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青倬:……
司徒崇明并不在意这误会解开与否。他自觉被别人排斥厌恶也不是一两天了,多那么一个误会实在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且这未必就是一个误会……
从小到大,同门师弟们出门游玩从来不会叫上他,旁人玩闹嬉戏时,他永远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练剑。剑法越来越高,司徒崇明却对怎么同人相处一窍不通,长到二十多岁,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牵过。
旁人好歹看过话本,瞧过几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戏。可司徒崇明形单影只,没人带他看过这些,他自己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因此是个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面对这样的时候,便格外的手足无措起来。
司徒崇明此时此刻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将侯青倬当成唯一的好友,绝不愿意看到对方失望或伤心的模样。
侯青倬喜欢他,他却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侯青倬。
他没法回应侯青倬的心意,便想暂时冷静一下,但一直走到街市上,司徒崇明才发现,他根本冷静不下来,而且此时此刻,更是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茫然地顺着街道走了一圈,司徒崇明无意识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裸着上身的老头守着一个书摊,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司徒崇明静静地看着摊放在油纸上的一堆孟子论语、志异游记。
那老头不在江湖上混,又是老眼昏花的年纪,倒是没认出眼前是谁来,懒洋洋道:“我这儿什么书都有,您要是喜欢,就挑一本走。”
司徒崇明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有……教人如何断袖的书么?”
“呦,你这是小看我了。”
老头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嘿嘿地笑起来,语气暧昧道:“自然是有的,这脸皮薄的,啧啧,你是头一回买这种书吧。没事,一回生两回熟,我这里有珍本。看小哥你顺眼,我就忍痛割爱卖给你吧。”
当真有这种书?
司徒崇明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地从老头手里接过书,摸了摸那不起眼的蓝色封皮,决定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研读。
他一离开,侯青倬便从暗处缓步走了出来。
先前的误会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纵使不解开,其实也没什么。掩盖一个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创造一个新的流言。水楼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想必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么一点小事。
他唯一忧心的,便是司徒崇明那奇怪的态度……
侯青倬微微眯起眼睛,黑色瞳仁里藏着汹涌的波涛。他偏过头,神情冷淡地转向那老头,开口道:“先前那人买的书,同样的给我一本。”
他的声音不响,却有一种叫人不由自主服从的气势。那书印得少,老头自己也没有几本,原本宝贝得很,然而面对危险的直觉,却让他一言不发地就乖乖将书递给了侯青倬。
“论语?”侯青倬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挑眉扫了眼封皮,随即翻开了书页,手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会是一本包了论语皮的男男春宫图?!
第25章
书的封面上是“论语”二字,这自然不会真是一本论语,但敢于用圣贤经典命名,这也一定是一本高尚的书,一本纯粹的书,一本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书。
好学不倦的司徒男神就这么回到了住处,深信不疑地认为自己手里拿着的,只是一本权威并且纯洁的“个人情感指导专用书籍”。
他毫无防备地将书放在桌上,严阵以待地找了纸笔打算做些笔记,表情如此严肃,根本不知世间险恶。
侯青倬立在外头,透过窗户缝见到这一幕,心中简直是天人交战。
他不愿让这样的东西污了司徒崇明的眼睛,可另一方面,心里却又隐隐希望这本书能捅破他跟司徒崇明之间那层碍事无比的窗户纸。心神失守,脚下便弄出了些声响。司徒崇明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侯青倬的位置,冷声道:“什么人?”
“……是我。”侯青倬见藏不住了,索性便走了出来,苦笑了一声道:“之前你突然走了,我担心是自己言行不妥惹恼了你,所以便跟来看看。”
没想到是他,司徒崇明登时吓了一跳,飞速将书收回了袖中,这才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嗯。”
侯青倬心里有只爪子在挠一般,忍不住问道:“司徒,你方才在看什么书?”
……怪不得那人要给书换个封皮,原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司徒崇明默默地给卖书的老头点了个赞,然后硬撑着面无表情道:“论语。”
……好好的春宫图外头偏偏要套个论语的壳子,真是用心险恶!
话题被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侯青倬心有不甘地看了司徒崇明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么。”
顿了顿,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常读圣人之言确实大有裨益,左右无事,我忽然想听你念论语给我听。”
司徒崇明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忙。”
侯青倬挑眉:“哦?你忙什么?”
……忙着躲你。
司徒崇明默默把这句话咽回去,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借口,紧张中只好随便说点什么来拖延时间:“有事要发生。”
侯青倬心下登时一跳。
确实有事要发生,可司徒崇明是怎么知道的?
田玲珑一死,铁骨舫随之分崩离析。先前通过控制田玲珑,墨渊分明能轻而易举地掌控铁骨舫,却偏要多此一举。由此可见,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铁骨舫的财富或者是其在运河上的影响力,至少不仅仅是这些东西。
而看上去,宋离就是墨渊的下一个目标。
与宋离联手后,侯青倬曾经试探过他。宋离当时便想到了什么,却不肯直言。他想了些办法,才从对方口中将真话套了出来。
墨渊想要的,是两家的武功秘籍。
铁骨舫的游龙爪,青城派的天光剑,全都是江湖顶尖的武功,也是两大门派屹立不倒的立身根本。不论铁骨舫变成何种模样,只要田玲珑还活着,她就不会将游龙爪交给别人。
所以田玲珑才会死,她也必须死。那场大火过后,恐怕游龙爪的心法已经落到了墨渊的手里。
然而武功这种东西,并非学得越多越好。贪多嚼不烂,两部一流的武功心法,哪里是这么容易便能融会贯通的?博而不精,不论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天才,最后都只会变成一个平庸的废人。
以剑阁的底蕴,墨渊何必要费尽心机去夺那两本秘籍?
这一点,就是宋离也不知其所以然。紫月盟左右已经背了一个黑锅,再背一个也没什么。侯青倬索性便让宋离对外宣称,天光剑剑法昨夜被紫月盟妖人所盗。算算时间,消息差不多也应该传出来了。
这些事极其机密,侯青倬有自信能瞒过墨渊,更不要说其他人。然而司徒崇明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却不啻于在他心上落下了一道惊雷。
相处多日,他对司徒崇明放松了警惕,竟忘了对方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侯青倬越想越深,越想越心惊。
而司徒崇明,他其实就是这么脱口随便一说。
厨房孙大娘摔破一个碗,那也算是有事发生吧……
他一边看着侯青倬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情,一边有点心虚地想。
两人就此陷入了奇异的沉默。就在这时,外头远远传来董博没心没肺的呼喊声,房门随之被人一脚踹开,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之后,整扇门板在原地震了好几下,仿佛随时随地就会一命呜呼。
董博看也不看站在一边的侯青倬,看热闹不嫌事大、眉飞色舞地对司徒崇明道:“出大事了,司徒少侠!宋离那老王八的天光剑法被人盗啦!”
真的出事了?
司徒崇明怔愣了一会,神色复杂地望了侯青倬一眼,随即才勉强用一贯的平淡语气道:“……嗯。”
他果然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到底了解到哪个地步。
侯青倬眯眼沉思片刻,抬眼对董博道:“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董博扬起下巴,鼻子里哼了一声,方才纡尊降贵道:“都传遍了,也就你这蠢货还不知道。”
像他这样的,居然活到这么大还没被打死,也不知道他爹董广杰是行了多少年的善,积了几辈子的德。
侯青倬跟个熊孩子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继续问道:“我离开后,还有人继续守在石洞附近么?”
董博原本炸毛刺猬似地张口就想扎人,但见司徒崇明也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只好语气不忿地出言解释道:“你先前说在那洞里发现了些装神弄鬼的痕迹,大部分人都不甚在意,但有些人出于谨慎,仍是留下来看了看,不知道这会儿他们还在不在。不过就是真有鬼,你都把芦苇荡一把火给烧了,那鬼也不会有胆子出来了。”
“这可未必。”侯青倬含笑挑衅道:“若董小寨主不信,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
其实对那男鬼是否会在今夜出现,侯青倬倒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今日因他和司徒崇明之事,投向石洞的目光最多,对方若想引起骚动,今夜是最好的时机。而且天光剑法被盗,说明事情有变,若墨渊是那个幕后黑手,从他的性格来看,大概会不退反进……
叫董博一起去,侯青倬当然没怀什么好意。这么一段时间,石洞中有何机关他大概已经想明白了。不过情况未明,能多个替他们打头阵的自然更好。
董博原本就是个属炮仗的,一戳就爆,别说是在侯青倬面前了。
三人于是重新回到了河滩旁。司徒崇明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跟侯青倬说些什么,只能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当个锯嘴葫芦。董博倒是斗志昂扬,得意洋洋地指着那孤零零的石洞冲侯青倬道:“瞧瞧,小爷说什么来着,啥也没有嘛。不懂就不要装懂,这下可他娘的露怯了吧。”
侯青倬忽然伸手在他肩头一按,董博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栽到了地上,啃了一嘴的黑泥。
他正要炸毛,便见到侯青倬跟司徒崇明此时都矮下了身来。
“怎、怎么了?”董博眨了眨眼睛,忽然就有些紧张起来,顺着他们二人的视线看了过去。
他先前看过好几眼,那黑洞里绝对什么都没有,可现在,洞里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脸,烧焦的脸。黑树皮一般的脸上五官都烧得缩了起来,唯有三个深洞,在夜色下扭曲而诡异。那绝不会是活人,董博的头皮一下就麻了,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侯青倬在他的肩膀上一拍,示意他跟上去,便和司徒崇明两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董博往舌尖上重重咬了一口,这才回过神来,可等他到石洞边上的时候,洞口除了一些滴落的尸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石洞黑黝黝的,好像一张等着择人而噬的大嘴,下面连接着深不见底的食道。
“那鬼钻进去了?”摸了一把额头,董博发现自己身上都是冷汗:“我们……我们要进去吗?”
侯青倬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进去,可以在外面等着。”
湖边偏冷,董博只觉得一股阴风从脖颈后面擦过,打了个哆嗦,立刻摇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司徒崇明没说什么,一马当先地跃下了石洞。
董博慌了一下,连忙跟了进去。洞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险些让他闭过气去。他捂住口鼻,朝洞里环视一周,顿觉寒气透心而过。
洞里除了他们三个,竟再无其他的人影。
“怎怎怎么会不见了,难道真是鬼不成?”
“足迹跟上次一样。”司徒崇明道:“石壁上那道裂隙一定有古怪。”
“或许同这老鼠有关。”侯青倬从身上取出一只特制的牛皮袋,里面装的赫然就是那只断尾巴老鼠:“它的尾巴是被自己咬断的。什么情况下,一只老鼠会狠下心来咬断自己的尾巴?”
“我以前听说过,古时候有个将军往牛尾巴上绑鞭炮,痛疯了的牛横冲直撞,击退了缅甸的象骑兵。”董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可老鼠巴掌大一点,能有什么用处?”
“老鼠么,自然是用来钻洞。”侯青倬将老鼠递给董博,又变戏法一样掏出根浸了灯油的棉线来系到老鼠的尾巴上。
董博虽然平时有些二,但关键时候倒不算太蠢,立刻就明白了侯青倬的意图:“那缝隙深处有机关,老鼠痛得不行便一路往里头钻,引动机关,打开了什么暗门。所以我们进来之后,那怪物才会不见了踪影。”
侯青倬点了点头。
其实能发现这个机关,也算是机缘巧合。原本老鼠尾巴被烧着了,只会一路朝前面冲,这一只不知怎么的咬断了自己的尾巴,却转悠了回来,正好被司徒崇明捉住。若非如此,就算是他,恐怕也无法窥破其中巧妙。
知道没有鬼,董博一下就来了精神,撩起衣袖就开始动手。老鼠一进洞,果然就朝着缝隙深处钻了进去。轰隆的机关运作声随之响起,一扇活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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