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呢?没和你一起吗?”李竞退完房,拉着行李往外走,腿还没好利索,依旧一瘸一拐的。
田贝装作毫不在意地抓了抓头发:“他在别的地方有住所,所以就先去那边了。好了我们走吧。下一站是哪儿?”
“穿过恩加丁河谷的特快。”李竞把行李上的搭环扣起来,这样拉起来方便些。“十分钟后一班。”
说是特快,其实在D国境内也只是普快的速度。特快车厢装潢比普快高一档次,四处贴着吸声的绒布,车轮在轨道上行驶的声音几乎消失了。李竞坐在窗边,看着对面两个趴在车窗上看河谷树木的孩子。
车厢里很暗,但又很亮。似乎是有意为之,厢内的光源都被关掉了。而外面树木却呈现着雪后初晴的新绿,柔和安静,充满存在感。它们是有多明亮,照亮了半个车厢。孩子趴在车窗前的身影被映射得清清楚楚,能看清针织毛衣的图案。
田贝在对面玩着手机,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
不用看也知道他只是不断在把社交平台界面调出来,再关掉,再调出来。终于,田贝放弃了摆弄手机,这下他彻底隐入了黑暗。
“田贝,”李竞平静地开口,他知道田贝看得见自己,“你和萨缪发生了什么?”
“这不关你事吧。”对面幽幽飘出来一句话。车厢吸声能力太强,李竞几乎要听不清他的哼哼。
“呵,你还会和我耍脾气了?”李竞冷笑了一声,环起了双臂,“你们两个在山里呆了足足两天三晚,我这个你的朋友,也算半个东道主,不担心你们我担心谁去?担心你爸爸?”他刻意把语气说重了一些,对面似乎有人把目光投过来。
李竞知道这样很没素质,但现下的气氛很适合这样的对话。这种隐藏掉所有表情,看似完美无缺却能通过语气把人暴露得无从藏匿的气氛。车厢里有几对旅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孩童不时的提问声。李竞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儿,田贝才犹豫着开了口,他非常飘忽地问了一句:
“李竞,你说我,看起来像个同性恋吗?”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李竞思考着自己高中时,发觉自己是双性恋的一些乌龙。不。田贝这么晚才开窍,必然不可能像自己那时一样欢乐了。明白得越晚,就越痛苦,更别说莜莜子去世才半年。
李竞慢慢说:“这个应该是没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再说,喜欢上什么人哪是你自己能选择的,都是迟早,正好。”
“可我一直以为我是爱莜莜子的”他的声音在颤抖,包含着对自己满满的不信任。
“你爱莜莜子没错,但这不代表你这辈子就只能爱她一个人了。”李竞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残忍,“你要是一直沉浸在过去,不愿意接受事实,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你拥有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要浪费。”说着他想了什么,掏出那封他一直带着的周莜莜子的信来。
“莜莜子给你的信。她让我找个时间给你。”李竞说,“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你好好读一读吧。这是她最后留下的话语了。”
李竞想抽烟了,于是站起来沿着地灯走去了吸烟区,把田贝一个人留在了座位上。他现在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
吸烟区很是敞亮,和自己待的那截车厢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几个不同肤色性别的人各自盘踞着一块儿,小声交流,或者干脆就一句话也不说。
“利米,你说对一个人的爱和恨会同时存在吗?”
他把消息发了出去,点上了烟。问一个半生不熟的网络朋友这种问题,看起来很不妥当,但有时也不失一试。大家都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从自己的角度审视对方才能相对客观。
一分钟后,信息进来了。李竞划开屏幕,看到了一个用国际通用语打的“会”。
莉莉娅打完这个字,抬头看向一边的男主人。他正在笑着,用自己这两天见过无数次的,最好看的样子。她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幸好自己订婚了。
陆俭前些日子突然搞到了一个社交账号,说是和别人聊天来着,让小女仆莉莉娅帮忙指导指导。陆俭说自己的书面能力不行,聊起天来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莉莉娅就接下了这个重担。
但聊着聊着,莉莉娅却发现对方是个男性,而且是个通用语不怎么样的男性。点开对方的国籍,的确是和老爷来自同一个国家的。
你们干什么不用母语聊天呢莉莉娅忍不住暗自叫苦。老爷是在玩什么play吗?每天和这个“L”聊一些自己不大懂的话题,还聊得津津有味。莉莉娅不大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老爷是认识手机那头的这个人的。
莉莉娅现在手上有两只手机,一只是自己买了两年的智能机,还有一只是男主人给自己使用的小蓝莓。小蓝莓性能好,但是男主人并不给自己带回家,而是只允许她在宅子内使用,主要就是为了和这个“L”聊天。
庄园里不止自己一个女佣,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了呢?有一次她鼓起了勇气,问了男主人。他把手上的书一合,歪头想了想,最后轻声说:“因为你话多。”
莉莉娅:“?????”
不过她倒是很高兴能看到男主人的笑脸。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地毯上,一坐一整天。明明是个这么帅的人,随便拿几张自拍放到网上都能赚一大波粉丝。
好歹现在好些了,至少知道他还是和外界联系的。莉莉娅觉得自己真是瞎操了心,心态有衰老趋势。可能这就是老爷说的所谓的“八卦”吧?
虽然不知道这个“L”是谁,但真希望他以后能和老爷好好相处。莉莉娅心里这么想着。
李竞和田贝的瑞思兰之行已经到了尾声。两个人在恩加丁河谷附近玩了一圈,由于没有向导又差点迷路,最后回到苏利耶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疲惫不堪了。田贝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接近十小时的火车旅行让他强烈渴望着洁白的床铺和热水澡。
他们这回随便找了一家高档的酒店宿下,在D国标示的引导下总算是顺利办好了手续。田贝抓了包泡面就上楼去了,李竞则还有打算。他摸出一个号码来,拨通。
“喂,萨缪?是我李竞。你在苏利耶吗?那太好了。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比较好的SPA馆吗?”
半个小时后,李竞见到了依旧笑容满面,但却有些萎靡的卷棕发青年。他站在十字大街口,挥了挥手。李竞快步走了过去,和他稍微寒暄了几句,就跟他往巷子深处走。
十字大街有半条充斥着热带,亚热带来的居民,他们把自己故乡的优良产业也带过来了……手工艺品,手制肥皂,以及精油和SPA。几百米长的街,开着大大小小的店铺,挂着五颜六色香气四溢的鸡蛋干花,点着不下百支香薰蜡烛。
他们走到了一个竖着一尊小佛陀的店门口,萨缪介绍说这家老板和他认识,可以打折。李竞拍拍他,说我请客。
两个大男人做SPA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李竞并不在乎,他知道这一代的水都是直接取的苏利耶湖湖水,而湖水则是直接从善拉雅雪山上流下来的。而他身子骨还没好透,做个SPA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做SPA之前可以泡澡,男侍从会在客人进入池子内把几块泡沫剂放到出水口,不一会儿池子内就充满了泡泡。萨缪兴趣缺缺,很早就爬上去冲洗身体了。李竞则又待了十多分钟,他的腿在水里一泡感觉轻松了不少。
两个人到双人间的时候女服务生已经在等着了。她们把头发扎得很高,不戴首饰也不化妆,看起来很是干净。两个人躺在床上,一时间有些尴尬。
李竞转头看了看一边放着书籍,是这些服务生的。她们“塔塔马拉”“咔咔”地说着家乡话,并没有在意两个人。李竞想了想,还是开口了,“萨缪,田贝这两天不大对头你知道吗?”
萨缪“刷”地把头回了过来,双目晶亮亮的,完全没有睡意,“他没事吧?”
“他没啥大事,就是情绪不大稳定。你应该不知道他喜欢的女孩子最近刚去世吧?”李竞轻描淡写。
“什……他完全没和我说过。天哪,这,太糟糕了。”萨缪脸上仿佛在跑火车,表情丰富得很,“我还以为他只是被男女朋友甩了,没想到这么糟糕。”
“嗯。他本来就是个很脆弱的人,因为这个事还差点没法升入下一年级。”李竞看着萨缪揉自己的头发,“我也知道,你应该是喜欢他的。”
萨缪的手停在半空中。
“所以我希望你能温和一点待他,至少不要让他更难过了。”李竞尽量柔和地说。田贝现在应该是受不了任何刺激了,他需要能扶持他走出阴影的人。虽然不知道萨缪到底是怎么样的想法,但作为田贝唯一的朋友,李竞也希望友人能幸福,无论是什么形式的。
幸福的形式本来就不止一种,获得和付出有时候也是对等的。
后来李竞还给了萨缪做向导的酬劳,让他以后再和自己联系。李竞来苏利耶读书的话肯定还需要他的帮助。田贝看上去有些空空落落的,虽然比起刚来时好了很多。李竞心里清楚,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现在恨不得马上飞回去,和情报商联系,掘地三尺,把那个人找出来。
说不清现在他到底是什么感受,连爱和恨都分不清。但就是想要见到陆俭。至于见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一切都很难说。这个念头一直堵在他心口,渐渐蔓延开去,渗透入每一片肌肤每一条血管中。
☆、箱匣之中:焚烧晶体(13)-(21)
他时常提醒自己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并且那是个噩梦,需要在枕头下放一把剪刀的那种。
但是可笑的是,每次吃到土豆泥,蛋炒饭,甚至是白粥,自己都会想起那张防毒面具。曾经想象过揭掉面具下的面孔是什么样的,却都没有亲自拿掉的那一刻如此满意过。陆俭的眼梢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很挑衅,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眉目因为紧张而略略颤抖着。
就像是在博弈里小胜了对方一子,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好像在喊叫“投降吧!我已经看透你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自己虽然身体孱弱,脑袋里每天如同跑火车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李竞用手掌摩擦自己的腮帮子。
他的眼梢,他的鼻尖,他的嘴唇,他比自己要矮半个头的个子,还有那抱过摸过亲吻过无数次,几乎都完全记住形状的腰。
一开始李竞只是为了尽快让陆俭卸下心防,强迫自己与他进行肢体接触,可后来那段时间拥抱似乎成了必不可少的。他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是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化学试剂,和衣物柔软剂的味道。而他本身并不存在任何味道,就算是最疯狂的□□之中,他身上也只有衣物沁入的些许气味。
坐在课堂正中央,他迷茫了。田贝一直在手机上聊天,这个时候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随便扔给他了一条美味棒,又低头“啪嗒趴嗒”打字了。
助手和他联系,D国情报商在近日会和他通电话,让他不要开飞行模式。李竞听话地“哦”了一声。
事实证明助手的提醒是有必要的。李竞这晚躺在宿舍床上,嘴里叼着一根黄瓜,在看瑞语版的童话。这时候,手机突然亮了,已经是晚上11点了,田贝在对面睡得昏天昏地,李竞吓得一下跳了起来,抓起手机就跑了出去。
来电显示是未知归属地。灰色的头像,一串不好记的数字。提示灯一跳一跳,催促着李竞按下了接通按键。
“喂?请问是李竞先生吗?”对面使用了变声器,电子音让李竞不大舒服。
“是的,请讲。”李竞抖了抖,环了环手臂。已经入秋了,秋老虎来得迅猛,白天气温居高不下,而一到晚上,太阳的温存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好,我是接下来要为您提供资料的调差人员。您叫我张先生就行了。具体价格是这样,追踪到对方的近日线上线下行踪,您出15;调查出对方目前的具体地址,您加10;照此标准多查一项多加10。”这里的10是指10万,D国货币,面交,现金,纸钞。现在很少有这么实在的商家了。
后来有次李竞好奇问了问他干嘛不走网上转账?结果张先生说:“哎呀别提了。我有次路过黑市,就看见俩流氓打架,一个胖揍了另外一个之后勒索,结果两个人就掏出手机,‘哎你钱宝号多少?’‘你扫一扫吧!转两千!’‘太多了吧!给陌生人转超过一千不是要付手续费吗?’‘欸那你加我好友吧!’雷得我哟,从此就再也不用网络银行了。”
李竞把这番话告诉助手想抱怨抱怨,结果助手一男的笑得花枝乱颤。
一天之后,张先生主动联系了李竞,表示自己可能没法查到信息。
“是需要加钱吗?”李竞有些意外,但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的。是这样,您要查的这位陆先生,现在是多国实验证人保护计划中的一员,无法通过我这里的官方渠道查到信息,都被封锁了。”
“官方?有非官方渠道吗?”
“有的,不过可能需要您提供一点帮助。我们会考虑给您折扣的,非常抱歉。”
“那好吧。需要我帮什么?”
“您不是说过自己和这位陆先生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吗?那请问他有什么经常使用的生活用品,或是购买习惯吗?”
这是准备从购买记录查找ID吗?李竞暗暗称赞了对方大海捞针的魄力,“我有拜托他网购过几次书籍和画具,他自己也买过几本书。”李竞记得当时自己故意为了刁难陆俭,特意报了一个只有一家店才卖的画具。三天后陆俭就给他买回来了。
“好的,请将这些书籍信息和购买时间告诉我,如果还有店铺名称就再好不过了。”张先生听上去似乎很有信心。物流行业目前是D国最乱也最繁华的行业之一,要操控内部查找信息对于情报商人来说,可能并不困难。
李竞在庆幸的同时,有些不寒而栗。购买信息能暴露买主的生活,甚至能暴露对方的住宅等隐私,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变成寻找他人的工具。或许张先生不信任网络的态度是对的。
要从这个角度想,其实助手也是个很可怕的存在。有问必答,有理有据,说不上来的情况非常少。如此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做事雷厉风行的人,为什么会愿意屈居于一台电脑一座电话之前?虽然李竞也非常想知道,但那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却往往让他退缩。他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远比自己看到的要黑暗。
如果说阿联的人民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那么大部分的D国的人民就是日复一日为了生计奔波疲劳,用苟活来形容也不为过。
D国是个人情社会。所有人都有熟人,所有人都有人情。张先生的情报有百分之三十就是依靠人情获取的。至于这一次,他动用了一点小关系,通过日期和商品名以及关键的一家店铺名,查出了陆俭在这两年内所有的订单,并透过这一线索顺藤摸瓜,找出了对方购买的一些风土人情书籍。但由于后期机构的清理做得非常好,这个人的行踪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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