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任由他抓着走,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了这人的侧面。
若说此前对唐青崖本尊的印象尚且是身量不足的少年,此时褪了让人膈应无比的易容,突然变得人模狗样的,苏锦真的不习惯。
只是他的侧脸过分好看,唇角一直愉快地扬起,如数家珍地向苏锦介绍宣城好吃好玩的,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而唐青崖在尽地主之谊。
苏锦半晌不说话,唐青崖一侧脸,蓦然发现他俩靠的有点近,连忙放开他。
他并非死气沉沉的呆板之人,突然的沉默,唐青崖便有些尴尬地问道:“怎么了,觉得宣城不好玩吗?”
“我回了一趟会稽山。”苏锦前言不搭后语道,“掌门师叔没了,四师叔也不在了,其他师兄师弟们死的死走的走,最后我是自己离开清净峰的。”
昔日朝与同歌暮同酒,如今只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在秦无端他们面前展露悲伤,对方大约会觉得矫情,一个人之时又无力。眼下终于见了个还算熟悉的人,苏锦立刻便崩溃了。
见他情绪低落,唐青崖总算想起自己还比他大得几岁的事,一种兄长的关怀油然而生,不由得抬手,若无其事地揽过他的肩膀,想说“没关系”似乎太过苍白,改口道:“那我请你喝酒吧,去么?”
苏锦吸吸鼻子,痛快道:“去!”
望江楼最令人心向往之的醉三秋,酒如其名,端的醇正浓郁。苏锦第一次喝酒,被他拽到了雅间内,二人对坐,唐青崖大手一挥,先要了一坛子酒。
“此酒得名于前朝,据说有一文人,饮此酒后整整睡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惊道‘莫非这是第四年’,因而得名醉三秋,又叫醉三年。”唐青崖一边替他斟酒一边道,“入口甘醇,但后劲十足,你第一次喝,可多留意。”
他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一个时辰后,有些头晕目眩的唐青崖见桌对面依旧清醒的苏锦,又瞥了一眼雅间地上的五六个酒坛子,对自己先前的决定感到了无穷尽的后悔。
这小子酒量何止是好,简直可怕!
苏锦见他蔫儿了,自顾自斟满酒一饮而尽,再不说话,只是一碗一碗地灌。此前苏锦刚一喝酒变得十分话多,唐青崖陪他喝了一坛,已经将他自小到大人生前十九年的所有好与坏了如指掌,如今像是喝到兴头,再不说话。
唐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催动内力把醉意逼退,清醒片刻后,他按住苏锦的手道:“别喝了,明天起来头疼。”
苏锦眼角微红,无辜又纯良地看向他:“你是不是要醉了?”
被说中事实,唐青崖目光流转,笑道:“我不比你小年轻,体力又好,这个点,喏,再过两三个时辰我便要休息了。”
苏锦诚恳道:“那你去歇息吧,我再喝一点。好像确实喝了酒,心里没有那么闷了,谢谢你青崖……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啊?”
唐青崖险些笑出声,他别过脸去竭力忍住,哪知道这人喝多了仍旧有一些变化,感觉像只强装成熟的小狗终于露出了奶里奶气的本来面目,变得十分可爱。他沾了点酒,拿筷子在木质桌面边写边念。
一个“青”字写了一半,唐青崖听到砰的一声,转过头,果然苏锦这小子功力未到深处,干净利落地栽倒了。
他只得把那个“崖”吞了回去,任劳任怨地站起,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小二,要一个房间,这位小爷得醒醒酒,待会儿端一碗醒酒汤上来。”
待到小二去后厨帮忙,唐青崖挽起袖子,试图把苏锦抱去楼上——他对苏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约莫是骨子里滥情的善良作祟,又依稀带了点同情。
唐青崖的手刚搭在苏锦肩上,那倒在桌上的人却突然动了。
摊在桌上的胳膊下意识地往下一缩紧握住布条包裹,险些挑开露出剑鞘。唐青崖连忙缩回手,见那人下一刻竟莽莽撞撞地直起身来。
苏锦皱着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更是水光潋滟,少年尚未成熟却被驱赶着出来经受风雨,委屈淋漓尽致。
此刻见了唐青崖,苏锦按在剑上的手蓦地一松,仿佛竭力分辨他是谁。唐青崖连忙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能走么,我带你去睡一会儿。”
苏锦点点头,任由对方把手抓过去环在自己脖子上,另一只胳膊在他背后一带,轻巧地让他把重心靠了过去。他却多此一举了,苏锦走得很稳,仿佛并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垂着眼,跟着唐青崖一步一阶梯地上楼。
中间唐青崖想,他醉的没那么厉害,抓住苏锦的手便放松了,想要引导他自己走。岂知却反被苏锦揪住了衣服,只得继续保持着一个扶持的姿势,直到进了房。
唐青崖忙不迭地放开他,弹了弹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睡一会儿,我要出去杀个人。半夜再回来。”
苏锦被他扔在床上,坐得歪歪扭扭,闻言却突然睁开沉重的眼皮,毫无困意道:“你又去杀人?”
唐青崖笑道:“你刚才压根就没醉,还装!”
他转眼间便除下了青色外袍,在入了夏的日子里竟还在那质地并不轻薄的外袍下裹着一身江湖人常见的短打。唐青崖立刻又从怀里摸出一瓶未可知的物体,对着铜镜往自己脸上好一通捯饬,再转过身来,已经变了个样。
初次近距离观摩眉清目秀的青年才俊变成形容猥琐、身形佝偻的汉子,苏锦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他指着唐青崖,半晌说不出话。
那张见之即忘的朴素面容上露出个少见多怪的嫌弃表情,唐青崖道:“本少爷怎么能顶着英俊潇洒的相貌去杀人,你是脑子进水了么?”
苏锦道:“你去何处?”
唐青崖道:“这不方便告知了。放心,你欠着我钱,肯定会回来。”
话音刚落他抓了什么物事,掀开窗户一跃而出,等苏锦追过去时已经消失在黄昏暧昧的光线中。苏锦记得他上次所谓的“任务”,一把短匕捅进了钱豹的心窝,涌出的血弄脏了唐青崖扎得结结实实的袖口。
苏锦安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那酒对他而言,像是毫无用处。他终是没机会去知道什么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脚踏实地,四肢百骸无一处异常。
他想这或许与那名为《步步生莲》的心法有关,记忆中谢凌常常在月圆之夜自斟自饮,却也没有一次喝醉过。
最终他也会变成谢凌那样永远无嗔无喜的人么?苏锦思及此处,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起先在苏锦的认知中,他以为谢凌的孤高是因看破尘世纷扰,因此格外出尘。现下才明白,那与什么红尘往事无关,纯粹是一惊动肝火,便会经脉逆行,若是无法自控,立时便会疯溃至走火入魔。
谢凌对他的洗脑已经初见成效,他如今一握剑,难以自控地杀意顿起。
苏锦暗叹一口气,他回首见了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莫名其妙地想,当初程九歌所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眼见宣城月上柳梢,毕竟是十九岁少年,在厢房中枯坐着实无聊。苏锦最终打算出望江楼走走,他临行前看了一眼剑,思虑后最终遗留在了厢房里。
夜间似乎正好赶上集市,苍穹尽头一丝光还未散去。
穿花拂柳,苏锦何曾见过这般繁华的景致,一时忘却自身正事,少年心性作了祟,随着人群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方才意犹未尽地往望江楼走,手中掂着一包糖,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回到望江楼,须穿过一条小巷,苏锦毫不以为意地抄了近路。
小巷两侧一是民居,一是个已经打烊的铁匠铺子,苏锦行至一半,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犹如一只猫踏过结霜的瓦片。
苏锦拈起一颗糖,不动声色地向后打去,旋即清脆的“叮”声,却是碰上了金属。
他停下脚步,偏头道:“阁下从市集一路跟我到此间,究竟有何企图,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巷口逆光而立的男人背了一把九环大刀,正是船舱中见过的“脚夫”。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在古代20岁算大人了 但觉得阿锦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盆友~何况还有个老爸爸在后面千叮万嘱【青崖:???
☆、第十章
“凌霄剑谱,交出来吧。”
那人声音低沉,像被粗粝沙子磨得哑了。
苏锦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好整以暇地将那包糖外包裹的油纸顺着细细的褶皱叠好,放入怀中,这才回道:“阁下既向我所要东西,何不先报出姓甚名谁?”
金属环相碰的声音叠在一处,大刀横在身前,那人一声长啸道“承让”,竟是极为迅疾地扑了上来。苏锦眉间一皱,他毫无武器傍身,只得退后两步,堪堪让开那刀锋,被削掉了两缕头发,有惊无险。
那大汉一击不中,复又举刀砍来。他刀法大开大合,颇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义无反顾,苏锦一路避让,手指握在一处,骨节泛白,额角冒出冷汗。
他惯用剑,知道的也只有剑。而剑法虽变化灵活,始终以锐利见长,不像刀,凶猛却无畏,砍在墙壁上,簌簌然落了一地白灰。
再次躲过一刀,苏锦瞥见一块凸出的砖,立刻腾身而上,趁那大汉抽刀之时,一提气在那凸起的砖上借力,手掌撑在墙头,立时蹿上了狭窄的围墙。
铁匠铺的院中摆放着一个兵器架,苏锦一眼看见其中尚未完成的剑,脚步如凌波,跃下围墙直朝那根铁条而去。
背后破空声带着刀风杀到,他的手指恰如其分地抓住那粗糙的剑柄回身一挡,细窄的未完成的剑身与刀刃相触,苏锦几乎听到了那铁条嘎吱一声险些崩溃的声音。他被震得手腕发麻,当机立断撤回,顺势往后滑出,背抵住了院墙。
那大汉一通砍杀,不曾伤及他,大约恼羞成怒,喝道:“识相的就交出你在船上看的剑谱,否则别怪你爷爷我不客气!”
苏锦得了兵刃,仿佛心中霎时有了底气,他持剑而立,闻言轻巧一笑:“哼,我爷爷?早就不知在何处作了古——”
此前的败势立刻扭转,苏锦速度极快地刺过去时,那人差点因为无法反应而被他伤了个正着。苏锦不同他废话,又是削砍,用了十成的力气,他眼神落在剑尖,那儿似乎由于白日灼烤透出一点红。
他感觉心口疼,那点红犹如血迹一般渗入苏锦眼底。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气力下沉,闪身躲过那人刀背的一击,苏锦被他另只手五指并作爪地掠过,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
便是片刻的灵犀,苏锦持着那粗糙剑柄的手指微动,剑从刀背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醉三秋的酒味若有似无地掠过鼻尖,丹田澎湃如江海,一股气力自发地由下自上主宰了他的动作。
苏锦多年观摩谢凌练剑,纵使从未亲自动手,脑海中也将他的剑法有样学样过数次。如今船头乘风,对着《凌霄剑谱》的惊鸿一瞥,竟然让他时间极短地悟到了第一式。
耳畔若有风声,仿佛朝阳初起前,一丝金光披荆斩棘地刺破了混沌。
剑身侧过,并未开刃的铁条绕着那大汉腰际,被他使得脱离了原先的笨重。少年人身轻如燕,不多时从身前绕到背后,将那大汉耍得团团转。立时撤回两步,变侧为正,剑尖直指之处便是心之所向。
以点寸之光劈开黑夜,是为“寸辉”。
大汉被一把尚未开刃的“剑”刺破后心之时还在愕然,他一低头,只看见胸口透出自己的一点心尖血。背后少年的声音又嚣张又骄傲,全无半点船舱中烦闷躁动的了无生趣:
“想拿凌霄剑谱,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苏锦将那铁条扔回铁匠那堆未完成作品中,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此次却没有之前的慌乱,甚至没有抬头:“唐青崖,你看了多久?”
屋顶上一条黑影闻言纵身而下,唐青崖理了理袖口:“这个嘛,从你去拿那‘剑’开始,我便在上头看着了,手里捏着一把梨花针,生怕你一个失误送了小命。”
苏锦不屑一顾道:“这种身手我还应付得过来。”
唐青崖惊讶道:“哦,是么?方才在巷中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看来不是你了。”
没有兵刃可以驱使,苏锦心想这种话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变本加厉的笑话,索性闭了嘴。唐青崖见他不回话,也没有继续,反倒转移话题:“回去么?”
苏锦颔首,二人一前一后地掠出小院回到巷子中,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唐青崖突然笑了,苏锦奇道:“你又在笑什么?”
他摆手道:“小孩子不听这些。”
那小孩子没有追问,从怀里摸出什么物事,捧到唐青崖眼皮底下:“吃糖?”
唐青崖道:“我是大人了,不吃这些甜不拉几的玩意儿。”话虽如此,在苏锦执拗地递过来时,却还是拿了一颗,含进嘴里,险些被酸掉了牙。
他皱眉,嘴里有东西说话含糊道:“这是何物?”
换苏锦笑他道:“小孩子吃的话梅。说来你看着并不比我大多少罢,总是把‘小孩子’同‘大人’挂在嘴边,自己不嫌弃老么。”
此时唐青崖已卸了易容,一张脸俊美得能掷果盈车,糖果在他腮帮鼓起一块。笑起时这人眼睛会真心实意地弯起来,仿佛临安城中一道拱桥:“到冬天我便二十有六,同你这还未及冠只得束发的孩子没有话说。”
是了,大他六岁,如此说来,当年杀了钱豹之时,唐青崖不过是个少年。
苏锦心念一动问他:“你们锁魂堂明码标价,你又是何时出师?”
唐青崖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那时……十三,还是十四?父亲说到了年纪,让我与师兄一起去杀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你上次问我是不是随手救了一个孩子,仿佛确有其事,后来我带他去了阳明。”
苏锦问:“你救他作甚?”
唐青崖又是那无所谓的语气:“我那时心肠太软,那小屁孩一哭我就受不了了。他呆在那儿和尸体共处一夜,纵使不被吓死也不会有好下场……呵,你可不知道,因为救了他,我后来回到内府,不由分说先挨了大师兄五十下戒尺,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趴了半个月。而后我发誓再不做多余的事——”
他突然停顿,苏锦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你当真没再救过人吗?”
唐青崖瞥他一眼道:“当然不,后面目睹过诸多事情,深深感到自己不是做刺客的料。不仅心软,关键时刻腿肚子还会抽筋。于是十七岁请从锁魂堂离开,父亲勃然大怒,又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后来是大伯父劝住,将我送去了攻玉堂。”
“攻玉堂?”
说这话时,苏锦同唐青崖踏入他们的厢房之中,唐青崖倒了口茶一饮而尽。他方才听了苏锦无意识说的好多废话,一时间竟头脑发热,想要礼尚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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