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时,落岚身边只有姜闲,还有当时只有十三岁碰巧跑进门找落岚的落灯。落擎悲痛欲绝却并未失去理智直接给姜闲定罪。可是,姜闲事后一个字也不肯吐露,落擎这才发了狠向他甩了鞭子。姜闲并不还手,一鞭一鞭地挨,直到昏死。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竟宁愿被我爹打死也不肯开口?” “你真想知道?” “是。” 姜闲又是一阵沉默,突然却笑了起来,笑得看似自嘲又似无奈,“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落灯彻底呆住。 “我只是去找你姐姐商量,我可能要离开隐秀谷……哪知她一听我这么说,脸色立时就变了……其实我自己根本还没决定,甚至我还想问问你姐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落岚没有用自己贴身的还月小匕,而是拔下了头上的碧玉发簪直接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那簪子,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谭人仰和姜闲一起送她的礼物。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留给姜闲一个他完全不明白的眼神,很复杂,似怨、似怜、似爱、似恨、似忧、似悲、似仇…… 他终是不懂她的。 “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许久,落灯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 “帮我问问谭人仰当年的事。” 姜闲闻言立时弯起了唇角,“你凭什么认为你问不出来的事我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问过他?”落灯难掩惊讶。 “你从见到我开始什么时候拐弯抹角过?”这么率真的性子,若不是碰了硬壁,何必出口求人?“至于那个人……他若不愿说,谁问都一样。”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落灯想不通,如果姜闲真不知道落岚自尽的原因,他怎么能够不明不白地活这五年? “真相……这件事若有人知道真相,那便只有落岚。”谭人仰若真知道其中缘由,会任凭落岚去死?!那他就绝不是谭人仰。 “我虽然不知道落岚自尽的原因,可我知道谁应该对落岚的死负最大的责任……”姜闲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笛子,眼神不知定焦在何处。 落灯瞪着他。 “就是我。”声音仿佛从苍穹上突然覆盖下来。见若不见 谭人仰睁开眼的时候,有好一会儿意识不清,但周身的疼痛终于让他没有模糊太久。周围的一切很陌生,他知道有人救了他,可他对于自己身在何处没有丝毫头绪,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屋里的一张长凳上。 长凳是极常见的长凳,木头做的,一手宽,一臂半长,再普通不过。能令谭人仰忘记伤痛瞪着那张长凳一动不动看得眼珠子快要掉出眼眶的,不是长凳本身,而是长凳上躺着的一个人。 只见那人以手枕头,侧着身子蜷缩在长凳上,正呼呼睡得香甜。 他……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谭人仰很想笑,事实上也笑了出来,可伤口不争气啊,硬生生将那笑逼了回去,只好安静地看着那个人,不再乱动。 他从小就是这样,贪睡,又爱偷懒,总在练功的时候趁师傅不注意就胡乱找地方凑合着睡,最爱缩作一团,像只无家可归的猫。 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谭人仰仍能清晰忆起发生的一切。自己是师兄,对他管东管西的,管着他吃,管着他睡,管着他念书,管着他练功,管着他……他总不耐烦,嘴里嘟嘟囔囔的,“师傅都不管,要你管”,或者“真啰嗦,烦死了”,可最后,却仍会听进去几分。 后来,两人都长大了,可他似乎管他管成了习惯,而他似乎被他管也管成了习惯,于是,在开始闯荡江湖的六年里,他仍然管着他,他仍然被他管着,一如既往。那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被…… 谭人仰身子猛地一震,脚不小心碰到了床栏,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他立刻听见屋里另一头有了动静,不及细想,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人将脸凑到他面前仔细查看的样子,他努力放松自己,平缓呼吸,可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的重重包围下,何其艰难! 那人搭上他的脉,停留了许久,然后,帮他拉了拉被角。 他觉得自己的心差点就要跳出胸膛。 “他醒了吗?”有人推门进来,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是什么人?跟他……谭人仰突然感觉有些混乱。 “还没有。”那人打着哈欠应道。 “奇怪,难道我用药过量?该醒了呀……” “说不定他醒了又睡了。我刚刚给他号过脉了,没什么异常。” “嗯。你守了一晚上了,去睡会儿,我在这儿就行了。” “不了,这两天你和北归都忙乎这里了,我去前堂帮忙吧……” “用不着你!你给我去睡觉!别以为我和北归没开口问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好了,好了,我去睡觉!” “快滚!”女子轻骂。 门开门关。 只听那女子缓步朝谭人仰走来,似乎是在观望他,又过了一会儿,突闻一声轻笑,那女子径自说起话来。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不过,你可以继续装睡,竖起耳朵就成。” 谭人仰心中一惊,一时不知该不该睁开眼,只得乖乖听着。 “你此刻身在青松药庐,我夫婿燕北归是这里的主人,我叫吕妙雪,我们都是姜闲的朋友。这五年来姜闲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儿里离隐秀谷很近,方便他去看落岚。姜闲那家伙表面上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儿,心情好就跟人斗斗嘴皮子,心情不好就捧着他那根宝贝笛子不放手……” “他嘴上不说,可我们都知道他一直很记挂你。他每次都会‘顺便’路过茶寮,可那里一说你的事儿,他总会听得出神……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非要弄得人鬼不见,可是,如果可以……不要轻贱你们那么多年的情谊。” 吕妙雪停顿了片刻,终于又加了一句,“你别怪我多事……我只是希望他可以过得好一点。这些年,他太委屈了。” 谭人仰的大名,吕妙雪闻之久矣,虽然她和燕北归算不上武林中人,可敞开大门救人的地方总容易结交许多江湖人,多少听过一些。后来认识了姜闲,却从未听他提过谭人仰,反而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主动了解过一点。但见,这却是第一次。 果然如传闻所言,谭人仰是个英俊非凡的男人。其实他还很年轻,可吕妙雪觉得非“男人”不能形容这人给人的感觉,即使是昏睡中,他依然有相当的气势,是绝不能忽略的存在。 “多谢。” 突如其来的一记回应吓了吕妙雪一大跳,原来谭人仰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吕妙雪。 那是一双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眸子,很漂亮,很明亮,极富感情,让人一见就知道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谢什么?救了你?” “原来是燕夫人救了我么?自然要谢。不过,我刚才是要多谢你告诉我姜闲的事。”谭人仰吐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肚子里盘桓了许久才终于来到嘴边。 “哦?既然你这么关心他,刚才干嘛装睡?”好好的两兄弟,不晓得在别扭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谭人仰嘴角噙着淡淡的苦笑。 “很简单啊,说说彼此这些年……”话音戛然而止。 这本是极寻常的问话,两个五年没见的朋友自然而然会聊到的话题,可这两个人似乎连提都不能提似的。那天落灯和姜闲在院子里说的话,吕妙雪和燕北归多少听到了一些,可不是他们偷听,实在是那两人也没不让人听见啊。 姜闲自是知道谭人仰这五年在做什么,他不会问;谭人仰从落灯那里知道了五年前发生的事,不晓得该怎么问姜闲,亦可以理解。姜闲更不会提自己这五年的生活,谭人仰估计也不会说,说了只会让人觉得似在炫耀…… 唉,果然是件头痛的事呢。 “那就……说……你想他啊!”吕妙雪灵机一动,面露兴奋,“反正他肯定是想你的,只不过他绝对不会说。你知道他的,脸皮厚归脸皮厚,可也不是一直厚的,偏偏该说心里话的时候,就薄得一层纱似的,触及一点就好像会要了他的命一样。所以,你先开口好了。” 谭人仰情不自禁瞪大眼。 她……难道以为他就说得出口???他想他……这种话是兄弟之间会说的吗?就算是,他也绝对不会说!这一点,他和姜闲很像,他们永远都说不出来那样的话。 他不禁苦笑,“多谢燕夫人好意。” “不行吗?” “我自会斟酌。” 吕妙雪点点头,“光顾着说姜闲了,其实救你的还有一个人,我想你该谢谢她……是落灯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谭人仰怔了怔。 “虽然我对落家人全没好感,但我却有些感激她带来了你。那个小姑娘可有些难缠,尤其是她姐姐的事,你仔细想想怎么应付吧。” 谭人仰看向吕妙雪,“落岚的事你怎么看?” “不要怪我对逝者不敬。我始终认为落岚是用这种方式禁锢了姜闲。” “禁锢……” “对。姜闲一直认为落岚是因为恨他才会选择用那么激烈的方式自尽,可他不明白,一个女人要有多少的爱,才能转变成那样的恨……如此激烈,如此决绝,必定是一份无望的爱……哎,你怎么了?!”说到一半,吕妙雪突然发现谭人仰脸上一片惨淡。 “没事……可能有点饿吧。”谭人仰轻轻摇头。 “看我,你几天没进食了,自然饿了。你稍等一会儿,我让人给你熬些粥去。” 吕妙雪推门出去了,留下谭人仰一人心思翻腾。 ……如此激烈,如此决绝,必定是一份无望的爱…… 他呆呆地望着屋顶,魂飞天外。 秉烛夜话 夜半,星群密布。 长廊上一道人影幽幽滑过,轻飘飘地仿佛一缕微风,掠进谭人仰的屋子。 屋内晕光如豆。 刚进门的人又轻轻飘到床前,俯头查看床上的人,却不料直接落入一双如井幽邃的深眸之中。 “大半夜的不睡觉,瞪那么大眼睛吓鬼啊?!”俯下身的那个猛地窜了起来,一脸惊吓过度。 “这话似乎该我跟你说吧……”躺着的那个也没好受到哪儿去,眼神空洞了好一会儿。 “嘿,我刚睡醒。”偷门进屋的正是睡了一整天骨头都睡僵了的姜闲。 谭人仰但笑不语。 “哎,你什么时候醒的……”话还没问完,姜闲的眉头已经撺掇到一处,手也不由自主捂上肚子,整张脸又笼罩在一片委屈之下,“好饿……” “醒了有一会儿了。”谭人仰道,“桌上有粥,你吃一些。” 姜闲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粥仍是满满一大碗,只是早没了暖意,“是给你的吧?怎么不吃?” “我不饿。” “胡说!你几天没进食了,还说不饿?当自己是神仙哪!”粥是极好的粥,吕妙雪下了多种食材、药材以及调味香料,所以吃起来并不会觉得有药味儿。 姜闲端起粥碗,猛一提气,一掌盖在碗上,不消一刻,早已冰凉的粥开始腾腾冒出热气。 “师傅若知道你当初愿意学‘炙炎’就是为了热东西来吃,不晓得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谭人仰见状不禁有些失笑。 “不会。”姜闲扶谭人仰坐起,帮他披上外衣,弄舒服枕头,让他靠在床边。“我就是见过师傅用它来热馒头,才同意学的啊,不然你以为呢?” 一抹讶异滑上眼眸,“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嘿嘿,反正师傅要你学什么你都愿意,他何必还要耍手段?” 答非所问…… “……那他当年要你学刀又耍了什么把戏?” 姜闲眨了眨眼,“他当着我的面一刀从河里刺了三条鱼。” “他还真是……懂得因材施教啊……”谭人仰望天兴叹。 要知道姜闲在入门前是个流浪儿,但他又生性极傲,不肯乞讨为生,所以能自食其力的本事最是能引起他的兴趣。 “好了,喝粥吧。”姜闲舀了一勺倒进自己嘴巴,嚼了几口,眼睛一亮,“嗯,好吃。”随即又舀起一勺伸到谭人仰嘴边。 谭人仰愣了愣,泛着淡淡琥珀色的双眸闪出一丝异样。 “发什么呆啊,吃啊!” 不由自主张开嘴,温润的粥已滑了进来,谭人仰缓缓咽下,微闭了一下眼。再看姜闲,正捧着粥碗,一勺送入口中,吃得香甜。 “怎么样,好吃吧?”笑开的眉眼不晓得在得意什么的样子,但看的人却不需要明白因由,只消感受那份言下的满足。 有些人一辈子都那么单纯,一点点满足就仿佛幸福了一生,可有些人就是那么清醒,就算有一生的满足也未必能让他幸福。 “嗯。”谭人仰微笑道,略显苍白的脸上闪出不同寻常的神采。 就这样,一勺一勺又一勺,两人很快就将一大碗粥喝尽了。 “阿嚏——”姜闲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顺带哆嗦了一下,本就嶙峋的肩更显瘦弱。 谭人仰见状,轻轻拉了拉被子,“进来。” 姜闲顺着床尾哧溜一声便钻进了被子,不经意冰凉的脚触到谭人仰裸露的腰间,直逼得他身上一颤。 “怎么不穿袜子?”褶皱立刻上了谭人仰的额头。 “都穿上衣服过来了……还想怎么样?”姜闲嘟囔着。隔壁那么近…… 谭人仰苦笑着闭了闭眼。对牛弹琴啊…… “你已经是个大夫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 “你还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呢!有人知道你婆妈得很么?”姜闲回嘴得极快,拉扯着被子的手,却有些小心翼翼。 谭人仰轻哼道:“谁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有人已经笑弯了眉眼,“呵呵呵呵,是吧?我这样的不好找吧?” “是是是,再没有人比你更让人心烦的了!” 那人笑得愈发得意起来,倒不再言语,只乐滋滋地瞧着谭人仰,眼神清澈地可以养一池游鱼。 清晨,燕北归进门的时候,便看到如下一副场景:同一床大被之下,一人床头一人床尾,皆睡得酣畅淋漓。区别在于床头之人躺得端正平直,正面朝上,头好好得搁在枕头上,床尾之人却是半个身子挂在床栏上,脑袋无所依挂得后仰倒垂,若不小心喷一口口水立马就能淹没自己的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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