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却发现看身后除了婢女多了一人,目光柔和满是爱慕之情。
苏瑾是见多了的,怎会看不出。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怯。
后来那人似是上门提了亲,带着许多聘礼,其中唯有一块玉佩得了她的青眼。
阴阳合和,二人同心。
后来苏瑾明媒正娶一身嫁衣进了那人的家门,凤冠霞帔,浓夜初妆,艳绝满城。
新婚燕尔,其心孔嘉。
转眼又过了几年,当初嫣然一笑的情愫早已消失不见,也许是色衰爱弛,也许是久而久之的淡然。
他将心给了那人,回想起来却有一股隐隐淡淡的心痛。是因为什么得了冷遇,具体事情不甚了了,那肝肠寸断的感觉却刻骨铭心。
那合婚庚帖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他喜欢的上元节那一曲长相思,要她弹再不能,空余长门赋,似怨似泣。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来世定要生作一个男子,不要这红颜薄命。
苏瑾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了薄衫。
☆、俗世4
后来苏瑾终究带了宋临回去。
虽说是二夫人那边的家人,但是宋老夫人托孤给了苏瑾,宋临又跟苏瑾要好,除了日常问候,大多时间宋临还是跟苏瑾在一起的。宋家虽还有些亲故,不过是惦念着宋临的那些身外物,生分不算生分,到底不亲近。
原本他的住处安排在另一个地方,第一个晚上就来敲了苏瑾的门。少年单薄,更深露重怕他着了凉,苏瑾只好让他在自己床上睡下。
“是睡得不舒服么?”苏瑾担心吵醒隔壁的诗情画意,自己摸黑替他铺了床。
“我怕一个人。”宋临神情黯然,语气微凉,脑袋垂下去露出白色的脖颈,“那里是陌生的床,陌生的气味,这里好歹有你是熟悉的。”
苏瑾父性大起,此时的宋临就像一只刚刚被逐出领地的幼兽,浑身是伤又不会舔舐伤口,他怎么忍心看着伤口溃烂。
那夜的梦真切得可怕,想来又甚是荒唐。
倘若前世宋临辜负了他的情意,如何痴痴要追着他过来。
“前世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只记得做鬼时的光景,脑子里只有一定要寻到你的念头,其他的都不重要。”
要是真实如此,这一世苏瑾也没有作过多打算。他和宋临不过是长辈和后辈的关系,今后再多一层师徒情分,也就这样了。他想着将宋临亲手养大成人,尽他残生陪着宋临,看他成才,看他婚娶,也算是圆满。
这样怀着一个父亲一样的心理,他伸手抱了抱十二岁的宋临,没有看到少年在黑暗之中的一脸惊喜,那眼神亮得很,在夜色深处熠熠生辉。
从此以后苏瑾把宋临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教养,同吃同住,就差没有拿根绳子栓着。
诗情画意都被冷落了些。
“倒真应了那时的话儿,”侍女们窃窃私语,“小公子是把小小公子领回家养呢。”
苏瑾只顾教他四书五经一气儿读透,每天看他练字,还请了师傅学些武功防身,忙里忙外,哪里有空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每天晨钟暮鼓地树立自己师长的伟岸形象,连在老夫人面前说话都端着几分架子。
大家都知道小公子最大的事业,恐怕就是宋临。
好在宋临也争气,不仅聪慧过人,还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讨得苏府上下各个欢心,老夫人都把他当成半个曾孙。
眼看着宋临也到了十五年纪,苏瑾琢磨着是不是让他开始一个人睡。
宋临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黏人,在别人面前还好,是翩翩少年郎的风流模样,到了在苏瑾面前像只离不开人的猫,要苏瑾时时刻刻给他顺毛。
宋临正对窗写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苏瑾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状作不经意对他说道:“当初你这窗外特意叫人种了大片海棠,竟不知夜间如何。”
宋临从纸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疑问。
不知怎么倒心虚了起来,苏瑾定了定神道,“你这房间收拾了多年,里面的布局装饰都是你姑姑和我精心准备的,今后该让它物尽其用。”
宋临面无表情地垂下头没有看他,低低地回答了一个“好”字。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
这个孩子十多年前就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苏瑾自从及冠之后,就在自己身上看不出什么变化,而宋临慢慢从他低头俯视的个子,已经到了他需要稍稍仰视的高度。这种变化是新鲜的,也是奇妙的。
人的生长就像是一个奇迹,感情也会慢慢血溶于水,不可分离。
还未感觉过宋临来了之后的独床,苏瑾就跟着二哥出了趟门。去的是宋家那里,处理了一些地产房契的问题,还替宋临找了个会算账的管账。
回来的时候,苏瑾给宋临特意带的鸳鸯佩被人半道劫了,被劫走的是鸯佩,只留一个鸳佩。
原是留给宋临,待他看到心仪的女子便可作为定情信物,岂料归途中苏瑾居然遭一女子调戏,这女子是江湖中人,见了苏瑾便强行要以身相许,趁着苏瑾不备硬是取走了鸯佩,说是见面礼。
苏瑾回到家不敢提起,若是对儿子说自己遇到的桃花太不像话,又实在可惜那对玉佩。
夜间在宋临房里看完了这几天的功课,一时因为挂念鸳鸯佩的事情心不在焉,吃过茶便要回房,宋临还有话说,扯住他的衣袖,竟不慎将那鸳佩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宋临捡起那玉佩仔细端详,竟觉得十分眼熟,“另一块在哪儿?”
苏瑾支支吾吾待要解释,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唤他的名字。
不好。
听这声音来者不善,苏瑾心下一惊,急匆匆地出了房门。
果然不出所料。
那红衣女子追上门来,轻功一点立在屋顶上,正叫着苏瑾。
苏瑾急了,夜色本暗,可她一声一声怕扰得家里人都不得安宁,只好温言相劝:“你快下来罢,有话好好说。”
“苏公子,我红娘向来说话豪爽,”那女子使了轻功轻飘飘地落下来,“你一无家室,二无婚约,我喜欢你怎地不妥了?”
苏瑾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一向脸皮又薄,只得随便扯了个谎:“姑娘,那玉佩是我给家里的儿子买的,要是姑娘不嫌弃,我可以送其他的物件,只是这玉佩……”
红衣姑娘只当苏瑾唬她:“你这般年纪,没有家室,哪里就有儿子了?莫要胡说八道。”
苏瑾脸皮一跳,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姑娘二八芳华,苏某的儿子只小你一岁,他的母亲过世得早,我这把年纪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不料红娘莞尔一笑,“那不正好,买一送一的买卖,划算得很。”
没有想到对方会是如此反应,苏瑾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姑娘有所不知,苏某一直未娶妻,是因为……”
“为何?”
苏瑾口不择言:“……我有断袖之癖。”
“可是又哄我了,红娘偏不信。”
这时宋临正好出来,看见红衣女子手里的另一块玉佩,正好和苏瑾手里的凑成一对,瞬间就黑了脸。
“她是谁?”
苏瑾正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要如何解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抱住了宋临,靠在他怀里,“姑娘可死心了?”
饶是见多世面,脸皮厚点的红娘见了此情此景也红了脸。
“公子,这是我的错了,玉佩还给你,祝你们……”红娘咳了一声,以免尴尬,“心有灵犀,情意相通。”
红衣女子走后,苏瑾松了一口气,宋临的脸色虽好了些,却还是有几分阴郁。
苏瑾想着说些什么蒙混过去,于是把玉佩递给他:“这是上好的蓝田玉,图个好意念,你以后要是遇到心上人,便可把那雌的送出去……”
宋临脸色不见好,没有伸过手收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苏瑾,“这么多天没见你,一见面只说这个?”
“那……”他犹豫不定,不敢看宋临的眼睛,“这房间睡得可还舒坦?”
“夜半一人独一床,”宋临把苏瑾拢在怀里,靠近些许,“海棠未眠人未寐。”
☆、俗世5
苏瑾想要挣脱,宋临却反将他重重压在墙上,他不明所以,然后惊恐地发现下面隔着衣裳硬硬地顶着。
“你……”苏瑾涨红了脸,然后别扭地侧过了脸。
自己把宋临当做至亲之人,可他居然对自己有着这样的心思。
他,他……
他一直隐忍地喜欢着苏瑾。
十多年前的那一个“好”,重遇时的那一声“苏瑾”,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缱绻情思,都被苏瑾刻意地遗忘,尘封在岁月间的最深处。一旦揭开,苏瑾就会发现,这些心意成了陈年的酒,越是暗无天日,越是不可见人,就越蛊惑人心,引人嘬尝,然后万劫不复。
这一世苏瑾算是宋临的长辈,是他非常敬重的人,所以他从来不敢造次。因为他知道苏瑾希望这样,希望他们之间亲如父子,不越雷池半步。
苏瑾教他护他,他敬之爱之。
他想要靠近他,触碰他,那些欲望与生俱来,随着光阴滋长,在心里缠绕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层窗户纸,如履薄冰。
当苏瑾提出他们不该再同榻而眠,他介怀,甚至愤怒难过,却不敢也不愿去破坏他们之间的心知肚明的关系。当苏瑾和一个女子眉来眼去,从前只防男子,如今还要防女子,他这些年加上上一辈子的醋意都要涌出胸口,就好像苏瑾曾经有过前科,狠狠地抛弃过他,头也不回,恩断义绝。
“你不许再丢下我。”他把脑袋埋在苏瑾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苏瑾的味道,抱得那样紧,那样义无反顾,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下一刻苏瑾就会消失一般。
苏瑾本来要斥责宋临,可是听见他的话后又心软了下来。
苏瑾不记得前世的所有故事,在梦里一知半解的东西,没有亲身经历过,都是不作数的。可是宋临不一样,他记得他们之间死生契阔,他记得苏瑾丢下自己先一步跳下了忘川河,他甚至……为了苏瑾做了十五年的孤魂野鬼。
苏瑾那时是被感动了的,竟有一个人如此地牵挂他,甚至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即使前世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一切也与今生的他们无甚相干。现世的光景都是前世的因果,三生石上一笔一划写着藕断丝连,他又如何斩草除根视而不见。
前世他们结发为约,愿白首不相离。大约宋临已经不记得,他做过那些混账事。
不过是喝醉了,留宿在一个长得像年轻时的她的花魁那里,他跟她解释说是逢场作戏,她便日日夜夜弹那长门赋。
多少人爱慕她那年轻时的容颜,有一日他要她弹初遇时的那曲长相思,她覆手收了琴,再也不奏。他以为她小题大做,她默默无语;他逼着她强行房事,她咬着牙一声不响。
“妾身轻贱,只愿下一世做一个富家子弟,与你再无瓜葛。”
那个决绝而冷冽的眼神锥心刺骨,回想起来心都发着疼。
他听了害怕,便日日夜夜囚着她,生怕她找到个机会逃了去。他囚得住她生,囚不住她死。至死她都不肯看他一眼,病得厉害,依旧美丽动人心魄,宛如花盛极要枯萎的时候,不知何时就香消玉殒。
他爱她爱得惨烈,她一死就抹了脖子跟了去,抓着她的手到死都没松开。
到了阴曹地府,央了小鬼许了金银,好歹放他到阳间瞧一眼,却发现苏瑾得偿所愿,成了苏府的小公子。他恼她,更恼自己。做了鬼魂连跳脚也不能,只能在苏瑾的头上飘来飘去,气得七窍生烟。
谁知突然魂魄归体,有人活活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鬼差解了他的疑,实是他阳寿已尽,结发妻子求了判官,折她下一世十年寿命让他这一世多活十年。真是好狠的心,变成男子还不足够,再十年他要上哪里找她去。
“寿命岂是随便改的?”
“判官未允,众人的宿命三生石上自有定数。不过是阻了投胎的时间,叫你晚十年也是一样的。让你再死一次,也好忘了你们之间的恩怨。”
家里人以为他是回光返照,他只来得及留下话,让人把他们两个埋在一起。
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等到都化作尘土,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怎么都分不开。
成了鬼魂之后当真不记得前尘往事,独独有个执念,一定要找到苏瑾。
他只知道,他和苏瑾原本情投意合,投胎的时候他晚了一步,苏瑾便投成男儿身了。
他便不肯投胎,那判官也允他十年为期。
于是待在苏瑾身边,一晃就是十五年。
糊涂鬼差把他忘在阳间,若不是苏瑾跟他谈了一次,他还要多做几年孤魂野鬼。
十年生死两茫茫,此时此夜难为情。帐掩流苏,被翻红浪,一言难尽。
“我就蹭蹭,不进去。”
“呜……”
“我就进去,不动的。”
“嘤……”
“我就动动,不……”
“嗯……”
“不行,我还是食言了,夫人。”
说不清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就睡了。那时外面的桃花落了遍地,海棠一夜不眠。
苏瑾不是没有想过,他和宋临两人之间也许会走到这一步,只是……太快了。
躺在一旁的宋临……还是个少年模样,安静地闭着眼,一只手还搂住他的腰。两个人青丝缠绕,难解难分。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怎么他都脱逃不了干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他们之间又多了一层亲密的关系。
他叹了口气,身旁的人便醒了。
宋临把头埋进苏瑾的胸前:“苏瑾,都是我的错,你骂我罢。”
“……”
苏瑾看着宋临还是平常乖巧的样子,不禁要怀疑昨夜是不是换了个人。
难不成是扮猪吃老虎?
这时诗情寻了来,在屋外敲门,“临公子,昨夜苏公子可有来过?”
“苏瑾在这里,你不必往他处寻了。”
苏瑾正忙着穿衣服,听到这话整个脸都滚烫了起来。
“你准备好换洗的衣服,待我回去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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