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愕然地看着他走远,心底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
那天下午,一共有七个人来找他,表示要退出罢工。
第二天早上,李默去聚会时,不知是否是心理作怪,总觉得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股异样的意味。这天的聚会匆匆结束,原本定好的计划也未能实现。李默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半路发现丢了东西,折返回去拿,却在门口听到这番对话。
“老王头他们好像都回去上工了。”
“我也听说船厂那边开了条件,只要愿意回去的,都加一成酬劳。我也想回去,毕竟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当初李默挑头的时候,我们都答应地好好的……”
“你也知道是李默挑的头!也不想想,当时出事死得又不是他们家的人,他那么积极做什么?”
里面议论的人压低声音道:“我看,现在大家都动了心思想回去。除了死了人的那几家和李默,非硬要和厂里作对到底。”
“那死了壮丁的想要讹一笔大的,这李默想干什么,我倒是想不通了。”
“呵,估计分到钱肯定有他的份,但就没我们什么事。”
按在门上的手近乎嵌进了木头里,李默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把推开大门,进去痛骂里面的人一顿!他连东西都顾不得拿,浑浑噩噩地离开。
直到走回大街,李默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变卦?明明应该是同仇敌忾的敌人,却成了他们愿意回头效忠的好主人?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厂里的工友是如何因为过劳而死的?难道他们已经不记得,当初说要奋斗到底的誓言?
结果到最后,他成了那个人人厌恶的对象。
“呵,我真蠢。”
李默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不顾往来人瞩目的目光,大手遮住眼睛,却仍然难掩饰全身的疲惫。他就不该意气用事,就不该站出来,为这些连长远和短浅都分不清的人奋不顾身。临了还要被人唾弃。
“终于找到你了。”
正在沮丧中的李默,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男声。
李默透过指缝,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沙哑着问:“你是谁?”
“我?”
来人一笑,声音低低地道:“我是一个来教你治病救人的游方道士。”
……
“九爷,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下属躬身汇报道:“目前已经有了四成的工人回到船厂,再过几天,等他们劝回来了,今年预定的交货期应该是不会耽误了。”
“嗯。”杜九点头道,“那个领头闹事的工人呢?”
“我们已经派人和他接触,如果他接受条件,就给他高两成的工资。如果他不接受——”属下不怀好意笑道,“那我们就把消息泄露出去,到时候估计他们内部自己就会乱起来了。”
许宁曾说,青帮的拿手好戏是弄虚作假和威逼利诱,其实他还漏了两样,栽赃陷害和挑拨离间,也向来是青帮的拿手好戏。杜九拿起帽子,戴上出门。
却在楼下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杜先生!”
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人,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门口拦住了杜九。
“我叫李默,是船厂罢工的起事者,我有些话想与您说!”
杜九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式视线,看向眼前这名特地在大门口拦下他的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属下们的行动。
“李工,是对我们开出的条件不满意吗?”杜九淡淡道,“或许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的确是不满意。”
李默说:“您说如果我愿意停止罢工,就给我涨两成工资,但是罢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船厂的工人也不止一个。”
杜九太阳穴抽了抽,沉默了一会,任由李默继续说下去。
“也许你不明白,我们这次罢工,不仅仅是因为厂里出意外死了人。而是因为,平日船厂给我们的待遇和作息,就十分苛刻。我父亲是木匠,修一扇大门都能有五角的工钱,但是我们再船厂从早忙到晚,一个月没有一天休假,您只给我们三元钱的月薪。”
“我的每个工友都是熟练的工人,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干三人份的活拿半人份的工资,就可以养活自己和全家。”李默看了眼杜九身后,装修豪华的酒店,“现在的物价,想必杜先生比我更清楚。不知道您出门吃一顿饭,又要花多少钱呢?”
杜九耐着性子看向他。
“你要什么?”
“我要很多。”李默说,“船厂下半年的订单,马上就要交货了。我请杜先生给我的工友们都涨三成的工资,我保证他们一定可以在货期前,把工作都给做好。另外,我还希望您能每月给他们放一日的假期,让他们有时间陪陪自己的家人。”
“我问的是,你要什么?”杜九盯着他,“你自己想要多少的工资,多久的假期?”
“我什么都不要。”李默笑了,“我今天也是正是向您提出辞呈。我带大家罢工,扰乱厂里的生产,自觉已经无脸面继续待下去了。不过,只要您答应我刚才的要求,其他人都可以立刻回去上工,绝对不耽误工期。”
说完这些,他对杜九躬身行礼。
“打扰您了,再见。”
杜九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远,好久都没有说话。下属候在一旁,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不要去派人,把他给……”
他比了个手势,还没说出口,就被杜九冷冷瞪了一眼。
“你敢动他?信不信明天整个金陵的工人,都到我面前来闹事?”他又冷笑,“什么都不要?好啊,好一招自断后路!”
摆出这牺牲自己,全为旁人的姿态,把他杜九逼到绝路来,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口舌。李默这一手,是绝杀。
把杜九塞回娘胎重造他都不相信,这种招数,会是一个大字都不认几个的莽夫想出来的。
许宁。他在心里低念着这个名字,已经完全没了最先想要和对方玩玩的念头。许宁触碰到了他的核心利益,杜九是再也容不下这个人了。
“派人传话,去联系罢工的工人,按照之前李默提出的要求,把他们全都雇回来,绝对不能耽误工期!”
“是!”
“还有……”杜九压了压帽檐,“把许宁给我带来。”
——
“许先生!”
许宁坐在家中,就看到那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向自己走来。
“我都按您教的说了。”李默站在他面前,汗流浃背,全是紧张时出的冷汗,“但您提的哪些要求,那杜九会答应么?”
“他只能答应。”
许宁放下书,“金陵只有你们这一批熟练的船厂工,船厂下半年的订单还没能完成,有能力在船厂下单的,都是青帮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他绝对不敢耽误工期。”
他又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为难你,丢了这份工作。”
“没事,我还年轻,什么活计不能干?”李默兴奋道,“只是我今天才见识到了,能把那样一个大人物都逼到这种地步,许先生,我真服您!”
“去找人,去谈判的,都是你。”许宁笑笑,“你该佩服的是自己。”
他说的是事实,如今聪明的人不难找,难找的是像李默这样愿意站出来承担风险人。这样的人,至今许宁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的学生方筎生,一个就是李默。而其他人,明明五感俱全、四肢完备,却不是像聋子一样听而不闻,就是像哑巴一样闻而不言,成了精神上的残疾。
在这个大多数人不是妥协就是沉默的时代,愿意发声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许宁早就知道杜九肯定会采取分而化之,以利诱之的策略,才会去找上李默,利用这个愿意说话的人来化解杜九的招数。然而,许宁却忘记了一点。
青帮之所以是青帮,不仅仅因为他们会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暗招,更在于——他们有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的武力。
“谁,谁让你进来的——少爷!”
屋内,许宁正和李默说话,却突然听到槐叔的惊呼声。他倏地一下站起,却被李默拉住。
“是青帮的人!”
这个比许宁见识过更多阴暗的年轻人道:“许先生,你先走,我为你拦住他们!”
“你——!”
许宁懊悔,自己还是大意了,忘记面对的不仅仅是狡猾的狐狸,更是吃人的豺狼。
“我不能留你们独自……”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斜地里突然传来懒洋洋地一声。
“他说的没错,你留下来只会碍事。”
两人猝然回头,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第三人。
那第三个人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大厅房梁上,见二人抬头看来,伸手掏了掏耳朵。
“要不要我出去,帮你们把人赶走呀?”
许宁戒备地看着他:“你?”
“忘了自我介绍了吗?”来人笑道,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在下张山,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张三。”
第25章 谙
张三说:
“我从天津就一直跟着你了。”
许宁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他身边跟着这么一个人,早出晚归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刚才这人往房梁上一猫,要是他一直不出声的话,是不是许宁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在被人窥视?
李默也怒了。
“你一直跟着许先生,你要对先生做什么?”他挡在许宁面前,“我警告你,不准动先生,不然我和你拼命!”
张三无奈地挠了挠头:“我说,你有没有搞清楚情况?”他指了指屋外,“现在要对这家伙不利的,是外面那帮人,我呢,是好心来帮忙。要不是老大非要我看着这家伙,你以为我愿意惹事?”
听到这里,许宁已经明白了过来。他把李默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着张三,突然开口问:
“张山先生,您有没有带枪?”
这次即便是张三,也有些懵了。
“枪,你问这做什么?”
“现在就开。”
“什么?”张三一脸见鬼的表情。
此时,屋内已经能听见脚步声,青帮的人正在走近,槐叔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许宁焦急,上前一步。
“现在,朝天开枪,快!”
张三被他命令式的语气激得手一抖,下意识就掏出枪来,而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两发子弹已经横空出匣。
晌午,在一片午休的寂静中,两声枪响震醒了大半个住宅区。
“有抢匪!”
许宁趁机大喊,“抢匪进了院里,大家小心!”
李默也机灵地跟着喊:“抢劫啦,杀人放火啦!大家伙快跑啊!”
堂堂金陵城,竟然会有人在城内鸣枪,很快住宅区内就骚动起来。许宁住的这一块靠近外城,住客大都是苦里讨生活的百姓,因此民风也是有些彪悍。这些人平日吃饱都不容易,整日受够了气,这回竟然还有抢匪想要去抢到他们头上?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再忍耐下去,是要让妻儿老小都让人屠戮么?
许宁几声喊后,隐约地,能听到有人提着刀斧扛着铁铲出门。
“土匪呢,抢匪在哪?”
外面,青帮几个人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他们哪想到只是来抓个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对方就喊的跟杀猪似的,还把整个区的居民都喊了过来
估计再过不一会,附近的巡警都要赶来了,再留下去不仅事办不成,人也要遭殃!
许宁此时出门扶起槐叔。
“你没事吧?”
“没、没事,少爷。”老槐摇了摇头,努力安慰他,“他们没对我做什么。”
“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你做什么。”许宁语气冷冷的,站起身,望向青帮两个人逃跑的方向。
“张先生。”他突然开口,“您说您从天津时就跟着我,是段正歧派来保护我的吗?”
“老大命令我跟着你。”张三这时还有些目瞪口呆,他见过斗智斗勇,却没见过这样发动群众力量把土匪吓跑的。
他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起许宁,不愧是能教导出老大那样人物的家伙。
可段正歧哪是许宁教出来的?张三却不明白这点,感慨着道:“可我看这情形,没有我,你也没什么问题。”
“张先生是帮了大忙。”许宁道,“如果不是您带着枪,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我也不能抓到机会想出这个主意。不过这终究是情急之策,他们回去想通情况之后,肯定还不会放过我们。”
“为什么?你真有本事,这么招惹急了人家?”
“不是我招惹他,而是现在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我活。”许宁冷声道。
张三看愣了,他发誓,在这一刻,他在许宁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每次将军整治对手时,也总是这幅腔调说话。
“你准备怎么做?”
“杜九想要暗地解决我,我就偏不让他如意。”许宁道,转身看向李默,“李工,今天有多少人知道,你到我里来了?”
“多少人?”李默奇怪道,“我没告诉谁啊,我只是从酒店离开,就来这了。”
“这就够了。”
许宁说:“张先生,您在正歧手下做事多年,我斗胆,请您帮一个忙。”
“客气话和敬称就不用了,我怕折寿。你直说吧。”张三倒想看看,这个许宁还能使出哪些招数。
然后他就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雷霆手段。
中午时分,金陵城区的两声枪响,惊动了不少人。
杜九刚刚忙完了船厂的事,回到下榻的地点,还没捋顺心气,就又迎来了不速之客。
“丘长官。”看见来人,杜九起身相迎,“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者是金陵城的城务长官,也是孙传芳的一位副手,杜九也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17/65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