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刘老爷一整天都咧嘴笑得乐呵呵,下人看了大为不解。最后还是王莫德说二少爷一大早跑去前屋泡起了花茶,刘老爷起床看着也跟进去,然后两爷子在里面耗掉了一整个上午。虽说后来一边一人各忙各地走了,不过都高高兴兴的。庄里最大的心情都好得不得了,那下人们干活自然也轻松卖力。撒开腿跟着二少爷四处跑,茶香飘满了半边天,久久不散。 结果等到刘易文回来的时候已是夏至过了一半,……成都城里几乎叫杨光给翻了个底朝天,处处都是石板块堆成的小山,松软的泥土被翻在路面,铺上油就差开车碾过去。山坳里湿气重,路面上的黑油又热又烫,连被熏起来的烟也冒了黑气。 刘易文坐在车内,想着自己在广州呆的那几个月,实在是不知蜀地的变化已这么大。……其实他还是挺支持杨光这么做,看着广州平坦的路面,更是觉得成都必须好好改造一番。之前狭窄又坑洼的路别说车,下雨的时候连人也没法走,现在虽然要受几个月的罪,但最起码日后会好很多。 “大哥!……我听人说这次修路还是多亏了二哥。” 刘易文坐在车内看着外面掠过的茶馆,平静了段时间,人又开始多了起来。大爷都光着膀子瘫在竹条椅子上,吸一口烟快活似个神仙。不知道,洺遥怎样了?……梦里的事一天比一天真,有时候白光光的脑袋中也会生出来,怎么都挥不去。 “大哥,你不知道,先开始修路的时候那些曰夫子不同意,一直守在将军路上闹。后来,你知道二哥把谁给请出来了?” 刘易文想了想,能在读书人里面冒个尖,说口话除了那人还能有谁,“江师傅?” “对啊!哥,你还记得么?!我在纸上画王八,你往他背上贴,二哥就负责转移他的注意力。呵呵,总是把他整得死死的。” “是啊,那时候来凤也在。” “呵,嫂子?你还记得吗?” 来凤拽着裙子坐在刘易文身边,过了五个月,小腹已有点儿微微隆起。刘绍恩以为她又睡着了,凑近一看却是在呆呆地看着前方。 “嫂子?!” “啊?……绍恩,有事吗?” “嫂子我们在说江师傅呐,……你记得吗,那时候我还坐你前面画王八。” “什么?……可我记得是易文坐我前面的?”来凤一脸迷糊地望着刘易文,怀了孕的人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且小孩子脾气全跑了出来,撒泼耍赖的事时有发生。 “……你又忘了。”刘易文摇头,“坐你前面的是绍恩,……我是在洺遥前面。” “……这样啊。”来凤扶着脑袋,现在才发现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易文,洺遥,绍恩,三个人,三张脸在转圈圈,谁是谁,谁又不是谁,烦人得很。 “好了好了,别想了,看,快要到了。”刘易文干脆拉开来凤的手,叫她往前看,刘庄藏在漫着热气的林荫路上,若隐若现。 “呵,汽车就是比马车快,也不颠,真舒服。” “二少爷知道大爷的船今日到码头,早就买好车叫人都学着,……就是为了夫人路上不颠着难受。”开车的人笑呵呵地说,其实学得会开车的没几个,比如说王管事就是,……捣鼓了那么久,结果还是把车往树上撞,二少爷拿他没办法,只有让他靠边站着。远远地,可以看见庄门上站着王莫德,白白的牙在阳光下晃眼得很,……哎呀,王管事,我知道你高兴,但也用不着一个人傻站着让太阳烤吧? “大爷!!!”王莫德眯着眼跑上去接下从车里下来的来凤,小心翼翼地,生怕哪儿弄不好了老爷发飙可不是好玩的。 “夫人,注意了,小心……小心。” “行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可夫人肚子里的连三岁也没有啊。”王莫德嘴皮子还是一样利索,手脚也麻利地把来凤交给等在后面的小丫环。笑嘻嘻地走到刘易文和刘绍恩身边,“大爷,你可总算是回来了,嗯,……精神还挺好呐。” 刘易文张望下,却没见那人,“洺遥去哪了?怎么不见他?” “二少爷去城里了,今晚杨军长公馆里有舞会,还不定能回来呢。” “……他……他不知道我今日回来?” “哈哈,能不知道么?要不知道就不会叫人开车去码头接你们了。” 刘易文再没说什么,看着从面前走过来的刘老爷,勉强笑着唤了声爹。然后被一群人簇拥着跳火坑,放噼里啪啦的鞭炮,刘老爷握着大儿子的手往庄里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易文,医生怎么说呐?” “爹,放心。没什么大碍,只要好好养着就行。” “……那还是不能根治?”虽然知道易文的病麻烦,可一想到日后还得提心吊胆的,刘老爷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医生都说问题不大,爹就放心好了。”拍着刘老爷的手,刘易文抬头又向院中看去,却还是没有那人的影子。总感觉刘洺遥在躲,等到好不容易能想起一些事的时候,那家伙却躲得远远的。 “哥,……别怕。” 洺遥?!刘易文睁大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洺遥含笑握着刘易文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着,唇舌滑过一个指头,又贪求下一个。 洺遥?你在做什么?……我是你哥,刘易文…… 那人的脸僵了,眼里的神色像成都白雾茫茫的天,晨光在那之间只晃了个影,……就消失在雾气里。无论是悲伤还是高兴,都再也见不着。 “……那算了吧。” 不,不,洺遥,别这么说,……我在想,我一直都努力在想。 “可是你还是没想起来,……不是么?” 我……我想起来了,你说……你说。 “我说什么?” ……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对,我要你亲口说……” 不要逼我,洺遥,……我说不出口啊。 刘易文慌忙地抽回了手,呆呆地摇头。刘老爷在一旁看他精神恍惚,嘴里念念叨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叹了口气,挥手叫王莫德扶着刘易文先下去。 “王玥!你个死丫头,把东西还来!!!”突然有两团影子飞快奔进前厅,轰的一声撞倒了正要上前的王莫德,疼得他扶腰趴在地上,为一身老骨头流两行男儿泪。 “你们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快回去!”抓着小丫头翘天上的鞭子,再提着之初的后领,哼!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们!! “是死丫头!…… 抢了我的东西就到处跑!” “小气鬼!不就借来玩玩,哼!” “玩?你哪次不把拿走的东西弄坏?!” “坏了再修好不就行了?!” “不行!”之初检查好手里的小泥人还没有缺胳膊少腿,低头把它好好藏在衣内,“……这东西只有一个,……再修再买都不是原来的了。” 王莫德伸头一看,两小崽子,不就是为了个小泥人,值得么?!呃,……不过这玩意儿看着好像一个人,眼熟得很。 “这泥人是从哪儿买的?” 之初眨了眨眼睛,看着有人慢慢在自己面前蹲下,柔和清俊的脸衬上青白马褂,还有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像吹过暖风带了书墨香气,一阵阵的醉人。 之初突然有点儿想哭,这么一个人,让他怎么去讨厌,又怎么去恨?脑子中想的一万种坏事,却没有一种舍得使出来。 “……年初逛庙会的时候二少爷给买的。” “洺遥?” “……嗯,二少爷说看着像之初,好玩,就给买了。” “…… 你。” “唉,……易文,你还不知道。”刘老爷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之初十六七岁的年纪却还灵动得很,一双大眼睛总是水溜溜的,几个月来有意无意的接触,又觉得他单纯可爱,实在讨人喜欢。起身将之初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顺便在屁股上狠拍两下教训刚刚的莽撞,“这是之初,洺遥前些日子带进庄里的人。” 整个前厅的人互相看上一眼,……现在老爷也承认二少爷在院里养男人的事,看样子对这之初还挺好。……可心里不高兴的人也有,一个倌儿,以后还得供着养着,……真是吞了口闷气! “做下人的么?”刘绍恩摸不着头脑地冒了句话,三姨太立马瞪眼过去,还不快给我闭上你的嘴! “呃,带进来就是洺遥的人,这样说可懂?” “啊?”虽然张口还想说什么,但被三姨太恶狠狠地瞪着,刘绍恩只有闭嘴悄悄退到来凤身后。 “洺遥的人。” “易文,你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只要洺遥喜欢就好。” 刘易文浅浅地笑了,看着被王莫德提下去的两个闯祸精,又想到之初躺在那人身边的样子,被爱着,被疼着。然后一生都可以很幸福地呆在他身边,一辈子脑子里只想一个叫刘洺遥的人。 在梦里,自己也梦到过,两个人在一起还白了头。只是比起过去,现在却更像是在梦中,爱和恨都由不得自己。 只是还不知道他看没看出那泥人真的是谁?……还是在他眼中看着像谁。 ---------------------------------------------------------------- “刘二爷,总算是找到你了,……怎么不去跳舞呐?” 王顺搂着从舞池里面搭上的女人,香酥酥软绵绵的,白嫩的手跟没有骨头一样贴在王顺身上,勾走的全是流油的大洋和金银首饰。不过人家舍得给,笑着拿去也没什么不好。 “洺遥不爱热闹,呆这儿喝喝酒就行。”刘洺遥心里讨厌得很,说实在的,看着王顺那德性就想揍他一顿。不过现在这情况还是只有忍了,只求舞会快些完,好回去看看刘易文。 “哎哟,二爷,……别这么闷嘛,你看有几个漂亮小姐一直盯着你看。” 刘洺遥瞄了一眼,哼!那种货色也可以说漂亮?!连之初的一半都当不了,更别说那个笑起来清风弄雨的人了。 “王老板玩得高兴,可洺遥实在是不懂这些风情,还是算了吧。” “…… 哎,真可惜,那我先走一步了。”王顺把女人往外推了一把,肥厚的手在旗袍下贴着大腿上下搓。 “王老板慢走。”两个人摇摇晃晃栽倒在车上,刘洺遥一个没忍住,小声骂了出来,“狗男女。” “刘二爷一个人说什么呐?”杨光老远见刘洺遥冷着脸把不断送来的秋波给踩在脚下,还有不少看中他的大小姐被拐弯抹角讽刺几句后,气得扭头跺脚。 “杨军长?……刚刚那话可别当真,洺遥随便说说而已。” “行了,谁不知道王顺那德性。” “那军长认为他的德性是好还是坏?” “呵呵,刘二爷说话是越来越不留余地了,不过我却欣赏你这点儿。” “……洺遥只是一介茶商,杨军长欣赏的是哪一点儿?” 杨光端着酒杯在眼前晃了晃,凑在刘洺遥身边,将暖暖的酒气喷向那人脖颈,“茶的香,……和茶的味,我都喜欢。” “哦?……军长可知道,这话不能乱说。”刘洺遥皱眉向后退了两步,杨光对自己的心思其实早就看了出来,光是修路的时候就有事没事地叫人过去,要么是泡茶,要么就是聊琐事。偶尔还会暗示几句,而且见面的机会越多,这人说话就越大胆,讨厌得很。 “呵呵,刘二爷可又知道,酒后吐真言……这话也不假?” “军长,你喝多了。” 见刘洺遥黑了脸,杨光索性也不装,一手勾起那人的下颚,“……你是一个识实务的人,刘洺遥,听话点儿自然能得到好东西。” “军长又知道洺遥心里想要什么?!”打掉杨光的手,刘洺遥笑眯着眼睛,“想清楚了再来占洺遥的便宜。” “你……”杨光气得牙痒痒,却见刘洺遥向身后努努嘴。 “……你八姨太来了,还不去陪她跳支舞?” “军长,琳玉找你好半天了。”穿着雪纺纱裙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黛眉杏眸,一双眼里烟水濛濛,再加上雪肌墨发,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杨光的马上笑烂了脸,转身搂着八姨太的细腰,嘴皮子更是动得开出一朵朵大红花。 琳玉看了刘洺遥一眼,弯唇笑着,“这位是?” “……对了,琳玉,这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的刘庄二少爷,刘洺遥。” “啊,原来是刘二爷,……刚刚招呼不周,还请别见怪。”琳玉一笑美过了城里正开着的芙蓉花,难怪杨光那么喜欢她,去哪儿都带着。 “夫人不用多礼,……是洺遥不好,没去好好打招呼。” “琳玉,怎么出来了,不多玩玩?” “军长还不是因为你,看你没在房里,……我就找了出来。” “呵呵。”杨光贴在琳玉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惹得她羞红脸咯咯地笑。刘洺遥一边看一边打冷战,……自己是看不出杨光有什么好,而琳玉样子和气质都不错,怎么就混在十二个姨太中间趟了浑水? 实在是看不下去,刘洺遥干咳两声,“杨军长,……天色也不早了,洺遥还是先行离开好。” “……嗯,只是刘二爷今日好像没怎么尽兴。” “哈哈,兴头过了就会醉在里面出不来,反而不是好事。” “对了,上次那位江子鱼老先生风姿卓绝,我也想私下会会。” “这个不难,师傅一向喜欢与人闲扯,军长只须找个看着还好的天气在望江的茶馆摆碗三花就好。” “就按刘二爷说的办,……路上慢走。” 刘洺遥向后挥挥手,绕过灰石砌的台阶直接钻进等在一旁的小车,拍拍呆呆看着公馆的四儿,这傻小子看什么那么发神?不知道里面的人全是一肚子坏水,没个好东西。 “四儿,看什么呐?” 四儿回头笑了笑,“没有,爷,只是等得闲了,没事儿做。” “……嗯,不过我们还得等一下。” “啊?还有人要一起回去?……要等多久啊?” 刘洺遥看了眼里面闹得疯疯癫癫的人,往后坐了进去,将身体藏在灯光的暗影下,“用不了多久,若我没猜错。” 四儿还是茫然,不过看刘洺遥在后面闭目养神的样子,也就不多说了。紧紧盯着燃灯的地方,双眼刚好被车窗的阴影遮住了,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不用一会儿,背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四儿听得头皮麻了一下。 “谁?” “嘘!”刘洺遥也竖起耳朵,可后面的声音时大时小,一阵一阵的,像是有人在车外摸索着什么一样。 “你是?”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猜着我是谁。” “你说。” “现在我不能多说什么,……不过若刘二爷真看明白了,就请五日后在金沙渡口见。” “若我不去呢?” “去与不去,还请刘二爷自己掂量好了,……”又是一阵声音过去,再一听,已没了人。 刘洺遥用手敲着腿,……看来又是一个套子,我套杨光,杨光套我,但却有人拿了大网把我俩一起给套了进去。 呵,……人套人,其实最容易套死人。 “四儿,走了。” “是,爷。” 四儿才学会开车还不怎么熟练,有点儿手忙脚乱的。夜深了,街上没一盏灯,只有车上的光铺开一路。趁着夜色,有人咧嘴笑了,手腕上铁做的假手冰凉了骨头和肉。却还是没忍住全身的笑,一边恨,却是恨极了才笑。 “四儿,……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去,……爷。” “为什么?” 四儿愣了愣,打转方向盘向城西边的小路跑去,远远的就能看见高地上刘庄的灯笼,在黑夜里蔓延了一整片地方。 “就当是为了我,怎样?” “四儿,……你用什么跟我谈条件?” 四儿稍微牵动嘴角,平平淡淡地,“爷,……用我的命,行吗?” 刘洺遥闭眼深思了片刻,将车窗摇下一点儿,吹着晚间路上的风,“……四儿,你知道那日我是故意走过你面前的。” “四儿知道,……当时想这个公子哥儿是吃饱撑着了,专门来嘲笑我这个小叫花的。” “呵呵,……一半是,一半又不是。” “爷说,四儿也想听听。” 风将刘洺遥眼前垂下的发丝全往后面吹去,像一个人温温的手拂在前额上,很是舒服。眯着凤目很意外地见了好不容易躲过云层的月亮,却被浓密的树叶盖住,只漏下点点光。刘洺遥的声音很低,平稳又带着笑,跟聊着家常闲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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