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张三收起印章,“既然事情可能是针对老大的,那我多跑几趟也要查清楚。不过你——”他有些担心地看向许宁,“这几天或许有人会上门来找你麻烦,你小心些。”
许宁淡淡笑了笑。
“这算什么麻烦?”
——
四月最后一天,南下的火车在金陵车站靠了站。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两个穿着大衣,竖着衣领的男人,并不怎么惹人显眼。
“爷。”
为了不暴露身份,副官在外都这么称呼段正歧。
“我们现在直接去找许先生吗?”
段正歧颔首,然而抬脚没走两步,就收回了步伐。副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在金陵火车站内外,贴着的无数张大海报。
“这是——!”
……
许宁没想到,谣言传出去后,最先找上自己的不是那些热血青年,竟然会是梁琇君。
梁女士显然得到消息后,就从学校赶了过来。几乎是许宁前脚到家,她后脚就找上了门。一见面先不是安慰,而是一顿数落。
“我昨天如何跟你说来着?”
梁女士气愤道,“若是你有了麻烦,请务必不要一个人硬撑。元谧,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跟我们说一声吗?”
许宁苦笑:“这是对我设下的圈套,我不想连累你们。”
梁女士巧目瞪了他一眼,秀眉高挑。
“连累?梁琇君若是怕被朋友连累,早在北平就和你断交了。”她在原地走了走,“事情已然至此,元谧,我立刻就回报社,撰文替你分辨清白。不过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招惹了谁?”
许宁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向友人交代了来龙去脉。
“竟是这样,这杜九好狠的心思。”梁琇君听罢,却也不退缩,“你等我消息。”
她对许宁匆匆说了这一句,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许宁送她到门外。
“琇君。”他认真道,“你帮我的底线,是不能危及自己。如果你不能保证,我宁愿从此与你绝交。”
梁琇君笑笑看着他:“你不要小瞧我,走了。”
她看了看许宁,最后又走近一步,替他理了理衣领。
“被学校辞退,想必你心中正是难受。好好照顾自己。”
“嗯。”
许宁送走梁琇君,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而等他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谁?”
那人站得太近,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人抓住了胳膊。
“……正歧?”这熟悉的姿势,才叫许宁看清那人面容。
而段正歧紧紧抓着人,黑眼珠盯着许宁,瞧不出在想什么。
许宁莫名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段正歧怎么会突然回到金陵,刚才又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只是现下,门口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进屋吧,有话到里面说。”
段正歧过了一会才放开手,跟在许宁后面一步一步进了里屋。而熟悉他情绪的副官,此时已经汗透了后背。
很难说清楚,段正歧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特地从北平赶来,在金陵车站看到那种海报,情急之下连一秒都不敢耽搁,直接向许府赶来。然而却在许宁家门口,看到那样一幕。
年轻美貌的姑娘,与许宁依依作别,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言语间都是默契;又像是暗藏情愫的恋人,举止间总有一丝暧昧。才子佳人,好不相配。段正歧看着这一幕,心里如同被万蚁噬咬。
他本以为许宁受到危难,最能依靠的人应该是自己。没想到,许宁却还有这样的红颜知己。两人互相关心,互相担忧,倒显得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可最先认识许宁的明明是自己,最早得到许宁关心的也只有自己!现在,为什么却平白被这些不相干的人抢了去?段正歧陷入一种被夺去心头所爱的愤怒中,独占欲侵蚀了他的理智。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敢随便去施舍旁人。他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清透。
副官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看着段正歧几乎将扶手都给捏断。
“将、将军。”
段正歧突然掏出笔,他伸手,缓缓抚摸着钢笔金属的外壳,开始写字。
副官站在身后,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吃惊地张开。
“这!将军,这不可啊……”剩下的话在段正歧冰冷的视线中,只能苦笑着咽下。
许宁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就是两人之间有些古怪的气氛。
“怎么了?”
他问,一边将茶杯送到桌前,却在收回手的时候,被段正歧突兀抓住了手腕。
许宁皱眉:“正歧?”
段正歧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吃人般的视线一点一点打量着他,像是在衡量猎物,随时准备拆吃入腹。
“咳咳,许先生。”
许宁这时听见副官说话,只见他神色古怪地看着许宁道:
“我们将军说,他想——”
屋外,群虫骤然起鸣。
将剩下的话语,都淹没在春末的躁动里。
第30章 紊
“这是水,衣服,还有干粮。”
“拿着。”青年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嘿,你愣着干嘛?给你你不要啊?”
“不,我……”
许宁愣怔地抱着包裹。
“你不抓我了?”
“我抓你干啥?”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的小身板,“瞧你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留下来能是给我抗大炮啊,还是抬机枪啊?”
许宁看着眼前人,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一身匪气。把他和土匪放在一块,指不定都分辨不出来谁才是恶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日赶路,许宁和槐叔不幸被土匪抓了去,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骤然看见有人闯入匪营,扛着大炮冲进来。最开始,他们还以为遇到了山匪头子内斗了!却没想到,这伙人杀了土匪后,把那些村民全都放了,竟然说自己是来清匪的。村民们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年头,军队和匪徒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何况,有这样当兵的么?
许宁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人。一身制服脏污不堪,早已看不出颜色,浑身的扣子就没有规矩系上的,头发跟鸟窝似的,比那群正经土匪还像个土匪。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许宁问。
“给就给了,怎么,不要啊?”那人伸手去夺,许宁却把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他们的行礼已经全被土匪洗劫一空,没有了这些,他和槐叔都别想活着到北平。
那人见他抱着不松手,哈哈大笑:“我就欣赏你这脾气!护食,像我!你叫什么?”
“许宁。”
他涨红了脸。
“许宁,你听好。”年轻军人桀骜道,“我给你这些,是看你顺眼。当时冲进匪营,一群俘虏中就你有胆抬头看我杀人。冲这一点,我就乐意给你几分面子。”
许宁认真看着他的脸:“那你的名字呢?”
“想知道?”那人呵呵笑,“你要真有本事,总有一天会知道。行了,回见!”
他潇洒地跨上门,一扬马鞭。
“快走吧,小瘦猴!我等你报答我的那天!”
许宁在原地捧着包裹,目送那快马扬鞭离去的人影。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见军伍之人,却是头一次遇见这样脾气的人。让他意识到,世上真有人活得如此意气风发。
然而即便是十年之后,许宁也没料到,他日后遇见的意气风发、性情古怪的家伙,远远不止这一个。
就好比此刻,他站在屋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
副官咽了咽吐沫,有些忐忑道:“我们将军说,说——想娶您回去做姨太!”他索性闭上眼一鼓作气说完。半晌,没有动静。
副官悄悄地睁开眼,见许宁脸色茫然,像是受了不小的冲击,心下不由升起怜悯。他偷偷瞄了段正歧一眼,谁能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呢?
而段正歧坐在他二人身后,神色镇定地玩弄着笔杆,好似浑不在意。
“姨……姨……”许宁第一次结巴了,“什么?”
副官同情地看着他。
“就是姨太,也叫侧房、小妾,总之,我们将军想把您娶回家去!”
“可我是男人……”
“哎,许先生,您读的书不少。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不是自古就有了吗?”副官不忍心道,“要不我再给您解释解释?”
许宁哪还用他解释!他明白过来后,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自从十来岁之后,许宁从来没有这样恼羞成怒过。
“段正歧!”
他吼:“你这是违乱纲常!”
段正歧瞥了他一眼,刷刷写字。
副官看了后,小心道:“将军说,他与您又没有血缘关系,哪有什么纲常伦理。”
许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和他到底有师徒之实。”
“将军说,您救了他一次,又扔了他一次。现在他的命是老将军捡回来的,与您已经无关了。”副官简直都不敢去看许宁的脸色。
果然听到这话后的许宁心口一堵,脸色苍白。
段正歧还在写字,副官对着纸机械地念道:“将军希望您尽快做决定,他好准备聘礼。”
许宁火冒三丈,随手拿起什么就扔了过去。
“滚!”
然而他拿的却是一本厚重的字典,那字典摔出去,许宁自己胳膊都有些疼。可接着,砰地一声,段正歧竟然不躲不避,被那字典砸中了脸。
“将军!”
“……”许宁脚步一顿,也不由抬头看去。
被这么厚重的书砸在脸上,段正歧鼻子不要断了吧?
段正歧却伸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字典,缓缓抬头。只见他脸上除了些微红印,半点事都没有。
许宁哼:“铜墙铁壁。”
此指脸皮。
段正歧不以为意,只是在纸上又写起了字,这次不用等副官去读,许宁自己拾起来看了。
【答应,我就帮你解决杜九。】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不用帮忙。”许宁道,“我可以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和你那红颜知己一道,顺便谈请说爱?
段正歧有些恼火。
【杜九身后有青帮在,只有我可以帮你。】
许宁:“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很不错了。”
段正歧不悦。
【当日你若是不帮张习文,杜九也不会抓到你把柄。】
许宁冷笑:“是啊,当年我若不捡回一个小哑儿,今日才是了无烦恼。”
段正歧最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话,一时脸色也黑了下来。下笔写字,几乎每一笔都要把纸张穿透。
【你后悔救我,我就还你一命。】
许宁其实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正懊悔,谁知段正歧这小狗崽子却接着写道——
【不过你不想嫁我,绝不可能。】
“咳咳咳!”
许宁顿时被他气得噎着了,他有气无力地看向段正歧。
“正歧,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当然没有把段正歧的嫁娶之话当真,只以为他是因什么事生气,才想出这种戏弄他的方法。
“上一次质问你是我不对。现在我想与你好好谈谈,你还要这样气我吗?”
气许宁?
或许一开始,看到许宁与那女人如此亲密,段正歧是有想惩戒他一番的想法。但是嫁娶的事情说出口之后,好像一块堵在心头的巨石被无形的力量敲碎,轰隆隆地,填满他的空壑。
如果,能将许宁娶回家。他是不是就只能看着自己,不能再背离自己。他们会是互相依偎的连理枝,比世上任何人都亲密。
距离不能,岁月不能,生死不能。再没有任何事物能间隔他们。
一想到这些,段正歧只觉得一秒都不愿多等。而现在他看着许宁气红的脸庞,感受着心底的蠢蠢欲动,他突然明悟,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的是什么。
这时段正歧明白,自己对许宁,不是孩童式的眷恋,而是一个男人对心上人岌岌渴慕。
许宁还在念叨,眼前的男人却蓦地起身。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扣住了下巴。
“你……唔!”
许宁错愕地睁大眼,惊呼吞没在彼此的呼吸间。
段正歧则是闭上眼,留恋地感受着许宁的唇温。缱绻的温热沿着两人相接的唇畔融进心里,化开他心底冻结了十年的寒霜。那滋味渗透四肢百骸,使他忍不住用力,想用舌尖挑开许宁的双唇,去探寻更深处的湿润。
副官张大嘴看着这一幕。
而许宁反应过来,用力挣扎。
段正歧深吻不成,退后一步,却没有立刻松开遏制着许宁的手。他掰着许宁的下颚,硬生生地让对方转头看过来。
【看着我。】
段正歧用唇语命令。
许宁不得不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看到段正歧一张一合,无声无息地倾吐出一句话。言罢,他在许宁唇上轻轻抚过。许宁踉跄后退,段正歧已经松开手。
直到他带着副官离开,临走之前约下时间让许宁再好好想一想。许宁依旧颓然站在客厅,茫然四顾,有些失神。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句话。
【生同衾,死同穴。】
那是段正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段正歧的想法已然很明了了,许宁却不知这执念是由何而生。在他的记忆中,哑儿幼时的形象远比现在更加深刻。他无法想象自己亲手教导的孩子,会对师长生出这般心思。但是嘴角还残留的温度,不容作假。
难道是自己的教育出了差错?
许宁呆呆坐在客厅,出神想了一下午。
“喂,许宁!我找到杜九通信的证据——你怎么了?”
张三难得一次从大门口进来,看到的就是许宁发呆的背影。许宁看见他,骤然想起孟陆、姚二等人,陪伴在段正歧身边时间更长,他们或许比自己更了解长大的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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