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更不能因此去责怪段正歧,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只是这件事到底给许宁提了一个醒,想要高枕无忧,还是太早了。
他拉起段正歧的手:“你之前说有人用我威胁你,这是我不对了,竟成了你的拖累。”
段正歧蹙眉,正想写字。
许宁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但是我要叫这些人知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他眸光熠熠生辉,犹如天上星辰,只手可摘。
段正歧于是听见他家先生说:
“不如你列个名单出来,叫我瞧瞧都是哪些人明里暗里威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说,文章写得越美好,回想现实就会越痛苦。
这是所有民国写实文的通病,不是苏的不真实,就是痛的太难熬。
我不想取两者的缺点,想兼顾两者优点,所以我不打算把《哑儿》写成两人征战天下的苏文。
这就是一本在黎明来临之前,所有人茫然、顿悟,挣扎,探求未来的一篇文,恰到好处地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告别。
另外,本文中许宁以及其他人在逆境中的反击,也都是参考历史,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民国不仅有屈辱、痛苦,也有更多张四先生这样的人,在我们绝望时一点点探索光明。
还是那句话,看看我们的现在,你就该知道,所有的民国文其实最终都是HE。
毕竟我们生活的很好。
第78章 峙
大事件!金陵段宅受袭,许宁遇刺,生死不明。
消息一出,全城一片哗然。来拜访的、探望的人几乎挤满了段宅的前门,从大学教授到街头小贩,零零总总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是怀着探听消息心思的,还是真正关切上门探病的,都被拦在门外。
段将军放话说,恕不见客。
这下,就连抱着看好戏心思的人们也知道,事情闹大了,段将军发怒了。
听说段正歧一怒之下,先是处罚了当日值班守卫的一队士兵,又下了对行凶者的通缉令,然后开始了一场遍及金陵城上上下下的搜查。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不少猫腻,有背地与北洋军阀勾结的官僚落了马,有暗藏在城内的洋人内奸被下了大牢,但凡抓出来就统一严查,追问逼供。
事情到了这一步,聪明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究竟是许宁遇刺和这些人有关,还是段正歧借着许宁遇刺来大动干戈清理门户?谁知道呢?
而此时,传闻中“生死不明”的当事人许宁,正好整以暇地端着一张报纸,津津有味地念着。
“《租界欲建中立区不成,段将军府邸立刻遭袭,是否有关联,何处觅真相?》。琇君,你这个题目,起得很有话本传奇的风韵啊。”
梁琇君坐在他对面,没好气地道:“我不这么写,不就白白愧对你装病一场?不这么写,怎么配合你抓住那些牛鬼蛇神?”
许宁遇袭这件事,梁琇君事前也未得知真相。她匆匆忙忙地赶来探望,却也差点被拦在门外,进屋后才发现这人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当场气得肝火旺盛,怒发冲冠。
许宁诚诚恳恳地道歉道:“我想出这个主意后,他就把我关在屋里,也不准与你们通信,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来不及。”
旁边,侯立在侧的孟陆作证道:“这我可以证明,梁小姐。将军是怕先生真的遭遇危险,顺势就把先生看牢了,先生也是叫苦无门呢。”
“那你呢?”梁琇君不满道,“元谧不能出门,你就不能通传一声,害我白白担心这几日。”
孟陆笑了笑,不说话。许宁却替他答道:“他们这些日子也是不得休息的。抓出了那么些人,总要忙碌好一阵了。”
说起这些时日抓出来的那些人,梁琇君又好奇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许宁抚平手中的报纸:“谈不上是对付。”
他淡淡道:“只是打算问出这些人实话,再公之于众罢了。”
梁琇君先是不解,随即两眼放光,叫好道:“是了,合该如此。这些人做贼心虚,本就无须我们捏造什么,只管把他们做得那些勾当一一公之于众,看他们如何好过!”
之前不主动出击,却不代表不作为。
自从那夜英军舰袭金陵后,许宁就一直在按着大招不发。他本打算选择一个更适合的时机,但是这一次,段正歧被人用他的安危相威胁,许宁是忍无可忍,开始清算起旧账来。
首先,那日擒获的英水军俘虏虽然都不得已交还给了大使馆,但是俘虏们“作客”时留下的供述可还在,并且许宁都叫他们一五一十地签字画押,容不得抵赖。这次事后没过几日,这些供述就登上了金陵日报,将军舰炮袭金陵的前因后果,全都呈之于世人眼前。
顿时间,洋老爷们惺惺作态的丑恶嘴脸,和那不可掩饰的险恶用心尽暴露无疑。再加上不久前上海租公共界又有日本军官残忍打杀了一名小贩,正引起了众怒。一时之间,以金陵和上海为首的反帝风潮愈演愈烈,抵制英货和日货的潮流从乡间百姓传到士绅之家,波及甚广。
这一场抵制活动从十月起,不过半月便风靡全国。不仅是罪魁祸首的英日资本的亏损难以计数,就连没有参与事件的美法等外资工厂都受其连累,亏损不少。
张孝若倒是在其中占了便宜,打着爱国资本的旗号小赚了一笔,当然其中也有许宁提前知会他的功劳在里面。若说洋人们在中国最在乎的是什么,无非是这些资本所能攫取的利益。而这一次抵制,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了。洋老爷们是彻底慌了,先是派人威胁,见威胁不起用,又秘密来拉拢段正歧,许了不少好处。段正歧给许宁看过那些条件,两人哈哈一笑,全当废纸烧了。
至此时,风波已起,再也不能止息。到了十月底,许宁端着茶杯与段正歧在秋风梧桐下对饮时,一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效仿金陵的做法,想要收回本地租界的治权了。
许宁却在与段正歧闲话。
“前些日子,吴先生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回来好一阵牢骚。”
他说的,是在日本东京召开的第三次泛太平洋国际学术会议。吴正之作为金陵学术界的代表也随队去参加了。然而这次中国第一次派代表团参加的国际学术会议,他们却并未有所建树,甚至很少能提出什么重要的议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国的学者们争执得面红耳赤。中国学者们更像是一个配角,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独自沉寂。这种沉默使人心惊,更使人羞愧。
吴正之十分憋屈,回金陵后就一头栽进实验室,几次向许宁提出要求增加实验经费,非要做出一番成就来。
许宁说:“还有温袭,在船厂待得习惯了,常与张孝若的设计师们通宵达旦地讨论。每一次讨论,就必然也要问我们申请一笔经费。”
他却是开心道:“长此以往,怕是把将军的小金库拿出来也不够他们折腾。”
段正歧听出他语气里的雀跃与期待,便也觉得开心,直想把人摸过来拉一拉小手,却知道许宁顾忌有亲兵在场,肯定舍不下脸皮。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写字调侃道:
【费用资金随他们调取,只有一样事物。旁人都不能动得,我只给你。】
许宁先是费解,随后触及段正歧隐隐调侃的目光,面上一红,又强作镇定道:“这样打发我,我可不吃这一套。难道你要写什么甜言蜜语,说是自己那颗心,旁人都不许碰,偏偏只给了我。”
【如果是呢,我给你,你要不要?】
许宁一愣,却见段正歧认真写道:
【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先生。懵懂不知时,我曾经欢戏红尘,以为情爱都不过是皮肉相逢,没有什么真心可言。但是再遇到先生,被你痛斥却后悔莫及。先生清清白白,将一颗真心献给我。然而我在红尘中打滚,早已沾染了一身脏污,再也没有什么是干干净净,能够奉献给你的。我时常后悔,觉得自己哪怕换尽血脉重生,打断骨头重塑,都挖不出半丝半毫的清白,足以与你给予我的那一份真心相提并论。】
他看向许宁,眼中竟难得有一丝挣扎。
【想来想去,既然我只剩下这么一颗心。你不要嫌它粗俗,我只将它奉于你了。因为它藏在我的最深处,从未给任何人瞧过,大约还是干净的。只是我一度自己弄丢了它,更不晓得怎么琢磨雕饰才能使你满意。你收下也好,丢掉也罢。既已给你了,便再收不回来。】
【先生,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心里却装着更多人,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但至少我心里只装着你,可以完完整整地属于你。】
除了被许宁罚抄的那一次,段正歧是许久没写这么多字。因为情绪激动,他写到最后字迹都有些散乱。段正歧停下笔,等着风把墨汁吹干。他没有抬头,因此不知道许宁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把心脏剖出来,盛在了许宁面前一样,任由许宁轻轻一捏,都可碎了烂了,化作焦泥。
他踌躇难安地等待着,眼前突然伸过一双手,仔仔细细地抚平纸张的褶皱。
许宁收起风干的纸,小心翼翼道:“这大约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也是最后一封。等到百年以后,我要带着它一道去彼世黄泉,作为我们下世相认的依据。如果到时你喝了孟婆汤忘记了我,我便把你的‘这颗心’揪出来,放你面前,与你好好对峙。”
他说这些话时,手温柔地抚过段正歧的字迹,再抬头看,却只见段正歧傻愣愣地,难得显出一份怔然。
“怎么,你只许我这一生,下一生不给了吗?”
段正歧喉咙滚过一道火热的沙哑,用力将许宁搂在怀里。好像小时候那样,许宁还是他的大树,他的根系和生命与之紧紧相缠,不分彼此。
许宁一下一下抚过段正歧有些微硬的短发,感慨道:“若有下一世,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找到你,不再弄丢了你。若是我们能活得轻松惬意一些,就更好了。”
段正歧却想,若有下一世,该轮到他来照顾许宁,做他的老师,他的依靠,将许宁安安稳稳收拢在羽翼之下。即便风雨磨难,也总有自己庇护。
许宁是在第二日送别段正歧回的上海。
那一日云卷云舒,狂风时而作乱,将落叶吹起犹如萧沙。许宁顶着大风送段正歧出了门,两人拥抱告别,又目送他登车远行。
他看着那车消失在路尽头,心里却一直记挂着段正歧的身影。
这一去上海,不知又要掀起几番波折。然而他的哑儿已然成为参天大树,能够一力承担风雨了。但若是可以,许宁宁愿他永远是那个在后院拔摘月季的野孩子,不用顶着这么多风雨,不用面临那么多磨砺。他久久伫立,不舍地怅望着。
十月底,冯玉祥攻克西安,解城下之围;十一月初,北伐军攻下南昌,孙传芳主力尽灭。至此,南北大致以长江为界,隔山川而对峙。
北洋军阀气数已尽,却依旧垂死挣扎。
十二月一日,张作霖身穿礼服于北平祭天,宣布就任“安国军总司令”。而他就职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宣布“讨赤”,直奉联军南下,反攻北伐军!
而段正歧,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第79章 耳
十二月,金陵的梧桐已经片片枯黄。
当年法国传教士带来梧桐树苗,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侯立道旁,大树成荫。许宁喜欢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时光从青绿变作金黄。身边的人投其所好,又引进了两万棵法梧树苗,来年春天就要栽下了。可要等到明年的春日,还先得熬过今年的深冬。
“阿欠。”
即便已经预先披了一件大衣,许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冬意。寒风从袖口、领口,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即便他已经把扣子系到了最上的一个,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身旁的孟陆立马给他递过一件大裘,黑色的熊毛裘衣,皮毛厚实,手感柔软。
孟陆说:“这是将军前些日子在秦岭猎到的黑熊,剥下上好质地的一张皮毛,特地叫人送回来给您做了一件皮衣。”
许宁将大裘披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了许多,熊毛蹭在他的颈脖处,暖暖痒痒的,就像每次看段正歧寄回来的信一样,一边宽慰一边又忍不住思念。
“他还在陕北?”
许宁忍不住问:“前阵子不是打过秦岭了么?”
最近战局紧张,北伐军与军阀党派你来我往,交锋不断。于是兵力尚足,又骁勇善战的段正歧就成了一块好用的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许宁最近几次听到他的消息,段正歧不是正在往湖北赶,就是在去浙东的路上,在全国来往犹如游击战似的,没有片刻消停。
江南一代孙系剩余的势力,早就在左派和段正歧的联手下尽数覆灭。孙传芳只能一路往西北撤退,苟延残喘。现在唯一还有实力与北伐军相搏的,就只剩下张作霖的奉系军队了。
想起这个,许宁的眼皮跳了跳,总觉得不安。
“马上就要阳历新年了,他还回来吗?”
“这……”孟陆犹豫道,“恐怕要看情况,先生可要写信给将军问一问?”
许宁摇了摇头,不想拿这点小事去叨扰在外水深火热的段正歧,他紧了紧大裘的衣领,走进了寒风之中。
今天许宁出门,是有一件要事。当然平常他也是忙地不停轴,但是那些都远不如今日的事重要。
段公从天津转移到上海,又从上海转移到金陵,许宁今日就是特地来接驾的。他带着一队人,在车站门口侯立许久,怀揣着一肚子要见家长的紧张感,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等待的时候,便由孟陆买了几份报纸来打发时间。他们虽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总不如这些灵通的新闻业人士掌握得全面。
许宁刚翻了几下报纸,眉头就轻轻蹙起,孟陆凑过去一看,看到大大的“汉口”两个字,顿时就明白他为何不开心了。
自从金陵之后,各地都想效仿接管租界的管理权,尤以汉口、九江两地为盛。汉口,左派组织了一支工人义勇队,与租界里英水兵互相对峙,时不时就引发几场冲突。许宁今天看到的这些报纸,显然又是报道伤亡消息的。
有学生带着学校宣讲队队员在租界界外讲演,遭到英水军的阻止,双方发生争执,英水兵用刺刀直接刺向群众,又导致三十多人的伤亡。
三十多人。
许宁看到这个数字,就想起今年三月份在北平的那一场冲突,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变作浮尸,其中血淋淋的现实,又怎是一两个数字所能概括的呢?
想起三一八北平惨案,许宁又想起他的学生方茹生,不知他跟了他叔叔去了广州,现下可还好?
“先生,先生。”孟陆在旁边提醒道,“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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