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街上尚有不少行人,临近甜水街,江苇先寻个摊子吃碗馄饨填一填肚子,待行人渐稀,这才晃到妙春堂前,果见大门紧锁,窗子上都用木板封得严实,四处贴了封条,门旁墙上贴着一则二尺来高的告示。
江苇一眼扫过,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却只得压下怒火,快步走进后巷,见后门处也被上锁贴了封条,四下张望一番,见寂静无人,放下柴担,纵身一跃,从墙头翻了过去,轻巧巧落进院中墙角里,先是躲在阴影处观望片刻,见确无人息,这才挪动起来,直奔前堂。
进到前堂里,江苇摸索着点起盏油灯,照亮一看,只见堂中桌翻椅倒,一片狼藉,药柜上几只药屉也给拉了出来,药草散落一地,角落里放置被褥衣裳的旧木柜也被掀开,衣服尽被翻了出来。好在他那换洗衣物皆是粗布所制,不甚值钱,这才没让那些衙役顺手牵羊摸了去。
收拾好那几件衣裳,江苇找块布打成个包袱,又去柜上看了看,见平日里放钱的匣子已然空了,并不觉奇怪,倒是一堆成药没有人动,便捡了几样日常用得着的塞进包袱里,旋即举灯来到后院书房。进房一看,照样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着一堆蜡封药丸,那地窖倒似是无人察觉,并不见地砖松动。
江苇照莫霖所说起了地砖,从窖中摸出五六个瓶瓶罐罐,再一想,被莫恒藏在书房中的成药必然贵重些,便又将地上那几十粒药丸也捡了起来,一并打包装好。
莫恒与莫霖的卧房亦被抄捡过,值钱物事尽不在了,便连几件熟丝制的长衫并厚实些的棉衣也给人抄了去,只剩了三四件旧衣并两件夹袄,江苇按捺着火气拾掇完,躺到莫霖床上,闭目休息。
鸡叫头遍时,天色尚黑,江苇起了床,去厨下缸中舀些水洗漱了,待朝霞初起,估摸着城门将开,照旧自后墙翻了出去,将那两担柴卸了,拎着扁担,背着包袱往城东门去。
到了东门一看,城门还不曾开,等着出城的人已排出好长一队,最先头的一队人马赶着十数辆马车,俱是车宽马壮,箱笼成堆,马车旁又有兵士守护,车厢并箱笼显眼处均刻着个「蒋」字。
江苇一眼瞥见,心中一动,将斗笠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低声向身边众人打听,「可知这是哪家富户搬家,当真好生排场?」
一旁便有个身穿绸衫的瘦子,见江苇粗衣陋服,不由白眼一翻,嗤笑道:「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这般没有见识,哪家富户能使得起兵卒护卫。此乃定国将军蒋府的车队,蒋将军三日前接了圣旨,这是要调入京畿高升去,这几日合家上下俱忙着收拾行装,眼下这十几车,不过蒋府行囊十之一二而已,待将军家眷出行之日,那才叫好一番排场。」
江苇探得消息,于那瘦子一番嘴脸便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大爷当真有见识。」便不再言语。不多时,城门大开,一堆百姓跟在车队之后鱼贯而出,江苇混在其中,顺顺当当出得城来,健步如飞,直奔李五哥家。
李五哥提心吊胆等他一宿,见他平安回来,方松出一口气。
江苇把衣裳、扁担等物还了,换回自己衣裳,便要赶赴南诏。李五哥把他留在后院的马牵了来,问:「江小哥这是打算去哪儿?」
江苇道:「眼下并无去处,不过先离了这沔阳城,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辞别李五哥,飞驰而去。
客栈里,莫霖已是等了足足十日,这十日间牢记江苇叮嘱,足不出户,待到饭时,自有小二送饭进来,他不挑嘴,送甚么吃甚么,余下时候便翻看父亲留下的两本经书。
待到第十日,江苇犹未归来,店老板心下便有些嘀咕,怕江苇路上出了甚事,又或是丢下这兄弟不管了,趁着送饭,亲自进来同莫霖问道:「小公子,你家兄长这是去办的甚事?怎的这些时日还未见回来?」
莫霖放下书,道:「家兄说十日之内必回,许是路上不大好走,这才耽搁了。」
见店老板一脸担忧欲言又止,便问,「可是饭钱不够了?我这便拿与你。」
那店老板连连摆手,「不忙不忙,小老儿不过是担心令兄,白问一句罢了。」
送了店老板出门,莫霖拿起经书,却说甚也看不进去了,只坐着发呆。待到了晚间,草草吃了两口饭便上床躺下,一点点数那更漏,眼瞅着过了二更,想那城门已关,十日之期便过,不由一颗心七上八下吊了起来,唯恐江苇路上出了甚事,满心焦急却又无法可想,脑中乱成一团,又哪里还睡得着。
他这般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将明,方才迷迷糊糊盹着,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便听得一阵敲门声,惊醒过来。莫霖料是小二送早饭来,只是胃口全无,便道:「小二哥不必送饭,我不饿。」
却听外面道:「霖哥儿,是我,开门。」
莫霖一下精神起来,光脚跳到地上,鞋也顾不得穿,跑去开了房门,果见江苇一身风尘立在门外,登时欢喜得几要流出泪来,「苇大哥,你可回来了。我担心了一夜,只怕你……」
话到一半停下,拉江苇进屋,又去门外叫来小二,「劳烦小二哥送些饭,再烧些水,连同浴桶一并送来,家兄需好生沐浴一番。」
江苇放下包袱,道:「山道难走,我昨日回来晚了,城门已关,只得在城外寻个村子住下,一早才进得城来。」
不一时,小二将早饭送进来。江苇这几日便没正经吃饱过一顿,这时见着热腾腾饭菜,放开肚子大嚼,莫霖知他一路上定然十分辛苦,不住夹了菜送到他碗中,自己倒没吃多少。
用过饭,热水并浴桶也送了来,江苇好生洗漱一番,搓去一身泥污,换了衣裳,这才同莫霖说起沔阳城里一番见闻。
第七章
莫霖这几日闷在屋中,除了看书便是胡思乱想,一时谋划来日如何谋生、如何报仇,一时思量江苇这一路又有怎生风波,隐隐便已料到妙春堂这份产业难得保全,此时听江苇讲述这一路所见,得知妙春堂被封,除了心下难过眼圈微红,倒也不大气愤填膺,唯有听到蒋家入京一事,登时难遏心中怒火,双拳攥得死紧,只恨不得蒋晨峰便在跟前,能立时扑上去啮骨食皮。
江苇知他心中恨意,安慰劝解之语说来无用,便也不说,只安安静静陪着他。
待得片刻,莫霖心绪平复,忽地道:「苇大哥,我要进京去。」
江苇点头,「好。」
莫霖一面想一面道:「日后蒋晨峰在哪儿,我便跟到哪儿,他不识得我,我改名换姓,偷偷盯着他,总能寻得时机……」
江苇无有不应,「行,咱们便进京去。不过眼下只有一匹马,赶路不便,明日我先去把马卖了,换两头驴子,也好代步。还需去县衙开张路引。京城不比别处,没有路引,怕咱们连城门也进不得。待准备妥当,便即启程。」
想了想,又道:「既要改名换姓,索性先想个名字出来,明儿个咱们去衙门,书吏问起咱俩籍贯姓氏,也好有个说辞,莫露了馅去。」
莫霖没出过远门,并不晓得还有这等规矩,听了便是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我娘姓谢,我改叫做谢霖,可使得?」
江苇笑道:「有甚么使不得,这便挺好。我扮作你兄长,改叫谢苇,咱们只说祖籍荆州,家道中落,往京城投亲去。」
荆州与沔阳比邻,两地口音风俗近似,如此混淆,于外乡人眼中倒也分辨不大出来。
两人商量定了,江苇解开包袱,将从堂中搜罗出的物件一一展开,衣物各自收拾了,只余那堆药瓶并药丸。
莫霖将地窖中起出来的药瓶放进药匣中,那堆药丸单用布包了收好,叹道:「这些药还是爹爹亲手做的……」
想起当日父子俩一道忙活的情形,鼻头一酸,涌出几滴泪水,赶忙拿袖子擦了,心道,日后艰难苦楚之处不知还有多少,再不可这样哭哭啼啼,便是苇大哥肯担待,也叫别人看轻了去。
翌日一早,江苇向店家打听了县城中车马行所在,拉着马去与人换了两头驴,又同莫霖一道去县衙开具路引。那南诏县的书吏是个贪钱的,收了江苇塞过去的二两银子,也不多加盘问,当即照着两人所说姓名籍贯书就,盖上官印。
待从衙门出来,莫霖拿着那路引,看一看上面名字,同江苇道:「打今儿起,咱们便叫做谢霖、谢苇了。」
江苇一笑,「日后你需唤我大哥,咱们可得兄弟相称了。」
拉了莫霖回到客栈,收拾齐包袱、药匣,一人骑上一头驴,往京城而去。
两人结算完住店花销,自南诏县出来时,身上只剩了药匣中那二十两银子并七八十个铜板。这一趟行程千里之遥不说,便是到了京城,还要落脚安置,眼下这点子银钱,便需省之又省。因此一路上虽不曾餐风露宿,也少不得借宿农家、古刹,饭食上亦捡那便宜饱腹的来吃。好在谢苇身手非凡,捡块石子运劲一弹,便打只野鸟、野兔来,烤熟了与谢霖分食,两人才不至于饿着赶路。谢霖自小被父亲娇惯长大,哪里吃过这等苦头,却咬牙忍下,见着新鲜物事,尚且与谢苇指点说笑,不欲叫谢苇半点担心。
如此在路上走了二十余日,方到了京畿之地。此处已是京畿南郊,属宛县治下,离着京城已不足百里。这一路上,俞往北走,天气愈发冷起来,此时方十月初,沔阳尚是一片葱葱绿意,此地却已是叶枯枝黄,染上一片肃杀之色。
这几日日头尚好,晌午时暖洋洋的,早晚却已冷得厉害,谢霖单衣里头套了夹袄,仍觉不大暖和,晚上更是冻得瑟瑟发抖。先时两人为着省钱,借住农家牛棚也能挨得一宿,这几日谢苇却说甚么也不敢如此凑合了,唯恐谢霖着了风寒再病上一场,故此也不贪图赶路,到了宿头便投店住下,捡那十个铜板一晚的通铺,两人挤在一处睡下,翌日日头升起再行赶路。
这一日,两人起个大早,跟在一支商队后面,同向京城南门走去。初上路时,尚且披星戴月,渐渐月落日升,天色大亮起来,只见四下村落俨然,官道上也路人渐多,到处都是往来车马,行人口音亦是五花八门,好一派热闹景象,将那冷意都驱散了些许。又行得多半个时辰,已可遥遥望见国都平京城。
自熙朝立国之日起,便以平京为都,如今天下承平百余年,正是鼎盛之时,贸易往来、四海来朝,俱以此为中心,致使人中之杰,物中之宝,皆汇于此,将这一朝之都经营得愈发繁华富丽,城郭气势恢弘,人口繁盛,商铺栉次鳞比,便是冬日,亦是风景旖旎,如若梦华。
谢霖哪里见过这等景象,行到城南宣化门,站在门口底下,望着十余丈高的城墙咋舌不已,待被守城官兵检验过路引放进城内,更是目不暇接,直恨自己少生了两只眼睛,左盼右顾,看甚么都是新鲜热闹。
谢苇亦是头一遭见到这等繁华胜景,只是他心性沉稳,且惦记着今晚落脚之处,四下看了看,便拉着谢霖在街边一处香烛摊子边驻足,一抱拳,向那摊子上的老叟问道:「叨扰老丈,可知这城中哪处有便宜些的客栈?」
那老头儿一听他口音,便知是外乡人,道:「这位相公是打南边来罢?来平京作甚?长住还是短住?长住有长住的法子,短住亦有短住的去处。」
谢霖忙道:「我和兄长来此谋个生计,自然是要长住的。」
谢苇又道:「咱们兄弟囊中不丰,想寻处便宜又得住的地方,还请老丈指点。」
老头儿这摊子临近城门,想是常做这等指点之事,故而十分娴熟地指一指左边那条街,道:「打这儿往里走上半里地,有家安泰客栈,百十年的老店了,他家伙计消息最是灵通,你俩先去店里歇一歇脚,同伙计说要赁个房子长住,伙计自会带牙婆过来荐些屋子与你们,你们且随牙婆去转一转,若有合适的,当时便可付了租金,再与牙婆并伙计一人三百个辛苦钱。他家惯做这生意的,自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只管放心就是。」
谢霖一听光打赏的辛苦钱便要去掉半贯,登时心疼不已,同谢苇向那老头儿道过谢,牵着驴一面走一面道:「以往也曾听人说京城居大不易,不想竟是真的,光打赏就要这许多钱,那赁房子的钱还不知怎生贵法。咱们这一路已是花费不少,如今只剩十两不到,再无进项,当真是坐吃山空了。」
谢苇安慰他道:「不妨事,等安顿下来,我便去街上转转,看看有甚营生可做,只要卖得力气,挣口饭吃总是不难。」
谢霖想一想,点点头,「说的是,赶明儿我也寻个差事,咱两个一道挣钱就是。」
说着,两人已到了那安泰客栈门前。
这客栈门堂宽阔,大堂里人来人往,四五个伙计进进出出前后忙活,生意极是红火。谢苇同谢霖在门前一站,便有伙计上前招呼道:「二位相公是住店还是打尖?本店有干净的上好客房,饭菜可口,价钱也便宜。不信您去打听打听,南城这片数咱们安泰客栈口碑好,主顾多。」扬着手请二人进门。
谢霖不想京城里这伙计也比别处殷勤,自己尚未开口,便听了这一大堆话,忙道:「我们既不住店也不打尖,倒是想请贵店帮忙赁间屋子来住。」
店伙计一听,笑容不改,「好说好说,二位相公先请店里坐,我这便与您叫牙婆去。」
说着接过二人手中的驴子栓到了店门外,请两人到大堂中寻了张桌子坐下,这才去了,不多时,便领着个四十来岁的长脸妇人来,道:「二位相公想赁甚么样的房子,只管与郝二姑说,大的小的贵的贱的临街的带院子的应有尽有,价钱公道绝不欺客。」
那郝二姑见主顾是两个俊俏的年轻后生,先就笑了,道:「我晓得的空屋子倒有不少,只不知两位赁屋子来作甚,可有甚讲究?二位且先说说,若有合适的,现下便带你们去看上一看也使得。」
谢霖看谢苇一眼,道:「我们兄弟俩来平京谋生,想着住店不是长久打算,总得寻个能踏实住下的去处,有个两三间屋能住得人便行。」
郝二姑一笑,「倒是正有几处这样的屋子,两位相公这便随我去看看吗?」
谢苇道:「劳烦这位大嫂带路。」
两人随着郝二姑出了店门,自店旁那条巷子穿过去,便到了北面一条街上,又向西走,郝二姑一面走一面道:「咱们这平京城,城东住的是达官显贵,城西住的是巨商富贾,城北是皇亲国戚,城南便是平头百姓三教九流。二位相公别看这城南乱了些,却是天南海北各处风物应有尽有,布庄粮铺客栈酒楼外,夜市上还有各样摊子卖那吃的用的耍的,过日子最是方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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