,乾坤心里微微叹息,可惜,这套剑法险些就要被他破掉了,当真可惜。
弥子玉被乾坤步步紧逼不能还手,金箍棍也被长剑逼得脱手。胜负显而易见,他懊悔地垂下了头。
乾坤扁下剑身,沿着弥子玉的咽喉缓缓向上,轻轻抬起他的脸,怔怔地盯住了那双眼,良久,他微笑着嘶哑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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