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也在?!”王婶在衣服上擦擦手,仔细看着刘洺遥头上的伤,“其实没多大的问题,……对了,伤好之前不可以再吃酱油了。” 王玥撅嘴,“娘……二少爷以后会不会变得丑丑的?”扇扇睫毛,眼泪就掉了下来。刘洺遥伸手把王玥抱在身上,刮着翘翘的小鼻子。 “死丫头,是不是我变丑了,你就不要我了?” “不要不要!……王玥不要丑鬼!!” “呵,那你为什么还要你爹爹?” “……我也想不要啊……是他死缠着不放.。” 王莫德听见了在窗外吼了一句,“王玥!你皮痒了?!” 王玥捏捏衣角,转身抱着刘洺遥的脖子,“……二少爷,我要,二少爷变得再丑我都要。” 刘洺遥笑了笑,抱着小丫头走到院外。推开刘庄后面小小的木门,那条小路上还是一片泥泞不堪,曾经多少次来来往往都不觉得它难走,而现在却一步也无法迈出。 身上的小丫头把玩着自己背后的长发,搔得脖颈间痒痒的。 “好玩吗?” “嗯!” “送给你好不好?” “……我要它来做什么?!” 王玥皱着小脸,这二少爷真是个怪人,居然连头发都想送人。哼!谁喜欢你那东西,半夜三更起来看着不吓死活人!于是蹬着手脚在刘洺遥身上扑打了起来,不要,我不要! 但几天后,王玥半梦半醒地睁眼,还是看见王莫德拿着一段辫成了辫子的黑发。 “……傻子,好好的头发,何必把它剪了?” “爹爹!……那是二少爷说好送给王玥的!” 王莫德看了小丫头一眼,把头发好好收进柜里,搓搓手走过去。 “丫头,天还早,睡吧。” “……嗯。” 可父女俩在床上躺了很久都合不了眼,……想着那段头发,心里一直都不舒服。靠水而居 刘易文一直担心军阀进城的事,不出所料,杨光果然在几天后找上了门来。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主厅的上位上,一口一口悠哉地喝茶。 刘老爷心里那个气啊,恨不得能掐死他。 昨日去城里的人回来说,现在那里面可以说是一团乱,城门上的洞不仅没补上,杨光又开始在商业街上敲敲打打的。国民军在成都四处惹事,杨光全睁只眼闭只眼,管都不管。 “刘老爷。”杨光大约三十来岁,留了个精神的小胡子,一身合体的国民军装,大帽檐下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看得刘老爷头皮上麻了一大块。 “杨军长请说。” “刘老爷,……人人都说四川第一大茶商便是城西刘庄。”用手拨了拨茶碗上的白瓷盖子,“我今天不知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刘老爷庄里的茶却是涩口得很。” 刘老爷虽然知道这人是专门过来找碴的,不过嘴上却说不上话。庄里最会泡茶的人现在正躺病床人,只有叫下人尽量按照刘易文泡茶的方法来制三花,没想到还是被杨光给品了出来。 转头看向大夫人也是一脸难色,……易文这孩子,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病了。 “怎么了,刘老爷?” “这……这……这……” “杨军长,请放心,……这正是上好的三花。” 刘老爷正愁要不要把刘易文拖起来的时候,却从院外进来一人。转头看去,来人穿了一身白绸的长褂子,身长削薄,墨黑的短发贴在耳边,衬着狭长的凤眼,精致得像是个女子。再听声音,清淡沉静,却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刘老爷不懂了,自己庄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个人物,……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是……” 来人低了头,规规矩矩地,“洺遥见过爹。” “洺遥,洺遥!……你……你是洺遥!”刘老爷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眼前这个高挑清魅的男子是那个跟瘫掉的烂泥一样的败家子?开什么玩笑?! “老爷!”大夫人虽然也惊讶,但没刘老爷那样不分场合。 “……洺,洺遥。” 刘洺遥找到边上的紫木椅子,欠身坐了下去。 “刚才洺遥去仓库里看茶去了,不知军长来访,……怠慢了。” “听闻刘庄的大少爷翩翩风骨,今日一见实在是……”杨光看着刘洺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半天。 “……军长,大少爷是我哥,我是二少爷,刘洺遥。” 杨光往前欠欠身,二少爷都如此绝色,那大公子岂不是不得了了,“那大少爷现在在何处?” “大哥染了风寒,……正在院内休息。” “那……那样,不碍事吧?” “不碍,休息几日就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客气了半天。刘洺遥伸手拉开眼前茶杯,里面飘着的白花已经碎成了几片,笑了笑又把盖子合上,一口也没碰。 “这茶确实是不怎么样,……军长,是庄里下人手拙,但并非庄中没有会泡茶的人。” “二少爷的意思是那人就是大少爷?……可惜……” 刘洺遥挑唇一笑,“不是,……是我。” “洺遥!”刘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泡过茶?!恐怕连三花都不知道是哪三花。 “……备茶。”刘洺遥笑意盈盈地看着刘老爷,闲适得很。一旁的小丫环机灵地直接越过刘老爷叫上几个姐妹往内室拿东西去了,反正老爷子说什么都不顶用,和杨光瞪半天的眼睛还不如照二爷说的来。 不一会儿,杨光的面前放了十几个小罐子,刘洺遥走过去,一个个介绍起来。寥寥几句将花茶的功效特性说得一字不漏,举手投足间翩然卓绝的气度更是收放自如。杨光听的时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刘洺遥的脸,觉得惊艳得很。 刘洺遥心里想直接踹死他,“军长,那么多茶不可能一个个的品,……你选个喜欢的可好?” “茉莉好了,在北地的时候就听过它香于九畹芳兰气,一直都想见识见识。” 听罢,刘洺遥从中选了几朵色泽洁白的茶胚,放在干净的白瓷茶碗中,“军长看好了,这茶中花绽开就仅仅一瞬的时间可以看,过了时间就没机会了。” 杨光睁大了眼睛看着刘洺遥将水倒入杯中,白色的茶胚一经热水便在水面像初荷一样绽了开来,白瓣细嫩得如出水的芙蓉,氲了水气的花池如梦似幻。可还没回过神看仔细的时候,刘洺遥却把杯盖给盖上。 “……花开就一瞬,看多了也不好。” “嗯,不错。” “呵呵,……军长不知道花开一瞬远远比不了闻香百年。”笑着将茶杯放在桌上,不消一会儿,轻掀开杯盖的一侧,便有清香扑鼻而来。杨光被那香味薰得有点儿醉了,深呼吸一下,觉得香味直直渗入了五脏六腑之中,绕在周身的遗香剪也剪不断。 “香,真香。” 刘洺遥这才将杯盖摊开,刚刚的白瓣被水浸透已经焉了下去。 “军长可以品茶了,……茶烫口,还是小口泯为好。” 杨光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小口喝入一点儿,还没品出什么却又听着刘洺遥说,“先别急着吞下,在口中稍事停留,品尝茶味和汤中香气后再咽下,否则只是食不知味。” 按着刘洺遥的说法,茶汤在口中散发出来的香连齿缝间隙都被溢满,纯纯鲜灵之味直沁入心脾。甚至到了最后,杨光几乎不舍吞下。 “等军长喝了还剩三成的时候,再加入第二开茶,随后就是第三开,这样才是正宗的三开花茶。” 刘老爷整个人已经呆在那了,自己平时喝茶的时候都没那么享受过,看杨光一脸陶醉的样子,心里还有点儿小羡慕。向前巴望着看去,刘洺遥却直起了身,理顺长褂子,“……库中的茶叶受了点儿潮,洺遥得先去打理,杨军长若有需要可唤下人上茶。”说完,看了杨光一眼,向门外走去。 杨光心中暗自笑着,这茶虽然是表面清逸淡雅,但含嘴里却浓郁万分,越往深处品其中的东西就越多,……的确是好茶。 ------------------------------------------------------------ “二哥!” “绍恩?”刘洺遥站在仓库二层拿捏着手中的茶沫,这几天连续的雨,再加上刘易文一病,库中存的茶没及时运出去潮了一大半。只有能选多少出来就选多少,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不能全都赔。 “二哥!我都没认出来是你。……怎么把长发给剪了?” “你哥我重新做人了。”刘洺遥笑着低头捧起茶叶仔细挑了起来,废掉的湿茶给丢在楼下的木桶里,一脚踩下去能出一大堆水,廉价批也没人要。 “呵呵,听说哥刚刚摆平了那个军长,还真不错!” “……杨光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以后还是要多防着他为好。” “不管他,……二哥,那个医生又来看了大哥。” 刘洺遥紧张了一下,脚下在湿漉漉的木条上一个打滑,连忙撑住木框稳着身子才没摔下去。 “他怎么说?!” “二哥,你注意点儿!” “你说。” “他说大哥的病他没法医,因为……” “什么?!那他还来做什么?!”刘洺遥皱眉,上次那个人过来又捏又看的,不仅给易文吃奇怪的药丸还说观察几天。现在过来又医不了,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你别急,……他说成都这边设施太简陋,实在是查不透彻。”刘绍恩压低了声音,抓着有点儿稳不住的人说,“…… 二哥…… 我跟你说,你别急。医生说大哥可能是上次出事脑中堆着淤血,这半个月来连续的雨把淤血给加重了,所以才情绪一激动的时候就昏了过去。” “淤血?” “嗯,脑子里面的血管破损,久了就成了一块淤。……大哥拖得太久,他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要去上海或是广州找大医院查才能知道。” “那就去!绍恩,我回头跟爹说一声,一定要带他去。” “……也好,最好近几日出发,我现在就去叫大嫂准备准备。” “对了,绍恩!大哥……的记忆,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医生说是因为撞击太大,要慢慢的,有可能明天就能想起,……但也有可能,……就这样一辈子了。” “……算了,你快去吧。现在外面事多,想不起也好。等大哥好些的时候,我们三兄弟好好把这个家给扶起来。以前这些担子全是大哥给抗着,现在我们多少要做些事。” “嗯……二哥,我们去的这段时间,家里全靠你了。” 看着刘绍恩跑远了,刘洺遥慢慢靠着木柱,将手中的茶沫捏得更碎,也缓解不了心中根乱麻一样生出来的慌。一辈子吗?…… 我真希望是这样。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过我的,再不要牵肠挂肚,受生离死别的折磨。可我更怕,……更怕你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为什么决定忘记的时候,所有的事,所有的事,所有的事都选择在这个时候一起来? “二少爷!上面的茶筛完了。” “……嗯,在下层烧炭,别让它又潮了,……也不要离得太近,否则还是没法用。” 把手中的废茶贴近鼻间,……水气中还有腐臭的味道,一股又一股。终是没法用的东西。 而且前日王莫德又说院中的玉兰树,……本是开了些新芽,结果却被雨打得衰败掉大半,得加罩子好生护着,那东西娇贵得很。就像这个家一样,若再没有人扶一把,很快就会完了。表面上的风光,其实撑不了多久。 如今,……看着那些账本都觉得焦人啊。 ------------------------------------------------------ 之后几日刘易文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高烧不断,其间胡乱说的话没几个人能听明白。来凤一直在旁抹眼泪,刘绍恩也急,可外面连夜的雨让出川的路山石松动,若现在出行恐怕会遇上倾塌下来的泥水。走水路也不成,长江春潮,光是在青白江上游部分就被水淹了大片地,来往的船全被滞留在那一带,进不成退也不是。 但是刘易文的情况实在是不能拖,特别是这几天,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一咬牙,还是决定冒险走山路出去,尽可能避开易遇着泥石的地方。 “绍恩,我也去!”来凤抓着刘绍恩的衣服,死活不肯留下来。 “不成!大嫂,这次出去会遇着什么事谁也说不准,况且你……你也。” 刘易文出事没几天,来凤却害了喜,先是早间时候反胃,后来次数越来越多,肉食一点儿都不碰。请大夫来看知道是有了,大家听了虽然都高兴但想着还躺在床上的人又乐不起来。表现得最明显的还是刘老爷,对着来凤笑呵呵的,可转身看了刘易文又抹眼泪,脸上被愁得老了十几年。 “不,绍恩,易文是我相公,我不可能不跟着他。” “嫂子!要是大哥知道他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来凤,……留下来好好把身子养着,就别跟着去了。”刘老爷站在房门叹气,来凤这媳妇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从小看着就水灵灵的可爱得很,嫁过来伺候公婆也尽职守本分,早就把她当自家的孩子在疼了。 “爹……我我……我。” “听话,来凤。” 来凤急得又哭了起来,跪在地上扯着刘老爷的衣服,“爹!就让我去,……我实在舍不得易文。” “你还有身孕,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爹!!!” 刘老爷七手八脚地把来凤给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伸手顺着背后的气,看,那么漂亮的脸都哭肿了,这孩子怎么就一个死心眼。 “老爷,就让来凤跟着去好了。” “娘!” “大夫人?” 大夫人走过来伸手擦了擦来凤的脸,“昨夜洺遥说他们选的路走平原避开山路,虽然绕了点儿,但不会遇上山上的泥石,应该可以放心。” “但出川也得经过山边啊。” “川北的山全是石块,平常的雨不会倾塌下来。况且也只有一小段路,何不赌一次?” “……但是……” “老爷,妇人的心你不懂,她嫁了相公那人就是她的天,自然是生死随在一起。若不让她跟着去,她肯定会日日夜夜都哭都想,你自己听着也难受。” “大姐说得对,老爷,就让来凤去吧。”三夫人也站出来,平时处处欺负来凤难得听她说句实在话。刘老爷看着两房姨太,……哎,若洺遥他娘还在估计也是一个态度。 “老爷,要是担心来凤的身体,……绍恩找的那医生不是也一起去吗?” “这……这。” “爹。” “啊,洺遥。” “让大嫂去也好,路上有个女人跟着大哥,不方便的地方也可以照应下。” “就连你也这么说,…… 哎,随你们吧。”刘老爷挥挥手,觉得有点儿累了。大儿子出事后,还是突然醒了事的二儿子挑起家中的担子,……小儿子又喜欢跟自己吵架,哎……这个老爷怎么就做得那么窝囊!想着想着,心里气不过,用手捶腿不断叹气。 刘洺遥心里也是没底,但大夫人说得对,必须去赌一把,不赌肯定输。 “就这么定了,绍恩,你快去准备下。” “…… 好……我去备车……” 刘易文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被谁给抱着。伸手在那人身上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中间还漏下一小圆圈,轻抚上面的刻横,脑子里好像又好像记起了什么。 “钱……圈,……钱……钱。一枚……枚。”来凤坐在车上听见刘易文口齿不清地说,凑近些也还是听不懂。 “易文,你说什么?……什么钱?” 刘洺遥见了无奈地摇摇头,从身上掏出用红线绕着的铜钱放在刘易文手上,握紧了。 “大哥,是这个吧?” “钱……” “好了好了,乖,在你手上了,别闹,听话。” 刘易文捏了捏手中的东西,反而安静下来,没再说什么。刘洺遥见他又睡过去了,笑着俯身对着耳边说了句只有他才可以听见的话,刘易文却像得到糖的小崽子扁扁嘴笑了。 “大嫂,……大哥就交给你了。” 来凤呆呆地说声好,车就摇摇晃晃地将刘庄里的人给甩下。刘洺遥站在人群最前面,白衫慢慢溶浸在雾气中,直到实在是走得太远了,包括刘庄都消失在雾中,来凤才觉得躲掉了刘洺遥。才能深吸一口气,将那双黑眸抛在脑后。 ----------------------------------------------------- “二少爷?想去怎么不跟着?”庄里的人都走了,有人却还是站在门口望着浓雾深处,发丝都快结上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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