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见了我从父,”周瑜又道,“你不可油嘴滑舌。”
孙策背着个行囊,跳下船来,说:“嗯。”
周瑜又教道:“千万不要在他面前与我抬杠,旁的人也就算了,你我已惯了抬杠,我从父最是稳重,稍有几句打趣,便觉怠慢了他去。”
孙策说:“我什么时候与你抬杠了?你说不过我,便老无理取闹……”
“你这就是抬杠!”周瑜额头青筋暴突,怒道。
孙策哈哈笑,周瑜说:“见了他,要顺着他的话说,你便当给我这面子,但不可吹捧得太过……”
“怎么跟见岳父似的。”孙策说,“你是我媳妇吗?他不会嫌弃你郎君我穷,乱棍将我打出去吧?”
周瑜手指节捏得噼啪作响,孙策忙一本正经道:“绝不乱说半句话。”
“你……”周瑜揪着孙策衣领道,“待会儿如果吊儿郎当,你就要挨两顿打。”
“明白。”孙策马上会意点头,说,“一顿挨你打,一顿挨你从父打。”
“明白就好。”周瑜如沐春风地微笑道。
周瑜到得丹阳府上,递了名帖,登时惊动了整府人。孙策还在左看右看,跟在周瑜身后像个跟班,周尚正在开府议政,院内一群文人,暂时无暇顾及周瑜,周瑜便轻车熟路,去吩咐厨房备了些小吃,亲自端来给孙策,两人在门房里吃了。
虽已开春,今年却依旧酷寒,两人的脸都冻得发红,孙策问:“你本来可以不去寿春来丹阳,你堂伯府上也不缺什么,怎的跑到寿春去了?”
周瑜嘴角微抽,说:“不知道哪个忘性大的约我在寿春见,否则我巴巴地跑去做甚?”
孙策想起来了,周瑜特地去给袁术做牛做马,可不正是为的自己。于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周瑜却仍旧十分紧张,又朝孙策说:“我从父向来瞧不起人,你看在我分上,若是被刺个一句两句的,千万莫要与他计较。”
孙策看着周瑜,哭笑不得。
周瑜还在担心,说:“听到了没有?”
孙策拍了拍周瑜的手背,安抚道:“你放心就是,我有这么易怒吗?冲着你,刺我个一车我也接了,伏低做小还不容易?”
周瑜说:“倒也不用伏低做小,也被他小看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孙策无奈道,“不说话总成了吧,待会儿他又要怪你带来一截木头。”
周瑜也觉自己太过穷紧张,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想了想,说:“罢了罢了,让它随风去吧,爱说什么说什么,不差在这几句话里。”
第20章 丹阳
正说话时,周尚派人来请,周瑜便一整衣冠起身,走到院子里,忽然想起,又转身给孙策理衣领。孙策比周瑜还要高了些许,一路上衣衫满是雪,化了以后搭在火炉旁烤干,这时候匆忙穿上,便来不及收拾。周瑜走到孙策身后,一脸凝重地将他的貂皮内衬翻出来,又单膝跪地,给他理好袍角,孙策忙道:“不用管了,待会儿教你堂伯见着又要被说……”
“老头子还没来呢,”周瑜说,“莫要穷紧张,他那人……”
“周瑜!”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廊下说。
周瑜登时一个寒战,孙策没料到连周瑜居然也有怕的人,当即尴尬站着,半晌想不出一句话来问候。只见廊前站着个膀大腰圆的文官,眼睛不怒自威。
周瑜忙起身作揖,说:“堂伯。”
那人正是周尚,孙策便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拱手道:“周太守。”
“唔。”周尚已知孙策身份,周瑜的拜帖上写清楚了的,便上下打量二人,末了说,“进来吧。”
孙策入内就座,周瑜走到孙策身后,跪坐到孙策左侧稍后一点,接过侍婢递上的杯,给孙策泡茶。周尚多年未见周瑜这个堂侄儿,四年前还是周异出殡时,匆匆见得一面,那日孙策也在场,如今周瑜竟已成了孙策的部下,当即大觉意外。
就连孙策自己也有点诧异,回头看时,周瑜却一个眼神,令他稍稍心安。
“前些日子,听闻你父近况。”周尚开门见山便问孙坚之事,又道,“舒县也送了信来,年前你舅途经丹阳,小聚一番,谈到你韬光养晦之事,都说不容易。”
“周大人过誉了。”孙策一扬眉,诚恳道,“父亲身故,万念俱灰,只想为父守满三年的孝。”
周尚冷笑一声,说:“周瑜这般迂腐,你也迂腐?我若是哪天归西了去,自是不必让我儿守满三年的。”
孙策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尚又道:“周瑜,你娘身体如何了?”
“托福安好。”
周瑜见到堂伯时,整个人的气质便沉静下来,眉眼间带着年少气息,说话动作,却极有分寸,只有端杯给孙策时,多少还有点紧张,又答道:“娘和孙夫人在一处住着,平时有个伴,说说话也可解乏。”
一名文官躬身,朝周尚递过一个木匣子,双手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封信,周尚取出那封信,放在一旁,又朝孙策说:“孙伯符,你父乃是江东之虎,号破虏将军,虽马革裹尸,葬身岘山,但如今部下背离,尽归寿春,你就没什么打算?”
“是小侄令他们走的。”孙策解释道,“与其栖身舒县,不如早谋出路。”
周尚又冷哼一声,说:“那么你呢?”
周尚的话就像刀锋一样,丝毫不给孙策思考的机会,也半点不客气,孙策算是领教到了,他连看也不敢看周瑜,抬眼看着周尚面色,诚恳道:“若有良机,再图奋起。”
“如何奋起?”周尚却冷冷道,“兵也没有,钱财也无。”
“我父能在群雄纷乱时揭竿而起,”孙策微微欠身,说,“孙策也能,奈何前人之辙,不可复行,公瑾教我,须得先看清局势为宜。”
“也罢。”周尚说,“我常听闻你随性轻浮,今日一见,倒是沉敛了不少,收心养性,方可带兵出战。”
周瑜沉默专心地研磨茶叶,以热水泡开,筛去茶碎,周尚看了周瑜一眼,又说:“这是长安送来的一封唁信,本托我转交与你,奈何年前大雪,又是杂务烦身,便耽搁了些时候,自己看吧。”
周尚部下将书信递过来,周瑜放下茶杯,双手接了抽出来展开。
孙策看了周瑜一眼,周瑜便读了个开头,那是吕布写的信,吕布已随董卓入长安,且占城为王,听闻孙坚落败身死,不胜唏嘘,写信凭吊。
周瑜读了个开头,孙策便心领神会,说:“我不去长安。”
“为何不去?”周尚自顾自喝茶,慢条斯理地问。
孙策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尚便没再说话,一炷香的时分过去,周尚又道:“董贼不除,一日难得心安。”
“董卓得除。”孙策接口道,“还有寿春袁术在侧虎视眈眈。”
“是呐。”周尚长长出了口气,说,“祸乱朝纲,奸贼四起,难。”
周尚摇了摇头,周瑜说:“此来便是为了求您此事。”
“我能派上什么用场?”周尚答道,“已是半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
孙策说:“周太守治理丹阳日久,人心向背,一目了然,若要平定江东,非太守之助不可缺,此来实则亦是为的此事。”
周尚喝茶的动作稍稍一缓,正眼也不看孙策,周瑜的手心捏了把汗,没想到孙策这么快便开门见山,把用意说了出来。
“我将丹阳子弟兵交给你。”周尚说,“带出去打仗,你能把他们平安带回来吗?”
孙策不说话。
周尚又道:“袁术他日来袭,你能护我丹阳全城百姓吗?”
孙策还是不说话。
周尚又说:“我若将丹阳托付予你,你能善待万民么?”
沉默后,孙策开口,答道:“周太守,生死有命,成事在天。苟全乱世之中,乃是不易,孙策无法保证,不损一兵一卒,也不定护得住全城百姓,但设若他朝有人欲强占丹阳,孙策只能许诺,与此地同生共死。”
周尚抬眼,眯起眼,以凌厉的目光看着孙策。
周瑜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将一盏清茶放在孙策的案几前。
“同生共死?”周尚挤出些许冷笑。
孙策说:“丹阳富饶,战火将起,天下千千万万富饶之地,以荆州一地,尚且难以独善其身,周太守,像刘表那样,是不成的。”
孙策那话显然说得甚是直接,周尚略有不悦。周瑜忙给他递眼色,示意不可露出说教的口气。孙策却同样以眼神示意不妨,拍了拍周瑜的手背以示安慰。
周尚说:“你爹的性子过于冒进,眼下整个江东都在议论此战,莫要怪我说句不好听的,世侄,果敢勇猛,是不错,果敢之人却也容易刚愎自用,如今长沙军已被收编,你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很难。”
“再难也得上,我爹会败,我不会,江东各地,都在未雨绸缪。”孙策说,“乱局将起,势在必然,这世道你不去打别人,别人就要来打你,望太守大人三思。”
周尚冷冷道:“看来,孙世侄反而是来教训老头子的了。”
“不敢不敢。”孙策忙道,“只是最近突然心生感慨。”
“罢了。”周尚起身离席,周瑜心里咯噔一响。
“你们喝吧。”周尚施施然走了。
“我就说了,别胡乱说话!”周瑜简直咬牙切齿。
孙策一脸茫然。
“我已经……把话都忍住了。哎呀!哎呀!别!”孙策还没说完就被周瑜手指头钳着耳朵。
周瑜说:“你最后的话显然是画蛇添足,他都答应将丹阳兵力交给你了!”
孙策在一旁耷拉着头,被周瑜数落个没完,周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片刻后,太守府管事进来,周瑜和孙策马上各自不说话。
“太守请周公子到后花园说话。”管事低眼道。
周瑜穿过漫天飘飞的细雪,看见周尚站在后花园里,身后跟着一个手执灯笼的仆役。
周瑜先是躬身拜过从父,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周尚为人严肃苛刻,讲究礼节,他不说话,周瑜便不开口。
良久后,周尚出了口长气。
“这次除了丹阳,你还待到何处去?”
“历阳。”
“吴景那边已打点好了?”
“未曾。”周瑜恭恭敬敬道。
“孙坚死后,我本以为他两个儿子会规矩点。”周尚沉声道。
周瑜没接话头,周尚又说:“你觉得就靠你俩,斗得过袁术?”
周瑜想了想,答道:“有从父,有吴景太守,袁术此刻据玉玺而妄图称帝,正是广纳人心之时,想必不会贸然下手,对付侄儿。”
“你觉得孙策为人如何?”周尚又说。
这次周瑜不敢贸然回答,许久后,深思熟虑,答了八个字。
“直率大度,勇猛擅筹。”
周尚说:“我看他是个将才,只怕难以为继,也罢。既有你相辅,便赌一把罢,他的话原本说得不错,乱局一起,无人能独善其身。我老了,丹阳便交给你俩吧。”
周瑜听到这话时,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明日孩儿便启程,前往历阳。”
周尚点点头,周瑜便躬身告退,回到客厅时,孙策还自顾自地不知道在比画什么。周瑜进厅内时,满脸笑容一敛,继而板着脸。
孙策抬头,像个大男孩般笑着问:“如何?成了?”
“险些被你闹得黄了!”周瑜训斥道。
孙策哈哈大笑,起身搭着周瑜,当夜也未留在府内住宿,出外寻地落脚。夜里全城万家灯火,周瑜打了热水洗脸,有了丹阳作为靠山,往后之事,便好说得多了。
翌日,周瑜与孙策在城内走动,不惊扰周尚,只是察看本地民生,城卫驻防。周瑜估测本地钱粮,孙策则打听兵力,两人行至城东时,太守府上有人前来,交付钱粮军饷账本,一应与周瑜察看。
丹阳将是他们第一个据点,为了不冲撞周尚,周瑜便在城内购买一座宅邸,作平素办事之用。如此一来,太守与自己二人分开,万一袁术派人查问,也好作交代。
飞羽锐鸣一声,穿过新雪而来。
周瑜正在提笔写布告,拟于城内招兵,字迹遒劲有力。孙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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