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待足足有两柱香的时间,当一众魔修们的敛息开始艰难之时,扶摇宗的一支小队才略有些狼狈地行入视野。这片山岭之所以被当做试炼之地,与其中的魔物之多很有关联,而在这些魔物的掩护之下,鬼谷的众人才好瞒过季仲卿的“眼”。这支队伍显然时运不济,方才刚遭受了一小群毒虫的侵袭,此刻又懵懂着撞进魔修们早就备好的麻袋里。而如今,游弋要做的便是——
绑紧袋口,把这群极好的诱饵兼价码,通通拿下。
游弋从怀中不知哪个角落摸出了名为宫阵子的圆盘,轻拍盘心,于是在一声朦胧如山庙鸣钟的异响里,汹涌雾气侵袭而出。收到信号的鬼谷弟子至少都有旋照中期的水准,战力方面也算卓越,即使在游弋那“不准伤人”的交代下不得不束手束脚大感憋屈,但也轻易把惊呆了的正派少年们给拿下了。领队由嗜血藤亲自上阵缠成一粒人肉粽子,活的那种,连挣扎都做不到。
一转眼,这朦胧雾气便把拥挤山林的内部全然填满。游弋端静地立在树木枝头,全然不理会下方是个怎样的情况,只是怀抱宫阵子,侧耳倾听。
有风声疾逼而至。
……
…………
扶摇宗每年历练之行本与季仲卿全然无关联,但宗里的那些长老级的人物总对他很是上心,此方机遇一至,他们便跟吃了株万年灵药似的骚动起来,在乔中楠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目光之下给塞进了队伍。美名其曰:家室不和,其病状为心神不宁,食不下咽,日夜不可睡……若欲愈之,散心为上策。静心者,方可床头吵架床尾和也。
季仲卿:……
他确实没什么心思与这群老顽童胡闹,但也不好拒绝,也就这样来了。出行前他给了另一领队玉佩一枚,若遇险情捏碎便可。本以为仅是作备用,没想到试炼开始片刻,自己手下的弟子热身都未结束,那边已经“遇险”了。
尽管心中茫然,但季仲卿还是敏锐地察觉不远处的动静——那群蠢蠢欲动的魔修气息在方才的一瞬间倏忽清晰,也不知这群与正道尚且和谐的魔道之人起了什么心思。这让本就心情格外糟糕的剑修大人想起了自家的某株草,顿时起了几分迁怒的意思。
他给手下来历练的几人下了个樊诀,用以保护,而后一振衣袖,抬步向前一迈——
景致突变。浓稠的白色雾气拥抱他,迷惑他。那些丝绸般的存在掠过叶隙,被一瞬间发散开来的气息吹碎。季仲卿微垂着眸子打量四周,不出所料地看见自家宗门的弟子被魔修们绑得牢实,但四周有着法器造成的压抑感,令他们不可动弹,不得言语。
领队者大抵是因为太过聒噪,被一股禁制单独封住了嘴,那副咸鱼一样的姿态,捏碎玉佩估计都有几分艰难。令剑修甚感诧异的是这片天地的宁静:没有喧嚣,没有血腥气息。旋照境之上的弟子即便对鬼谷这样积蓄深厚的中三天魔宗而言都是精英阶级,此番动静之大前所未有——更何况,扶摇宗的弟子虽然看着极为狼狈,但绝无受到半分伤害。这并非是往日鬼谷出手的模样。
季仲卿不急着出手,他用包含了剑意气息的目光向混战场背后的巨木上凝视,穿透层层迷雾,最终看见了一抹极为艳丽的红。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剑修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极为微妙的预感,原本悠然静默的姿势悄然变化,直起腰背的样子似乎带了几分紧张。
被荡开的雾气回溯,重新填补空缺。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啧”。随后是风拂过枝头的摩挲声响——那人在枝头动了,纵身从半空一跃而下,未动用半分灵力地直接双脚撞地,激起一片纷飞的碎叶。一身殷红的青年怀抱法器,布鞋接触地面毫不掩饰地发出闷响。季仲卿看见了那张面孔——**无法抵挡被剑意淬炼得极为锋利的视线,他看见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小师弟。他想这么说,但是闻见了对方身周徘徊的浓重魔气,想起了那一日的别离。于是剑修不动,沉默地看着身着红衣的魔物满面陌生的笑意,悠悠然逼近。
季仲卿的心神仿佛都被灼伤了,带起一阵稀疏却深刻的痛感。
游弋压抑嗓音,让声线里带上沙哑的意味:“扶摇宗的季大剑修,久仰、久仰。”字句间仿佛有了讽刺的意味,往日里浸透温润的双眸里也有幽幽的亮光。他穿过混乱的人群,半分不在意扶摇宗弟子投来的仇视的眼神,甚至脚步轻快。
“我谷中弟子多有失礼,还望季兄海涵——”游弋再说话时便把季剑修改作了季兄,仿佛在拉近两方关系。在场者数十,但真正知道两人关系早已到达了……某种不可想象的深度的,也就当事的两人罢了。季仲卿自然不会多言,他看着青年停在他面前一步的位置,毫无畏惧地对他弯腰施了一礼,只觉得如鲠在喉,目光一点一点地沉寂下来。
“你想如何?”季仲卿不出剑,只是问道。
“如、何?”游弋佯装疑惑地瞅着他,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思索。半晌,他轻轻一拍掌,仿佛想到了什么妥当的处理方式,以结束两方的尴尬:“若是让我们谷中弟子就这么放了,当然不妥。但——”
他笑道:
“比起那些除了瞪着眼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儿,我更喜欢季兄这样……有气质的道友。不如季兄从了我,我让弟子们把贵宗的小孩儿放了,各自欢喜如何?”
从、了、我?
仿佛有哪家大能天降禁制,将这方天地都被罩在其下,蓦然寂静。
*
鬼谷的弟子们今日受自家谷主要求,由圣子调遣,原本还是有几分不爽的,但也只是沉默。他们本以为自家圣子虽然修为不大靠谱,但确实能打,还应有几分机智,否则地晦宫怎么就能同意如此荒谬的事儿?
谁知!谁知!这位圣子竟然会将谷主大人的色/心继承得如此彻底——方才那语气和“你不做我的男/宠我就肝了你家弟子,选吧。”有什么区别??
他们可是深知季仲卿的厉害的。这般挑衅之下,就算这剑修还有几分顾忌,也该会出手把己方所有人剁了!
他们胆战心惊地紧盯季仲卿的神态,内心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愤感。但季仲卿未曾察觉。
——季仲卿有些懵了。
游弋不依不饶,见自家大师兄并未答应,一皱眉露出个“有些不安”的小表情。他甚至用控诉的目光与对方对视,仿佛季仲卿是个负心汉。
“……贵宗的弟子皮都没蹭破一个。你跟我回谷期内,保证不伤扶摇宗内任何人。”
季仲卿仿佛才回过神来:“……你这般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这个?”
游弋理直气壮:“谷里有谷里的需要,我有我自己的需要——季兄别扯呼了,就一句话吧,和不和我走?”
在那日的那一时刻,季仲卿的心情不知怎的就愉悦了起来。他看得出游弋特地强调未曾伤害扶摇宗弟子是说与他听的,他还发觉青年此刻很是紧张。只要有所畏惧,游弋就不会成为真正的“魔”,更何况这种畏惧来源于……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
这是不是意味着某种可能,小师弟还有可能不被魔气之中的戾气侵蚀,回归正途;还有可能,两人重新站在同一侧的崖岸边?
剑修下了某个决心。
他佯装思索,而后极为淡漠地回了一句:“你若在此刻放了我扶摇宗的弟子,与你去一趟,又何妨?”
季剑修可是出了名的一言九鼎,游弋听闻此言不再犹豫,极为敷衍地用双臂把自家大师兄给“绑”了,而后将宫阵子啪嗒一声贴在剑修的后背处,大喝一声:“愣什么愣,小的们,放人!”
留得一众扶摇宗弟子与鬼谷弟子满心茫然,目瞪口呆。
失去禁制的扶摇宗领队双眼赤红:“大胆妖贼——季长老你不必为我等……”牺牲到这种地步。
但游弋可没有心思与他废话,只嗤笑了一声。狂风卷过,众人再看,哪还有两人缠在一起的身影。
第五十二章 春来
扶摇宗季大剑修,被一只魔修绑走了。
此消息一出,正道四方动荡。扶摇宗高层尤为慌乱,毕竟他们是还算知晓季仲卿深浅的。如此情形着实有几分诡异,教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在宗内待腻了趁机甩包袱……但另一领队的话也算可信,若一众弟子被制服,也难说剑修大人能否救得过来。
在比对季仲卿的道德值后,众人欣然倾向了后者。
而隔着一片幽深森林的东面,公孙尊者正与地晦宫的领头无言对坐。
地晦宫首领为姬姓,名又,是魔修里特别的存在。传闻他曾不过是凡人尘世的一名假道士,蹭了地晦宫宫主的机缘而成为一名战力捉鸡的修行者。但因其心思狡猾,性格极为诡异,深得重口的宫主所器重……而后就成为地晦宫的高层,其宫主之亲信,风光无限。
公孙此次与地晦宫合作,除却上三天魔宗的压迫外,也是有意试探。毕竟地晦宫较鬼谷风格更加狠厉,两宗之间的矛盾极多,已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魔宗不受待见,其缘由便是修炼之法不随大流,魔修逆了天道意愿失却庇护,无法摆脱心魔戾气,千万年岁来总成了大灾的源头。但即使魔修的战略目标相同,终究也会有些许战术上的不同。比如公孙曾经盖后宫,那一砖一瓦都是自愿的——穷苦人家若是得了修行者的一眼,什么事儿都是做得了的。虽然听起来教人心生不快,但也是事实。而有些魔修,则惯于烧杀抢掠,不若公孙本人这般和平有礼(?)。但后来……
公孙一愣,他想起早先被那季仲卿揍了的那次,也是不知为何就在为后宫添砖加瓦的时候动了不太讨人喜的手段。而恰逢那剑修路过,自己也便恰好被关进了扶摇殿后方的洞窟。真真是诡异极了。
他正垂着头沉思,便见远方一道人影疾驰而至。鬼谷的报信人一个迫降,狼狈地往地上一伏:”大人们,圣子……圣子他回来了!”
语气里三分惊讶,七分惊恐。
公孙尊者没有察觉其神情间的古怪,内心的石头一落,索性把想不明白的事儿抛到脑后。他面上露出贱笑,冲一旁的人妖领队一瞥,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地晦宫的莫君心中也是极为惊讶,但却察觉到几分不对。
果然,那报信之人苦了脸色:”可是……圣子把人带回谷里去了。”
可不是该带回……谷里?
众人心头一凉:这不是把狼虎引进自家窝里了吗?
……
…………
游弋本没打算把”绑来”的季大剑修带回谷里,倒不是怕其出手伤魔,只是觉得那一窝魔修品行不端正,若是被季仲卿的气势所倾倒,那不是自找麻烦?他只是想在已出现隔阂的两人之间留点可交流的空间,而这就不可少了清净的气氛。但途中一向沉默的季仲卿忽然问了句他的住所何处,让游弋打消了这个念头——大不了全都打出去,反正游弋是乐于传播自己的威名的。
凭着双珠碧的隐匿,两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鬼谷。季仲卿的确说到做到,这一路挣都没挣一下,只静静地盯着把他“绑”起来的家伙,眼神专注且沉重。
游弋的胆子也是一时的结实,后劲不足。到了这时候也只晓得闭紧嘴尽量避开季仲卿的眼神,双手老老实实地扣着对方,不大敢往剑修身上蹭。这次他本就是凭借一腔的相思情谊才莽撞地接下了这个活儿,到现在心里除了不安还是不安。虽然对方这模样还算是温和,并没有问罪的意思,但游弋心里明白……两人的关系生分了,不如以往。
两人各有所思,直到回了游弋的院子也没怎么搭过声。宫阵子早被游弋收了回去,反正也是无用的,正如公孙曾暗示的那样——游弋本身才是束缚季仲卿的最好法器。
剑修也是如此认为的,他心中的怒气甚至在瞅见青年眼底的期望时就义无反顾地熄灭了。而后在他心中酝酿许久的凝重思绪一点点漂浮出来,季仲卿仔细打量了游弋的双眼,那确实不是纯粹干净的眸子,但其中也无半分顽固的煞气。
直到落地季仲卿都在思量“掰直”自家小师弟有几分可能性,抵抗住魔气侵蚀的魔物虽少,但并非是毫无前例。何况游弋本身的自制成果尚且不错,如今重要的是,他选了一条怎样的“道”……想到这儿,季仲卿发现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已经把手松开了,四周只有一方孤零零的院落,安静异常。
他的思绪也轻易地跑了调——小师弟住的地方,怎么还是如此冷清。以及周遭的魔气呛鼻的很,略一思索就明白:这是进了名为鬼谷的魔窟了。
游弋的院子选的很静,贴着他平日修炼的山崖,几乎没有人烟。两人也就带着那股奇异的和谐进了院子,季仲卿在前,游很怂垂着脑袋蔫巴巴地跟在对方身后,目光却忍不住偷偷地投过去。
游弋上辈子呆的那个地方有个词叫心电感应,常常出现在言情小说的某个片段,例如女主角悄悄望着男主角逆光的背影,清风中,少年若有感应似的回首。
但现实中,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哧溜着跑远了,进了屋子的季仲卿依旧盯着窗外不怎么出色的景致看。以剑修的修为,游弋这正大光明的目光凿在背上绝不会毫无感应,但他有些绝情地晾着那道映在后背的幽幽的目光,不回应。
半晌,游弋憋不住了,他站在屋子的另一端鼓起勇气欲喊:“季——”
季仲卿头也不回地打断他,声音清而凉,却不带冷意:“师弟。”
少了一个“小”字,似乎缺了宠溺意味,却携裹着别样的东西。这道声音飘过屋子,这一头到那一头,落尽游弋的耳中时便低得仿佛叹息。让这位新生的、局促不安的小魔头心头一颤,刹那间想起扶摇殿山间的绯色桃花,落地时的落寞。
此刻,那片桃花落在他肩头,比露珠沉重。
游弋攥紧拳头,忽然快步向前,双手小心翼翼地去拉剑修的袖子,那张透出成熟意味的面孔上少了平日里若有若无的笑意,变成了真挚的面无表情。
他抿着唇,声音发干,但很坚定:“大师兄,我有话要与你说。”
“我亲近你是假。”
“我幼而为魔是真,来此地是为了改命。你是我命中一把高悬的断头剑,关乎性命,自然想与你亲近。”
“我不谙世事是假。那游君临与我是世纪的仇怨,互相对付自然也有我挑衅在前。但我势弱,自然需要支柱靠山,误导是我刻意的,我故意欺骗。”
“你那日梦魇境中所见是……半真半假,有你意愿,自然还有那魔物联合我做些手脚。”
“我伤人是真,欺我霸我之人死不足惜,我心有顾忌,是怕你看穿,怕万事皆空不可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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