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准你死。”
“朕不许你走。”
……
一声声,从皇帝喉头浅吟而出,最终化为一句句嘶吼,胤禛近乎癫狂般对着高墙禁壁一阵踢打,试图冲破这高耸的防线,再见那身影一次,哪怕一眼也好。胤禛觉得自己还有好些话想要和胤禩说说,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抵足而眠的幼年,还记不记得塞外策马的年轻岁月,还记不记得隔墙而居的兄弟情谊。
然而,宫墙冷硬,皇帝即便耗尽了周身气力,最终也只换来跌坐墙角的失望。
九五之尊、万乘之躯,再也没有立于朝堂之上的不可一世。一朝天子、万人之上,此刻也不过是不得所爱的凡夫俗子。
少顷,一声低沉的呼唤从宫墙四面浸透而来,低低念着,“皇上……”。
胤禛猛地抬首,意欲寻这声音来处,却终究是什么也没找到。
“何人?”皇帝直立起身,负手而立,眼前的迷雾渐渐消散,一眼望去却依旧是空空寥落。
“皇上有辜天恩,还是请回吧。”那声音轻缓而有力,字字句句真凿可闻。
胤禛闻言神滞半刻,毕竟皇帝乃是人中之龙,深陷幻境却还有几分清醒意志,只见胤禛屏气凝神道,“不知何处仙家,但请将朕之八弟归还。”
“呵哈哈……”那笑音犹如耄耋老者,也不晓得是何方仙圣,只听他淡然笑道,“八王何在?贵人倒是有一位。”
胤禛眼神不由暗了一暗,但还是不死心,正欲开口再进一步,却突见天地变色,眼前宫墙瞬时塌垮,陷入一片漆黑。
还不等皇帝再做多想,却听见一声“四哥”,由远至近,如雷贯耳。
皇帝登时坐起,吓得刚端了水进来的方若险些失手扔了盆。
胤禛忽然眼前一亮,环视四周,这才笃定方才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而怀里之人却动了动头,极为难受的喃喃自语起来。
胤禛将人抱得近些,却听不清他在喃语什么。
方若见了心下一喜,赶紧上前跪在床边急道,“皇上,主子这是要醒了。”
廉贵人有转醒迹象,叶院判并刘太医是第一个得了信的,只见两位太医从外院的偏殿里一溜烟的跑进来请脉。
胤禛此时已经移坐到床边软椅,静静地等着太医结论,只见叶士生与刘裕铎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两人几乎同时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叶院判到皇帝跟前禀道,“有皇上龙威庇护,廉贵人已是脱险了。”
胤禛听了疑惑道,“当真?”方才这群太医还是一副唯唯诺诺,只说全看造化,如今竟然打起包票来了。
刘裕铎赶紧也近前一步,说道,“皇上放心,廉贵人虽陷昏睡,但脉象已趋平缓,不浮不沉,流利有力,已脱险境。”
太医退下后,屋里重归宁静,方若为胤禩再度换了一套中衣。皇帝在一旁坐着,只觉得方才梦中锥心之感犹在心头,而面前这张渐渐舒展开的面颜却又是这般清晰。
皇上轻轻问道,“他方才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
方若为胤禩掖了掖被角,见皇帝脸色说不出来的奇怪,只得凭本能答道,“回皇上,方才刘太医说贵人这是在发梦,嘴里断断续续,不成词句,奴婢倒是听出叫了几句额娘。”
“哦……”胤禛轻轻叹息,默默念叨着,“倒是苦了他了,进宫半年多,他可是想家了。”
方若听了心中也觉奇怪,十六七的大格格进宫离家,没几个不惦念亲人的。但方若一直伴在胤禩身边,倒是极少听他提及家人。但皇上在此方若自然只能妥善答道,“贵人家中只有额娘一人,自然是惦记家人的。”
“你可听见他叫朕四哥。”皇上突如其来的看向方若,目光灼灼,倒是把方若吓了一跳。
方若自然知道当今皇帝排行为四,也听司寝的刘嬷嬷说过菀贵人私下无人时偶尔会称声“四郎”。但这闺阁鸳帐中的梯己话,做奴才的哪敢置喙,于是赶紧摇头道,“奴婢耳拙,没听见贵人这么说过。”
“哦……”皇上如霜打的茄子,眼中骤然失了光彩,目光再度回到胤禩脸上,端详半晌,直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苏培盛在内寝门口低声叫道,“皇上,寅时三刻了。”
胤禛应了一声,又待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吩咐方若好生陪着。
这一夜皇上是疲倦难堪,但毕竟国事为重。胤禛深知若是因廉贵人落水而误了早议的时辰,只怕瓜尔佳氏的名声再难挽回。因此即便胸中存了千万疑窦,但还是回养心殿更衣去了。
而对于胤禩来说,这一夜确实冰寒交迫,一片混沌。
从于水中失去意识一刻,胤禩只觉得周身如浸寒冰,仿佛有千百道冰碴扎着自己,窒息般的疼痛。
而后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炙热,如同被困冰山之中被炉火生生灼烤一般苦痛。
不知忍过几波折磨,胤禩终于沉入黑暗,这感觉他格外熟悉,宗人府里最后的一夜也是这般漆黑。当漆黑带走一切病痛,胤禩觉得自己仿佛漂浮与这紫禁城之上。
点滴记忆如浮光掠影,于眼前划过。少年时曾有的志得意满与年华正盛时的折戟沉沙,最后心灰意冷再无一丝毫余念。大限再至,胤禩缓缓闭上眼,那一世即便再看多少遍,也不过如此。
“额娘,儿子这就去陪你了。”这几乎是胤禩脑中最后的一个存念,随后便渐渐沉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但,黑暗却渐渐消散,不知过了多久,胤禩觉得耳边窸窸窣窣的响起一个低沉呼唤,“八弟……胤禩……”
“朕不准你死!”
“朕不许你走。”
……
四哥,你真是阴魂不散。
当胤禩睁开眼,已经是艳阳高照。皇帝已经办完了一上午的公事,正靠在床头注视着胤禩。
“皇……上”胤禩艰难的动了动嘴角,声音沙哑得厉害。
如此小的声音,皇帝却听得真真切切。胤禛只觉得心中一滞,他多么期望这人能一醒来便唤出他最想听的那声“四哥”。但他没有。
胤禛还清晰记得在那个似梦似虚的幻境里,那高深莫测的声音说过,“八王何在?贵人倒是有一位。”
八王不在,只有贵人。这一世,为何如此荒唐。
“叫朕四哥。”皇上的手抚上胤禩额头,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会有这样一个心愿,一个自欺欺人的心愿。
胤禩那暗淡大眼,仿佛看了皇帝很久,最终用尽周身力气挤出了两个字,“皇上。”
胤禛抱住胤禩的额头,靠在他眼前,几近恳求,“叫四哥。”
胤禩却再没理会他,一闭眼,再度陷入沉眠。
皇帝并不懂得,在他的臣子心中,他首先是皇上。在胤禩人生的后十几年里,没有四哥,甚至没有君父,只有皇上二字。
☆、第二十六章 夏园喜事
又是五六日光景过去,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这日午后才绽出了晴天,胤禩总算在刘太医的首肯下能到院子里走动走动。他虽不愿方若一直扶着,但毕竟雨路湿滑心知是遣不走方若的,便只得受用了。
天近傍晚,云收雾散,清净独居的储秀宫内未栽花景,如今只有绿油油几片矮草滴着晶莹水珠,格外清和。夏风卷起,一股绿草清香扑鼻而来,胤禩不禁深吸吐纳,不由低声吟道,“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还未等胤禩念出下句,便有比他兴致更高之人,刚迈进院门便闻声附和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胤禩转身一看,可不正是皇帝么,于是赶紧伏身行礼。
自打胤禩醒来之后这几天,皇帝是日日来看他。盯着他用完晚膳、吃过汤药后才会离开。真可谓是柔情似水,让病卧在床的胤禩颇为尴尬。别说这人是四哥,即便是前世在王府里,胤禩也是消受不起这般殷勤伺候的。
“你还病着,不用行礼。”胤禛三两步赶到胤禩跟前,将他扶起,笑道,“朕看你今日气色不错,可是刘裕铎让你出来的?这雨过天晴,路上湿滑,你且小心着。”
“是刘太医准的。”胤禩一边答道一边悄无声息脱离皇帝手掌,但他又哪里逃得掉,刚解脱了胳膊,手就又被胤禛擒住。
只见皇上站在院中大喇喇的打量着胤禩道,“刘裕铎尽心,朕要好好赏他。”
胤禩见手是抽不回来了,便只能应付道,“刘太医这几日为臣妾操劳不少,不知皇上要赏他什么?”
胤禛沉思片刻,又瞧了瞧胤禩,摇头道,“等他的功绩再大点,朕提他做院判。”
胤禩一听,心道刘太医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八品吏目,哪里就能提到正六品的院判去了,四哥说话也不打个草稿。于是讪笑道,“哪得立多大的功呀?”
皇上闻言手上一紧把胤禩揽入怀里,另一手抚了抚胤禩腹部,咧嘴笑道,“那就要看贵人的动静了。”
胤禩一把拍掉皇上不安分的手,眼一横,周围一圈似笑非笑的奴才立刻皮紧了三分,没一人敢露出嬉笑颜色。
胤禛悻悻地收了手,觉得瓜尔佳氏的脾气似乎又涨了几分,但却越发娇俏可人。于是和颜悦色的携着佳人进屋准备用膳了。
如今储秀宫的菜单都是皇帝亲自过了目的,配合着刘太医的汤药,颇具驱寒散湿、培元固本的效力。胤禩觉得,幸亏有落水一事,如今皇上也就是在暖阁里坐坐,并不敢有何非分动作,不然自己偷用药汤早晚得让这个尽职尽责的刘裕铎瞧出端倪。
一顿家常晚膳用过,皇帝这才说了几句正经事,“三日之后,你陪朕到圆明园住阵子,储秀宫内院里的奴才你喜欢的就都带上吧。”
“皇上,臣妾内院少说也有十人,怎得都带上?”胤禩心道连皇后也只带五六个贴身近侍,其余伺候的人无一不是内务府分派到园子上的,他可不能再做这个出头鸟。
胤禛拍了拍他的手,已将胤禩这点小心思看个通透,开解道,“皇后向朕求的恩赐,说廉贵人大病初愈,身边怎能少了称手的奴才。朕觉得皇后贤惠,想得周全,便就这样办吧。”
胤禩暗叹原来又是皇后的人情,但有落水这事在前,皇后只怕不会这么快对自己轻举妄动,便起身谢了恩。
再度坐下时,胤禩才开口问道,“不知这次圆明园伴驾的还有哪些姐妹?”
皇上见他问得如此开门见山,会心一笑,觉得瓜尔佳氏年轻直率,问起话来也不似女子那般的拐弯抹角。便直白回道,“华妃和曹贵人已被朕禁足了,就不带去了。”
胤禩噌地一眼瞪了过去,心叫糟糕。曹贵人去不了,那温宜公主自然就去不成了,没了公主生辰,哪里还会有什么皇帝家宴?
胤禩这一瞠目,皇帝以为这是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便将人揽在怀里安抚道,“怎的脸色突然这么差?你若不想朕提她们,朕以后再不提就是了。”
胤禩心中一堵,皇帝这真真是想差了。于是也不顾忌腻味,往皇上怀里一软,轻声道,“皇上,臣妾落水之事,华妃与曹贵人真真是池鱼之殃,求皇上别记在她们头上。”
胤禛极为受用的捏了捏胤禩靠过来的腰身,皇帝在后宫之中总是少了一些前朝的警醒,多了点自以为是,因此便也没多想,只当瓜尔佳氏这是怕得罪了华妃,便笑道,“朕瞧你今天气色好了很多,那朕今日就留下来陪你如何?”
胤禩登时僵在那里,颇有些自讨苦吃、骑虎难下的感觉。
皇帝金口玉言谁还能阻止,胤禩只能蔫头耷脑的陪着皇上喝了一巡茶,眼瞧着小厦子把养心殿的折子都搬过来了,心知是赶不走皇上了。
夜半阑珊,胤禛揽着不甘不愿的胤禩滚上床榻,只觉得这人比之前还要僵冷了几分。眼看着炎夏即至,胤禩却还是这身寒骨冰肌,皇上心里便更不是滋味。
“皇上……”胤禩轻轻唤了一声,听见皇帝“嗯”了一下,便继续放柔声音道,“求皇上恩典,让曹贵人一同圆明园伴驾吧。”
胤禛没想到胤禩会如此执着于此事,便拍了拍他的脊背,劝道,“安心睡吧,不值当为那些人费神。”
胤禩可不甘心到手的机会就这么没了,直起身子,借着月光瞧着皇上,感伤道,“臣妾并非是为曹贵人求情,而是为了温宜公主呀。”
这话正说道皇帝心坎上了,前世里雍正只有一个和硕怀恪公主成活下来,却在康熙五十六年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没了。因此胤禛一生都盼着能有个女儿,承欢膝下。而如今这一世,宫中却恰巧有这么一位公主,正是天真烂漫的可爱年岁,胤禛平日里也因温宜而偶尔去曹贵人那里坐坐,多少还是有些疼爱在的。
经胤禩这一提,在配上他在深夜里已经如明星般闪烁的眼眸,皇帝终于松了口,“那就让曹贵人母女同去吧。”
得了皇帝这句,胤禩这才算把心放回肚里,重新躺了下来,两人同枕而眠,一夜无话。
三日过后,皇帝仪仗浩浩荡荡的进了圆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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