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慈却爽快接了碗,然后对和顺勾了勾手指,指着一个花瓶说:“把花瓶拿过来。”
和顺不懂为什么喝药需要端花瓶?难道要一边欣赏一边喝?但他不敢问,听话拿了花瓶过来。
沐慈直接把一碗药,一滴不剩倒进了花瓶,吩咐已经目瞪口呆的和顺,语气仍然不愠不火:“抱出去,倒掉。我不喝药的,以后别弄到我面前,难闻,还叫我多费一遍手脚。”
和顺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近身伺候九皇子了。
沐慈并不理会和顺的惊愕,指指他的襟口:“发财了?”
和顺合拢嘴巴,把怀里一个小玉牌,三个玉戒指,两个金戒指和一对银镯子摆在了九皇子床边,嗫嚅说:“殿下,小人知道不该收,可是……”
沐慈淡淡说:“收下吧,不收他们会送更多,当然,如果你想要更多,现在一定要推辞。”
“不敢要,不敢要……”和顺推脱,偷眼看九皇子不像生气,松了口气。
看,九皇子多好的人啊,又漂亮又和气,还十分……好吧,是有点不太好伺候。
“嗯?”沐慈伸出玉指,矜贵从容指一指邸报。
和顺赶紧捧着一张邸报,送到九皇子面前献宝:“这是昨天的邸报,筐子里是近半年的,更多的需要去中书省的库房寻找。殿下要容小人一点时间。”
沐慈看一眼那一大筐丝绢,淡淡“嗯”了一声,仍然趴回床上,漂亮的手指捏了邸报的两角,拿在手里看看。
他看惯了英文和数字的精确报表,这么一堆文言文加繁体字且采用竖行排列没有断句的模糊描述,看着就眼晕。
沐慈叹气,放下邸报,指了指他床边那一堆零碎财物,示意收走。
和顺明显还没与沐慈建立默契,还以为是询问,他还把东西摆摆整齐,忐忑问:“殿下,这是其他中官和女官交给我的,我收这些真的没关系吗?”这个穷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财。
“收着吧,难道你想要更多?”沐慈头都没抬。
和顺惊喜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塞进怀里,拨浪鼓似的摇头:“有这么多就够了,哪里能要更多?”
真是容易满足,沐慈上辈子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从未对外物动过心,对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不以为然。和顺却踌躇了一下,忽然把东西取出来,一件一件摆好,然后把其中一半,小心翼翼推给了沐慈。
沐慈侧过身,单手撑头,神情慵懒:“给我的?”
和顺还小,被这极为诱人的风情震了一下,很快恢复,因他更心疼钱财。他一张黑黄且瘦的娃娃脸上,露出不舍又坚定的复杂表情,真难为他能让脸部肌肉不抽搐,说:“是……殿下,这些……都给您。”
沐慈挑眉。
和顺想了想,又添了一些,自己只剩一对银镯子,其他都推给了沐慈,说:“这些都给您,殿下不要嫌少。”
沐慈:“……为什么给我?”
和顺下意识抚摸手里银镯子的花纹,呐呐道:“您别生气,宫里……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很多,您刚从……”冷宫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但这后半句话,和顺还不敢说。
和顺见沐慈面色淡漠,不说话,一咬牙把手里的银镯子也放过去:“要不,这个……这个也给您,都给您。”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视线都快黏在银镯子上了。
“你都给我?自己不要?”
“嗯。”和顺认真点头,别开了脸,撕下黏在镯子上的目光。
“不后悔?”
“嗯。”
“那以后你收到了更多……”
“……也……也全部都给殿下!”
沐慈不动声色,淡然惯了的心头有一丝暖流涌过。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人生七苦,生老病死通通尝了个遍,阅尽世情之后,真正淡定坦然。
但人么,一颗心不论如何沧桑,只要继续跳动,在某一个美好的瞬间,还是会被触动的。
面前这孩子,是把他所有的,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出来,其中的一颗真心,远比这些零碎东西的价值,珍贵多了。
沐慈不吃软不吃硬,不为外物、外人所动,平时也少有人间七情,却永远学不会抵御一颗真心。
这一个傻孩子。
第18章 皇帝读邸报
沐慈侧躺,单手支额,用纤长手指随意拨弄银镯,慢悠悠问:“这个,打算给谁的?”
和顺看起来不爱财,舍不得银镯,可见是有特殊意义的。
和顺有些害羞道:“这个,本来想留给小人的妹妹,给她攒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他们都把你……”沐慈随意抬手比着和顺裤裆,做个“切”的动作,“你还想着你妹妹?”
和顺下意识捂住下档,都快哭了:“殿下……小人的娘也没法子,一家子遇了灾,爹被水冲走了,大哥要维持一家生计,我和妹妹都小,做不得活儿,人家不肯白养着,只肯签终身契。妹妹还小呢,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只好卖了我。而且是人牙子贪宫里银子多,小人才被……娘为小人,眼睛都要哭瞎,大哥一直在攒钱想把小人接回家,可惜……呜呜……”
入了宫可由不得和顺想走就走了。
沐慈无语,估摸就是和顺人傻好骗,才被骗进宫的。这种惨事沐慈见的多,但见多不代表看惯,不然他也不会不留私产,所有财富都用来创立“慈记”的各种慈善机构。
沐慈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对银镯都扫进了自己枕头下,对和顺说:“别哭了,既然给了我,哭死了我也不会还给你。”
和顺恋恋不舍看一眼枕头底下,别开脸,把眼泪收了回去。
“念!”沐慈把邸报丝绢丢到和顺怀里,自己又趴下了。
和顺抖开丝绢,结结巴巴说:“二……至……山……呃,这个……之……”
沐慈淡淡瞟他一眼。
和顺顿觉压力山大,红着脸垂头:“殿下,小人……只认识几个字。”
沐慈:“……”
“小人没用,没办法替殿下分忧。”和顺又开始掉眼泪,简直一个哭包。
沐慈安慰道:“没关系,我也看不懂。”
他一直是理科奇才,偏科偏得文理两科不是倾斜,而是基本竖直,又看惯了外文和数字报表,没怎么接触过繁体字,更读不通没有标点断句的古文,很费力。
和顺立即误会了,以为九皇子在冷宫没人教导,是不认字的,同情道:“……殿下,您好可怜。”
沐慈又淡淡瞥他一眼……他倒许久没尝过被人可怜的滋味了,还是被个呆萌的小孩子可怜。
反正呢,两个人都看不懂,于是大眼瞪小眼。
沐慈无奈,拿了邸报研究一番,最终叹气:“算了,我另外找人来念。”
“不如叫大将军来?”和顺建议。
沐慈想了想,摇头,不适合麻烦人家太多,人家明显事务繁忙。
天授帝在大黄伞的严密遮挡下,走到合欢殿门口,就看沐慈正趴在床内,扯着一张邸报,颠来倒去地看。
和顺见到皇帝,诚惶诚恐躬身问安。
沐慈只是扭头,淡淡扫过来一眼,看陌生人一样,又淡淡收回目光,继续看邸报。趴在床榻上也没有一点起身问安的打算。
和顺挤眉弄眼提醒他——这是皇帝,要行礼哒。
沐慈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他一个,一个字一个字研究邸报。
……这是天授帝第一次见到清醒状态的小儿子,细细观察幼子的气色——虽然苍白,但一双眼乌黑清透,神情专注,并没有昏沉颓丧之色。他只觉得高兴,也不在意小儿子没行礼,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和蔼,走过去问:“九郎,你醒啦?”
无意义问题一,答案:忽略。
“感觉好点没有?”
无意义问题二,答案:忽略。
“呃……要叫临渊来干什么?朕……父皇能不能帮忙?”
无意义问题三+无意义自称一,答案:忽略+忽视。
天授帝一直没得到丝毫回应,他从没被这样无视过,可他莫名生不出气,面对小儿子那苍白的脸,瘦弱的身子骨,额头上包扎的伤口,他就没有立场去生气。
天授帝很尴尬,就问和顺:“九郎怎么了?”
和顺很实诚道:“殿下看不懂邸报。小人没用,也不认识几个字。殿下又不想麻烦牟大将军……”
满是同情神色。
殿下,真的好可怜啊。
天授帝闻言,差点踉跄一下,卫终赶紧扶了他一把。
是了,忘记了。他把小儿子关在冷宫十六年,从没派过任何老师去教导他。小儿子五岁后母亲也去世了,看来是不识字,看不懂邸报的。
天授帝推开卫终的手,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一个他沐家最尊贵的皇子,却在冷宫蹉跎,什么都没学过,居然被一个穷人出身的小内宦可怜了。
天授帝艰涩无比,继续问和顺:“这样啊,九郎……身子好些没?”
和顺一脸喜气洋洋对皇帝报告:“殿下今天好多了,都没尿床。”
天授帝:“……”
沐慈:“……”
尿……床……我们没听错么?
卫终太阳穴“突突”跳,觉得和顺的智商是硬伤,真没救了。眼角瞥见天授帝叹口气,略掸了掸手,知道这是屏退人,他就招呼和顺退出了房间。
合欢殿只剩两父子。
“雁……雁奴?”天授帝走到床边,为显得亲近,特地称呼自家小儿子的乳名……应该是这个吧?
沐慈语调微凉:“恩?你叫谁?”
“不是……你的小名吗?”天授帝有些不确定。
沐慈想了想,淡淡道:“应该是吧,十多年了,还是母亲这么喊过我,我都快忘记了……她曾希望我生在农家,像大雁一样自由。”
天授帝:“……”他被挤兑的,怎么也喊不下口了。
“九郎,”天授帝改了称呼,柔声道,“别趴着,胸腹……有伤。”主要是根处有伤。
“背后也有,一样的。”沐慈无所谓地回答。
天授帝:“……那……还疼吗?”
“很痛,不过习惯了。”沐慈毫不在意。
习惯了?
过得什么日子啊,连痛苦都能习惯?天授帝心疼又悔恨,却不愿意叫幼子看到自己失态,努力控制情绪,留意到空了的药碗,转移话题问:“你喝过药了?”
沐慈保持缄默。
天授帝以为是默认,又问:“饿不饿,用过膳了吗?”
“不想吃。”
“为何?”刚问出口,天授帝忽然想到了小儿子尴尬惨烈的伤处。他忍着心内猝痛,耐心道:“父皇叫御膳司煮了粥来,你用一点可好?”
“不要,尿多。”
“……”天授帝心痛加头痛,不知道能给小九郎吃什么。
“煮烂一点的米饭,加点盐就行了。”沐慈想着迟早要克服厌食症,就不逃避。
这是沐慈第一次表达意愿,天授帝很高兴去吩咐了,然后得寸进尺坐到沐慈床边,轻轻抽过邸报。
“你想知道些什么?”天授帝问,声音柔和地他自己都有点敢不相信,“父皇听说你叫人去取了半年的邸报?”
“你知道的,我叫他拿的是三年的。”沐慈淡淡陈述事实,他清楚,如果没皇帝的首肯,他拿不到邸报。
“嗯,我知道……是谁……让你拿这些的?”天授帝承认,却有点疑惑一个关在冷宫的孩子如何知道邸报这种东西?还知道这上面的信息很关键。
沐慈淡淡解释:“洛阳王曾给我读过几份,说全国的信息都可以在上面找到。”
他不再称呼沐念为三哥,而是疏离的“洛阳王”。天授帝从一个称呼,立即想明白了一切潜台词——沐慈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天授帝已经调查过,三郎的解释是:因为这三年他无法接近冷宫,心中挂念担忧,想尽办法潜到冷宫墙外蹲守,结果在清晨听见太子施暴的现场,一时激愤,不管不顾冲上朝会大殿,为九弟鸣冤。
话一出口,自然如泼出去的水,收不住了。
洛阳王揭发算救了九皇子,否则以九皇子的惨状,不需多久就会悄无声息死在冷宫,那时可能天授帝已经大行,太子做了新帝,真相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而洛阳王当众揭发,肯定也有一点私心的,否则完全可以在私下告诉天授帝,而非弄得人尽皆知……把小弟弟的伤口,也扒给天下人看。
这一切,都叫小儿子看穿了。
这孩子在冷宫里长大,竟也很敏锐聪慧。如果从小好好教育的话……
天授帝强压下心头难言的滋味,不敢再想,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温声说:“你要多少年的邸报父皇都可以给你,只是你都……”看不懂啊。“要来干什么?”
天授帝心疼又爱怜,看沐慈柔顺地趴伏,他忍不住伸手想摸他黑软的发顶。
沐慈立即偏头侧身,躲开了天授帝的手,平淡回答:“看不懂就慢慢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十分轻描淡写的语气,单纯地,仅仅陈述一个事实,语声中没有丝毫怨怼,也没有希望,仿佛只是这么一说,并不在意能否实现。沐慈漂亮的小脸上也没有任何向往的表情,一双沉黑眸子,寂定无光。
若说万念俱灰,却又不是,那至少也是七情中的一种“哀”,可沐慈的眼里却空空落落,连哀都不见,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这种比死寂更空漠的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本该鲜活的少年人身上,只让人觉得诡异。仿佛神殿中高绝至美的一个神邸那俯视苍生的眼神,空灵缥缈,平静悲悯……但是,却只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像,不是活的,没有人间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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