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
白辰慢慢步下台阶,手里摇着一只铜铃。四周一片寂静,铃声清响,尤显得格外突兀。金铃上裹着一圈苍蓝的薄雾,铃铛每响一下,雾气便浓上一分。
雾气浓上一分,眼前姚翠的这具白骨就颤抖一下,白骨簌簌颤抖,蓝雾盘旋着攀上骨骸,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姚翠锢在当场。
“这是什么……”姚翠被绑得半点动弹不得。
“亓门,锁魂铃。”
☆、负心薄幸
“上仙饶命……饶命……啊啊啊!”
姚翠的一身白骨被锁在火光中,幽蓝的火焰吞噬着她的每一寸骨骸。
骨骼爆碎声下,她的嘶喊如一张破裂的铴锣,沙哑。
焚骨成灰,与世从此一了百了。
白辰漠然地站在边上,熊熊的火海倒影进他那双无波无澜的墨瞳,如堕进了千年的冰原,霎时消凝得干干净净。
姚翠的气息越来越低,融在火中的身形也越加虚渺。
锁魂铃一声一声,在寂夜中,如她一声一声的啜泣。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般为难于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不过是想找回我的夫君……你为何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我不过是想找回我的夫君,一如当年……
霁城这一年的倒春寒,破陋的宅子里挤挤挨挨着好几堆的乞丐,寒风透过那几道没了窗子的口子吹进来,冻得那些火苗也瑟瑟发抖。
姚翠蜷缩在角落,脚前摆着了一只干硬的馒头,她咬了一口,余下的便想着留给展云鹏。
展云鹏前几日悄悄告诉她,自己寻到了生财的法子,若是能将这事应下了,或许他们就能摆脱眼前的苦境了。
之后,展云鹏一走就是五六日。
姚翠和别的乞丐的一样,风雪天里,瑟缩在这座废弃的宅子里。
姚翠抱紧了膝盖,两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那颗馒头,披头散发,遮着脸上被挠出的血印子。
几个小乞丐曾经垂涎那只馒头,趁她不备就想偷走,谁知姚翠竟是发了狠,将几人揍得跪地求饶。她这一震慑,却是吓住了同住的乞丐们,只当这女人疯了,倒也无人敢接近她。
“哐!”
两块被扶在门前的木板被人一脚踹开,裂得四分五裂,一下惊住了宅子里的乞丐。
“胡人!”
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宅子里乱作了一片。
姚翠眼快,抓了馒头就往后厢逃去。
“啊!”
她没跑几步,脚背猛地让人一绊,人直直向前摔倒,再瞧去,却是几日前被她打过的小乞丐伸的黑脚,人影啐了她一口,还捡了她掉下的馒头,撒腿跑开。
“嗖”一声箭响,姚翠只觉眼前溅起一道血花,一支黝黑的箭矢插在小乞丐的背心正中。
一身靛蓝锦袍,经过姚翠身边,拾起那只沾了血的馒头,递到姚翠面前。
姚翠惶恐地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眼,再难抑制的眼泪瞬间滚落。
“云郎!”
展云鹏买下了霁城最大的宅子,姚翠仿佛重又过上了在绥林的奢富日子,那段不堪的过往,便如一场梦魇,她已全然忘却。
姚翠见到了李沐,这人与展云鹏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姚翠只知李沐是个胡人,每每他到霁城,展云鹏便会邀上此人在自家的别院小歇几日。
姚翠也知道,展云鹏能在霁城立足,那些金子,便是这人送给他的。
然而,姚翠真是到死,都不会想要让自己看见那般情形。
别院里,那一夜的淫靡,□□赤//裸裸地闯入她的眼帘,如一把利刃猛地扎在了姚翠的心上,碾得她的心脏支离破碎。
姚翠藏不住心思,展云鹏却心思极深。
“翠儿,我立誓,不会再与李沐有往来。”
百般哄骗,姚翠信了他的话,信他忍辱负重,是为了让她不再回到那一段时日的飘零。
不多久,绥林便传来了噩耗,姚家剧变。
展云鹏立刻带了姚翠赶回绥林。看着这人忙前顾后,姚翠终是选择了让自己遗忘那夜的记忆。
但是!
但是白辰却突然告诉她。
展云鹏从头到尾,根本只是一场谎言!
欺骗、谋财、夺命!
“啊啊啊……”
“生前,你已负我良多,竟是连我死后,你都不愿放我!”
“忘恩负义,负心薄幸!”
“展云鹏!我杀了你!”
“夫人……”
展云鹏出现在了院中,这一声唤,百千柔情,犹似初年花烛之夜,大红盖头被他揭下的那一刻。
夫人……
如诉如泣。
姚翠以为自己早已忘了这一声唤,然而眼眶里倏然变得滚烫,可偏偏落下的,仍是只有血泪。
“夫人,这一世,是我亏欠你……”
姚翠那双没有眼白的眸子里,泪如雨下,两行满满的血泪,她身上的白骨片片凋零,被被束在那道火光中,已是癫狂。
展云鹏垂下的眉眼,含在唇边的苦涩,全数落在了姚翠的眼底,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骨骼颤抖,那是从心底里散出,抑制不住的颤抖。
“展云鹏,你娶我,是不是当真爱我?”
“夫人,我若说是,你可愿信?”展云鹏惨笑了下。
“我……”
“夫人,你我已是人鬼殊途,生前种种,而今又有何意呢?”
姚翠哽噎:“我……可我想要相信啊!”
“夫人,我自然是爱你的。”
展云鹏慢慢,慢慢地衍起了嘴角。空中正聚起一道绚蓝色的雷光,在姚翠的头上愈聚愈浓。
“轰!”
白辰无力地闭起双眼。
九天惊雷,这女子这一世,再无痕迹。
“展云鹏,你竟是比妖鬼,还要可怕……”
这是最后一句,然后,再无声息。
展云鹏踱了几步,站到渐渐灭去的火光前面。
“夫人,一路走好。”
“不如,一起走吧!”
“砰!”
那团破碎的雷光中,猝然探出一只焦枯的手掌,展云鹏还未察觉,那只仅剩下了几根骨头的手掌已经狠狠地戳向了他的心口。
然而,骨掌只留在了他的衣襟上,却怎么也按不进去了。
展云鹏喷出一口鲜血,脸色骤时煞白,奋力抓上那只手掌一拨,骨掌霎时灰飞烟灭。
“为什么?”
“唔!”白辰的脑中突然一阵生疼,仿似姚翠恨极的怨怼。
为什么负心薄幸之人,还能活着!
我一世未曾相负,死后痴等成了厉鬼,只想他兑现一生一世的许诺。
然而誓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就好比许诺的人织出了一张网,而网中捆缚的却是那个轻信诺言的人。
这世上,多的是负心薄幸之人。
负心薄幸!
他想到那个女子,明媚如艳,却最终负了他,而他自己,引狼入室灭了他的师门。
姚氏已除,展云鹏大喜过望。一腔殷勤地把白辰和玄苍送出大门,备上了好大一份酬劳。
“多谢上仙斩妖除魔,在下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阿弥陀佛。”
玄苍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不过白辰也随了他一样,自昨晚收了姚氏之后,这人像是突然哑了,一句话都没说过,吓得玄苍以为他被冤魂伤到了。
但这人早晨又一个人吃了满满两碗粥,还有一大叠佐菜,玄苍立刻觉得自己是白担心了一场。
展云鹏拉着玄苍喋喋不休,赞叹长空寺法术高明明。遂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意不佳,恳请玄苍有空再跑一趟,做趟法事,转转运势。
玄苍刚要拒绝,没想到被身边一直不说话的白辰答应了下来。
“可以。展老板若要做甚法事,只管准备银子就好。任何邪魔外道,我寺都有法子能除妖。”
展云鹏朗笑着让仆人又再拿了一大包银子:“上仙,有劳。”
他一抬头,对上了白辰的目光。白辰静静地望着他,清清澈澈的眸子,却像是一柄明亮的锋刃,不过一眼,便已将他里里外外都剖了个明白,展云鹏突然心念一紧。
马车外,山道荒凉,时近秋末,路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凋敝的枝桠在秋色里落成了苍芜,光秃秃的寂寞。
“玄苍,我要离开几日。”
白辰倚着车壁,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灰蒙。
“好。”玄苍仍旧闭着眼,口称“阿弥陀佛”。
“你不问我要去哪儿?”
玄苍张开眼看他:“白辰,只要我一日是长空寺的住持,长空寺便任你来去。”
白辰笑笑:“我走之后。展云鹏若有任何请求,你都不要理他。”
玄苍:“好。”
白辰:“又不问为什么?”
玄苍低声道:“他无非让我除妖,贫僧无能为力,阿弥陀佛。”
“哈哈哈。”
霁城。
是两国都不愿管辖的遗忘之地,戎狄肆意横行,城风彪悍。往往大白天的当街杀人夺财,周遭路人却是连旁观都不高兴。
霁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家黑店里鱼龙混杂,乌烟瘴气得令人作呕。齐川扫了一眼,大堂里熙熙攘攘得吵得天翻地覆,三教九流,各凭本事地占着一席之地。
他和白辰两日前到的霁城,他一掷千金地包下了整个后厢,黑心的店主难得宰到了一头肥羊,这下将两人奉若了上宾。
只是白辰一到霁城,就起了寒症,烧得迷迷糊糊的。
那日回到长空寺后,齐川就察觉这人不对劲,竟然直接栽进他的怀中,要知道平时只有齐川无耻地用强占便宜,那会有这人的投怀送抱。
后来,齐川发现这人肩后的魔纹滚烫,墨莲的花瓣张开如赤红的水墨,晕染在他的肌肤。
但白辰不依不饶,齐川无可奈何,只得由着他的性子的,陪他到了霁城。结果这人一到了这里,便病倒了。
“阿辰,起来喝药了。”
☆、滴水不漏
黑云翻滚,雷光肆意斩下,亓门一座座的大殿,被紫电劈得墙橼倾塌,大火肆虐。整座亓山淹没成血海,步步踏尸,层层叠叠,满目竟是断尸残骸,刺目的鲜血割裂了天边落下的月光,支离破碎。
恍如无止无尽的杀伐,一点一滴的屠戮。
焚起的魔焰,水湮不熄,借着狂风,越加肆无忌惮。亓门陷落,一片汪洋火海。
催动的九幽灵火如万丈壁仞固执地挡在烈焰之前,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踏过满地的淋漓鲜血,一步一步地迫近他。
露出的獠牙,狂妄跋扈,那人舔过唇,瘆着令人心悸的诡笑。
“白辰,亓门今日注定难逃覆灭,而你……是亓门的千古罪人哪,这一身的罪,你用命,都还不尽了,哈哈哈!”
渐渐消匿的厮杀声,取而代之是无数的哀嚎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只剩下越来越浓稠的血迹,猩红的视野中,魔纹侵噬的九幽灵火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两步。
一步!
刹那,碎裂的九幽灵火幻成一支璀蓝的冰棱箭,穿过弥天火海,猛地扎进那人的身体。
然而再无阻挡的魔念亦在同时刺入他的肩头,他本已是强弩之末,魔念一旦入体,噬心锥骨,从内里焚其脏腑,熔其元魂。
满天都是乌压压的魔界大军,遮天蔽日地掩住了亓门的最后一缕光芒。
白辰躺在大殿的废墟前,徒然地望着结界轰然坍塌,视线从茫茫血红渐渐熄灭,冰冷的血腥一点一点地淹上他的身体。
死了么?
“白辰!”
“我不许你擅自去死!”
白辰猛然惊醒,把一直守着他的齐川吓了一跳,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汤药,目含关切:“做噩梦了?”
白辰有些失神,裹着的里衣湿了一身的汗,冷不防一个激灵。
齐川替他按了按汗水:“梦见什么了?”
“灭门。”
白辰言语沉静得可怕,让齐川不由得蹙起剑眉。
白辰合了合眼,哑着嗓子:“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大概再也不会去记着那些了,该是忘得干干净净。其实,怎么可能忘得掉,姚翠到死都忘不了展云鹏,何况是我……”
齐川把人搂住:“没事的,有我。”
白辰突然一把推开他,抓过桌上的汤药一口灌下,抹了把嘴。
“当年我以为我应该会和师门一起死,那场祸事是我引来的,我找不到任何还可以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你出现了……于是我活下来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整个亓门,三千门众,最后竟然只有我活着,一个让亓门灭门的罪人……”
白辰木然地望着齐川,惨白的双唇翕动:“齐川,你为什么要救我?”
“砰!”
白辰摔门而出,木门剧烈地摇落了尘埃。
窗外,雨打帘幕,打湿了满院的喧闹,淅沥的雨声中,突然响起的刀斧声,乒乒乓乓地不绝于耳。
齐川冲到前堂,只见堂中围了一大圈人,有隐隐的血迹从众人的脚边晕开。人影绰绰,依稀能瞧见地上躺着的一人,正是白辰出门时穿的那件白衣。
齐川往人堆里挤,不料却身后一人拉住,那人淡然地看着他,眼底依然落寞,却被他藏起了几分,目光躲闪着,落在手里抓着那根红彤彤的糖葫芦上。
白辰不知当如何开口,只得更不知好歹地伸了舌头舔了一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死了个胡人,你也有兴趣?”
齐川愣住:“阿辰你……”
白辰“嘎嘣嘎嘣”地咬碎了一颗糖葫芦:“有事还是有事的。不过,老夫也想过了,好不容易,又苟延馋喘地活下来了,怎么也得对得起被你捡来的这条命,不是?”
他朝齐川勉强地挤了个有些难看的笑容,糖葫芦上的晶莹糖片粘了一片在他的唇上。
齐川赶紧伸过手指,抚过这人柔腻的嘴唇,却一脸凝正:“阿辰,我会陪你的。”
被这人指尖按住的那一刻,白辰只觉头皮发麻,仿佛瞬间整个人都要化掉了,好像这双手一下子抽掉了他全部的气力,差点把糖葫芦都扔掉了。
“你是老夫的什么人,谁要你陪,谁要你陪,谁要你陪……”
他胡乱说了几句,忙是落荒而逃。
霁城是当初展云鹏发家的地方,一夜间,从一个落遢的穷书生,摇身成了霁城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其中不乏友人李沐的提携,但更是此人一颗玲珑诡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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