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在的卿落来说,回京的路更是一场残酷的折磨。
坐在颠簸的囚车里,卿落浑身伤口痛得几乎要把人撕裂。怎么坐都难受,卿落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透过栏杆的间隙往周围看看。繁华的街道上,总有许多人像看戏一样看自己,让卿落很是不舒服,便又把头埋了下去。
总算挨到日暮,车终于停下了,卿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车门打开,黄将军走到车边,对卿落微微欠身:“殿下请。”
全身骨头都几乎散了,卿落努力靠栏杆扶着自己,拼了半条命从车上出来。
穿园过泾,千折百转,卿落早已习惯了繁复的宫院,淄阳这座皇上临时居住的院落,本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今日,戴着手脚上这些东西走这漫长曲折的道路,几乎褪了卿落一层皮。
再穿过一方庭院,卿落被带到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前。
黄将军敲了敲门,恭敬地禀告道:“皇上,九殿下已带到。”
门打开一条缝,张公公探出身子把卿落拉了进去,又关了门。
卿落不敢迈步,恐铁链声响惊动了父皇,便在门边跪下,远远朝卿万里一叩:“儿臣拜见父皇。”
“怕朕吃了你吗!”卿万里怒喝道,“滚过来!”
卿落起身往里走,脚下的声响在一派肃静之中冰冷得骇人。好不容易走到卿万里的面前,卿落再次跪下叩首:“儿臣拜见父皇。”
“翅膀长硬了。”卿万里冷冷道,“来人,拿来。”
卿落心中一沉,不知等来的又将是怎样的折磨。
几个侍从提着几条棍子,抵上卿落的双足。
卿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心中岂能不畏惧。
害怕?卿落心中嘲笑自己,没有人在乎,又有何资格害怕。
许是怕卿落太痛会忍不住挣扎,两个侍从上前把卿落按住,令他动弹不得。
“好好记住今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卿万里悠悠地一挥手,示意动刑。
抵在脚踝上的棍子一点一点收紧,痛一点一点加剧,卿落闭了眼,却依旧逃避不了这场刻骨铭心的痛苦。
不能痛呼,这是卿落不能丢掉最后的尊严。卿落死死咬着唇,却抑制不住喉中呜咽之声。踝骨似乎都要碎裂了,卿落痛到丧失意志,本能地要挣扎,只被死死按住。
痛。无休无止的痛。铺天盖地熬不到尽头的痛。撕心裂肺,穿肠破肚的痛。这般不堪承受的痛,为什么不了结卿落的性命,为什么还要人苦苦煎熬?卿落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不能晕过去。不能清醒着好好承受这折磨,怎么对得起父皇的精心准备,岂不是让父皇失望了?
哪怕正是严冬,卿落也早已细汗涔涔,俊秀的脸苍白地几如冰雪。
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卿落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垂下头晕了过去。
卿万里若无其事地往昏迷不醒的儿子看了一眼,冷冷道:“朕累了,把他带下去。”
淄阳驿,霁月园。
“哎呀,”老大夫抹了把汗,一边清理着卿落的伤口,一边叹道,“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
几个侍女端进一盆清水,端出一盆血水,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一旁的张公公叹了口气,问道:“可有大碍?”
“这身伤需要静养一个月,倒还能好。”老大夫摇摇头道,“这脚踝就……”
张公公一惊,问道:“好不了?”
“在下的能力有限。”老大夫道,“若有良医,再加上一味稀药,说不定还有救。”
“需要备什么药?”
老大夫沉默了半晌:“在下也是在医书上听说,此物名叫楞严珠。可是……那是梁国镇国之宝。咳咳。”
张公公吓了一跳,也接不上话。
“在下清理一下外伤,”老大夫指了指卿落脚上的铁链,“脚都已经这样了,这个东西就拿掉吧。”
“我先去请示一下。”张公公忙转身出了房门。
这也需要请示,老大夫摇了摇头,等着也是等着,便看了看这昏迷不醒的孩子。
虽然脸色苍白,却毫无病态;双眼保持着天然优美的弧度,睫毛修长,即使闭着,也能看出这是一双绝美的眼;直挺的小鼻子,精致而剔透;薄薄的唇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带着几道深深的伤痕。恬静地躺着,似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真想不到有人会把他折磨成这样。
张公公急匆匆地跑回房里,吩咐去了卿落手脚上的锁链。
老大夫蹲到卿落脚边,细细地为他清理着伤口,以免恶化。
医者仁心,虽不是自己的孩子,老大夫看着也是心疼,问了句:“这孩子也就十五六岁吧?”
“十六。”张公公道。
“唉!真是可怜。”老大夫摇头道,“这孩子就算犯了杀人放火的罪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他爹娘要是知道了可不是要心疼死。”
张公公立在一旁,无法接话,只是叹息。
霁月园,深夜
“父皇……”昏迷中的卿落轻轻地呓语着父亲,如同一个受了委屈寻求安慰的孩子,“父皇……”
听到卿落在唤自己,卿万里心中一痛。就是把他折磨成这样,他还是没有丝毫怨恨,还是这样念着自己吗。
“落儿。”深夜的房中,只能微微看出床上孩子的轮廓,卿万里抚了抚卿落的脸,“父皇在这儿。”
“父皇……”卿落又轻轻唤了一声。
卿万里坐在床边,扶着卿落让他趴到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落儿,父皇在这儿。”
卿落微微抬起头,漆黑的夜里,看不真切,却认出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父皇?”
卿万里一怔,他竟然醒了。不小心被他察觉,不知道如何面对,只能沉默不语。
卿落笑了笑,再把头靠回卿万里的膝上:“落儿知道,这只是个梦。这些年,落儿一直都做这个梦。”
“落儿?”卿万里咽得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自己都没有给过他半分温暖,留他独自一人苦苦煎熬。以至于,他竟把现在的自己,也当做了梦中。
“父皇,每次做这个梦,落儿都不想醒来。”卿落趴在卿万里怀中,静静地诉说着,“醒来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父皇了。”
“落儿,苦了你了。”卿万里轻轻抚着怀里的孩子,既然被他当做了梦,这样也好,便不用顾忌自己对他的感情了。
卿落轻轻摇了摇头,在卿万里怀中像一只乖乖的小兔子:“父皇是不是很讨厌落儿?”
“傻孩子。”卿万里轻轻拍拍卿落的脸,道,“父皇最疼落儿了。”
卿落惬意地地趴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嘟了嘟嘴:“父皇说谎。父皇说过最疼大哥。”
卿万里笑着刮了刮卿落的鼻子,摇头道:“傻落儿啊。”
卿落满足地笑了笑,像个调皮的孩子往卿万里的怀里钻:“父皇。”
“嗯。落儿乖。”卿万里想起也曾这样抱着他,蓦然一回首,已经七年了。那天大雨滂沱,贤妃服毒而死,自己转身又迁怒了落儿,由于群臣求情才好不容易留下他。从那以后,对他再没有半分关怀,只有惩罚与仇恨。七年,他心里有多少孤独与伤痛。
“父皇,落儿好疼。”卿落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连做梦都那么疼呀。”
卿万里眼中一酸:“落儿哪里疼?”
“父皇下手好重。父皇是不是不疼落儿了?”卿落低低地问。
“是父皇不好。”卿万里低头看着卿落,“落儿受苦了。”
“父皇。”卿落浅浅笑道,“今晚的梦好真实。是落儿太不知足,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感到手上一阵湿漉漉的冰凉,卿万里心中痛不能已。皇上面前,打得遍体鳞伤,哪怕生生夹碎了踝骨,他没有掉一滴泪。此刻,父亲面前,却是这样脆弱的一个孩子,竟也会伤心地流泪。
“父皇。”眼皮虽已经沉重地打不开,卿落还是努力睁了睁眼睛,怕一觉醒来,一切成了泡影,“落儿再也不要醒来了。”
“是梦,总会醒的。”卿万里攥了攥拳头,努力阻止眼中咸涩的液体,“落儿要学会依靠自己。其他任何,都是靠不住的。”
“嗯。”卿落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终是挡不住劳累与伤痛带来的强大的困倦,又渐渐陷入沉睡。
卿万里轻轻地把卿落放回床上,小心盖好被子,忍不住又抚了抚他的脸。
落儿,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就我蒙在鼓里
卿落醒来,已是天明。
想起昨晚的梦,亦真亦假,竟抱了几分幻想。
一侧的张公公见他醒来,上前道:“殿下,皇上要带太子先回宫。殿下就在此先养好伤再回去吧。”
“父皇在哪儿?”卿落掀开被子想要起身,“我要见父皇。”
“哎哟,殿下别动,小心你的身子。”张公公忙拉住卿落手上的被子不让他掀,“这会子皇上恐怕已经走了。”
卿落手中一滞,松了手,任由张公公抢过被子再给自己盖上。半晌才问道:“张公公,父皇不要你照顾吗?”
“皇上还能少人照顾吗?”张公公心疼地看着卿落,在床头坐下,“您就别担心他了。”
或许,真不该想太多。卿落心中叹息,如果自己是个没有思想的木偶,该会好受很多罢。
京城,玉章宫,阳台。
太子凯旋回宫,皇帝大宴群臣。
席上,金杯银盏,歌舞升平。只是,这些都不是卿宸关注的。
卿宸坐在卿万里的身旁,目光扫视着周围。
卿思!三弟!卿宸激动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看他若无其事喝酒看舞的样子,真想不到那么无私啊!偷了朱雀令救自己,还帮自己打了胜仗!这么大的恩情,真是没齿难忘!
卿思终于发现卿宸在盯着自己,便和他笑了笑。
“嘿嘿!”卿宸站起来,走到卿思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兄弟够意思!”
卿思愣了愣,嘿嘿笑道:“大哥你受伤了能喝酒?”
“你不也喝酒吗?”卿宸挤眉弄眼道,“你没事吧?父皇有没有怪罪你?没有被父皇发现吧?”
“大哥你怎么知道!”卿思吃了一惊,轻声道,“不过料想父皇不会发现。”
“那就好。”卿宸笑道,“你这个大恩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大恩?卿思心中不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想当你恩人?寻思着卿宸这个没脑子的也真是可笑,便陪笑道:“哪里哪里,兄弟之间,互帮互助,应该的,应该的。大哥太客气了,哈哈哈。”
宴后,天章殿。
“儿臣拜见父皇。”卿思一边跪拜,一边寻思着卿万里找自己是何意图。
卿万里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思儿可知道父皇找你为了什么?”
“儿臣不知。”卿思道,“请父皇明示。”
“呵。”卿万里拍案怒喝道,“不要以为你耍的那点手段朕看不出来!”
“父皇!”卿思吓了一跳,连连叩首道,“儿臣真的什么都没干!”
“哦?”卿万里点头道,“很好。拿上来。”
卿思伏在地上,眼神偷偷瞄了一眼,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莫非父皇已经知道了!
“父皇……这是何意?”卿思小心问道。
“不知道是何意?”卿万里冷哼一声,“要不要尝尝夹碎踝骨是何滋味?”
“父皇,儿臣知错了!父皇!”看着夹棍,卿思吓得泪流满面,“儿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不,是母妃让我干的,是母妃让我干的!”
“落儿和你有何仇怨?”卿万里问道,“竟敢买通朕身边的人,对他下如此毒手!”
“父皇。”卿思抹了抹泪,“母妃说父皇其实最疼九弟,最好能让他残了,免得将来流着梁国血的杂种登上皇位。”
“放肆!”卿万里气得攥紧拳头的手都微微颤抖,“手足相残,毫无人性,你还有理!”
“儿臣有罪。”卿思道,“儿臣不该买通父皇的下人暗中下手。但是,卿落本来就该死!”
“你!你这个畜生!”卿万里骂道,“谁该死谁该活轮不到你说!”
卿思心中不服,却知道惹恼了卿万里更麻烦,只得闭了嘴。
“朕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月,想办法治好他,否则,”卿万里的眼神如刀划过卿思的脖子,“你上面那东西,就别留了!”
“父皇,父皇!”卿思哭喊道,“父皇这不可能啊,骨头碎了哪里还能好啊!”
卿万里冷冷一拂袖,径自入了内室。
玉章宫,结绮殿。
“不活了!”淑妃绣帕掩面,嘤嘤哭泣道,“皇儿,不活了。叫你父皇来杀了我们吧!一个杂种有什么?我们有什么错!让他来!让他来杀了我们吧!”
卿思恨恨道:“母妃,骨头碎了哪里有能接回去的,父皇是故意要置我们于死地!”
“呜呜呜呜……”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嘘。母妃,有人来了。”卿思做了个静下来的动作,起身道,“见机行事。”
淑妃忙止住哭泣,擦了擦眼角。
“哦,原来是大哥。”卿思打开门。
“嘿嘿,三弟。”卿宸走进殿内,向淑妃一拜,“淑妃好。”
“太子多礼了,快请坐。”淑妃温柔地笑道,“小云,快上茶。”
“多谢。”卿宸接过茶喝了一口,挥退了边上所有侍从,方才低声问道,“三弟,你别骗我,父皇是不是知道了?”
“唉!大哥!”卿思叹了口气,“小弟做这件事原本是为了大哥想,谁知道,父皇会那么生气,父皇要杀我!”
卿宸吓了一跳,转而安慰地拍拍卿思的肩膀:“你也是为了我,怎么能怪你!我去和父皇说,叫他有什么事应该冲我来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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