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做什么……”肖承祚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欺上身去,“还是说蔺大人不想让朕回去?”
蔺出尘教他说得一阵心虚,侧过头,手却一挽帘钩。
绯红的绣花帐落下来,映的他面色酡红,一双眼宛转风流。
肖承祚一面解着外衣的扣子,一面在他耳边说:“冯云珠的事是朕的不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蔺出尘叫他说的没办法,只好轻声道:“臣只记着陛下的好,其余的,都忘了。”
肖承祚闻言灿然一笑,牙都露了出来,吮着他的耳垂,“你不计较最好。”
芙蓉帐暖,一晌贪欢。
放下这些不提,除夕宴散后,蔺如轩在顺天门外左右不见蔺出尘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蔺出尘和肖承祚的关系,只觉得这孩子今日是放诞无礼。虽说他圣眷正浓,人人都不免要给他几分面子,但如今锦上添花人中,难保不会有他年落井下石之徒。蔺如轩正忖着如何将此事与蔺出尘细细说开,却听二小姐檀生一声唤。
“爹,三弟来了。”
抬眼看去,蔺出尘还是那件黑狐裘,里面却换了一身水蓝色绣玉簪花的袍子。
“怎么连衣服都换了?”
“那太监好心给了碗醒酒汤,没成想手一抖洒了,结果折腾到现在。”蔺出尘一笑,说得轻巧至极。
蔺如轩点点头,“夜深了,快些回府去吧。”
他应下了,转身就往那黑绸车去。
蔺如轩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却晦暗不明。他方才瞧见蔺出尘眼角那一点桃红,知他是哭过了。这大儿子瞧着秀美俊俏,却是天生的好胆色好骨气,能让他落泪的,天下又有几个?
而让他落了泪尤不能言明的,恐怕更是少之又少……
都说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蔺如轩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拽裤腿啥的……
☆、元宵节得彩
正月十五,开放千枝树,吹落万点星。
京城的上元节不比寻常,光影烂漫如碎琉璃满地。东市上大小花灯如星如海,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片热闹升平。城里的首富贾四方在这东市中央搭了一座高台,上面一个硕大的荷花灯,黄金作骨,红罗覆面,耀目可夺月色,引得路人纷纷抬头。这灯下挂着一道瘦语,洒金的绢,斗大的字,写道:
一钩横月带三星。
不远处,一个三十出头的人穿一件水灰云锦袍,披着件雪貂裘,书生打扮,偏偏一双眼睛野得好像要迸出火星来。他手上一个羊脂玉镂海潮明月的扳指,腰上一块翡翠龙形玉佩,皆不是凡品。而这书生身边是五六个家丁,一看就都是练家子,各个腰上挂着兵刃,看人的眼神里三分试探,七分打量。这个人举止间气度不凡却又带着那么一股子慵懒,像是当官的,却比那些戴乌纱的要来得随意得多。他出手阔绰,好像个散财童子似的,三文钱的东西他能丢三两银子过去。
这个人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路人都对他留分心眼,却偏偏猜不透身份。
“爷,这里人多眼杂的,不如寻个安静的地方去。”
“朕……呃,我还想再走走。”
这书生是谁?
正是那闲得无聊偷跑出来看花灯的肖承祚。
“爷,天色不早了,喜公公找不见人是非要把玄明宫拆了不可的呀。”
“你太小瞧他了……当年我一个人偷跑出宫迷了三天三夜的路,他不也没掀屋子揭瓦片么?”
那侍卫闻言嘴角抽了抽,又看了一眼肖承祚那副略带得意和自豪的神情,确信这位爷已经把不靠谱当作优点了。
“可是爷……”
他话没说完,肖承祚早就三步并两步地向前走去,他再反应慢上一秒恐怕就追不上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撒手没!
“欸,这是干什么?”肖承祚身材高大,是以在人群外不用踮脚也看得清楚。
就听见那荷花灯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大声说道:“东家城西贾员外在此设下荷花灯谜,谜面是:一钩横月带三心。猜对的,东家赠黄金一百两!”
闻言众人都抽了口气,这黄金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不说一生高枕无忧,三五年内绝对是白来的锦衣玉食。可这谜题出得巧妙,于是众人抓耳挠腮,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个结果。
肖承祚才不会在乎那一百两黄金,可莫名就是想凑个热闹。他这人也很有些歪才,经史子集背得磕磕巴巴,缺胳膊少腿;诗词歌赋却比当时任何一个诗人写的都锦绣风雅。他一见那谜面就觉得想到了什么,可明明呼之欲出,却偏偏不得答案。
“三哥,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蔺非池手里一只檀生强塞给他的兔子花灯,看见那不远处高台下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禁这样问道。
蔺出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又在那深宫里当差,自然不知城中风闻。
檀生却接了话,“贾四方造的花楼上挂了一条灯谜,答对的赏黄金一百两!”
蔺非池闻言瞠目结舌,这小子许是穷惯了,对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分外上心。他右手拽了蔺出尘,左手拉了蔺檀生,就往前面走。
蔺出尘脚步一顿,忽然觉得右眼皮子跳得慌。
等他一走近,当下明白了原因——肖承祚眉眼风流,打那人中一站,分外扎眼。
“非池,快走!”蔺出尘几乎是要落荒而逃。
可肖承祚也看见了他,三两下分开人群,走到蔺出尘面前,没开口就笑得有些促狭。
蔺出尘脸一红,向蔺檀生使了个眼色,“故人,带非池去别的地方玩吧!”
蔺檀生不敢怠慢,拉了自家小弟就往外边儿走,走出两三步忽然想起那人为何如此眼熟了——
这可不就是当今圣上么?!
“嚯,蔺大人这是要和朕独处?”肖承祚凑到他耳边,借有人群遮挡,言罢还舔了一下蔺出尘的耳垂。
蔺出尘捂着耳朵,心说这人好不容易正经了那么几天,又开始不着调了。
“陛下,宫外头不比宫里,万一出了个好歹怎么办?快些回去,不然喜公公的白头发又要多了。”
“朕不就是想你,对你挂心……”他嗡声道,忽然住了嘴。
蔺出尘狐疑地看着他,心说这又是什么毛病。
“啪”的一声脆响,肖承祚一拍手,朗声道:“贾员外要打的可是一个‘心’字?”
众人让出一条道,上百双眼睛盯着他,肖承祚依旧谈笑自如,“这所谓‘一钩横月带三星’,可是一个‘心’字?”
贾府的管家到底见多识广,他一看气度风华,就知道肖承祚是个人物。虽然那一百两金子令人心疼,倒也不如买个日后便宜,于是大手一挥,“不知府上何处,在下这就差人抬去!”
“这位客气了,既已赢了这一百两黄金的彩头,又怎可劳驾?”肖承祚一使眼色,身边的侍卫就站了出来。
这几个眼中都有几分犹疑,担心自己这一去人手难免不足,可抬着一箱金子逛大街也不是什么聪明举动。正苦恼着,就看见蔺出尘了,当下眼睛一亮。
“主子开口,你们径自抬去就好。”
侍卫们纷纷称是,转头走了。
那管家凑上来,毕恭毕敬,拱手笑道:“这位公子好才情,不知尊姓大名,在下也好回去禀报老爷是谁得的彩头。”
“皇……黄慕尘。”肖承祚言罢当即被蔺出尘横了一眼。
“哦,是黄公子……不知‘慕尘’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那管家一面问一面暗忖这皇城里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心慕手追的慕,”他一顿,斜眼看向蔺出尘,“出尘绝色的尘。”
“好,在下记下了,也请日后多多关照贾府才好。”那管家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只好作罢。
肖承祚心满意足地拉着蔺出尘的手往外走,溜溜达达,亏他穿着一身书生打扮。
蔺出尘心说这个人真是绷不住三分钟的脸,“心慕手追的慕,出尘绝色的尘,黄公子好名字啊。”
“哪里哪里,蔺大人人更好一些。”肖承祚嬉皮笑脸。
蔺出尘摇头,心说这插科打诨哪里有一点帝王的样子,“黄公子钱也拿够了,玩也玩够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肖承祚看着他,忽然从袖子里翻出一颗姜糖来塞进了蔺出尘嘴里,拿那宽袍大袖一掩,飞快地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就听他幽幽道:“果然是这糖味道奇怪。”
蔺出尘闻言就恶狠狠嚼起了嘴里的糖,虽然他瞪着眼,皱着眉,脸颊却是红的。
“朕想去蔺府住一晚……”
蔺出尘颇有些无语,正想和他探讨一番何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一骑自远处空旷街口绝尘而来。那马上的人显然不敢离得太近,待有一箭距离便飞身下马,疾步到肖承祚跟前,在他耳边快语了几句。
蔺出尘听不真切,却看见肖承祚面罩寒霜。
“玄明宫急报,冯策重病,恐拖不到天明了。”
☆、冯子算长世
一架马车在黑夜中疾行,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街巷。
十五的圆月,明如金盘,照在青砖上却清冷得像那耳边的风。
肖承祚坐在马车里,蔺出尘本想回府也被一道拽了上来。
“什么病,来得这样急?”
“回皇上的话,是中风。”赶车的是玄明宫的小太监,他叹一口气,“听冯府人说下午还好好的,晚上在中庭里突然晕过去,等太医来看就说撑不到明天了。”
蔺出尘虽然和冯策有些过节,但毕竟生死事大,闻言也皱起眉,“真是造化弄人,偏偏要在这万家团圆的上元节。”
肖承祚却没吭声,打起车帘,出神地看着那片夜空。
冯府门前停满了车轿,平日里相识的不相识的都赶来送他一程。
不待车停稳,肖承祚就跳下车来,拉了蔺出尘的衣袖,让他也下去。
蔺出尘摇头,轻声道:“冯相本就不愿见我,我在这里候着便好。”
见拗不过他,面前人就回头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却把那小太监惊出一身冷汗,一叠声说:“皇上慢些,留神脚下!”
冯府的管家看见肖承祚来了,连忙下跪,哽咽道:“冯相吊着一口气要见陛下,陛下可总算来了!”
肖承祚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虽然和冯策闹过不少矛盾,甚至几次生出要罢他的念头,但当真看见那个人命不久矣,胸口上竟好像压了块大石。
从此江山社稷,再无人帮衬!
进得房门,只见满地跪着亲眷儿女,都压低了声音抽噎。冯云珠一身缟素,头上珠翠尽脱,哭得杏眼血红,脸上却煞白。
“爹……”她声音嘶哑,一双素手握着冯策干瘦的手腕,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上面。
众人看见肖承祚,正要行礼,却见他摆手示意。
冯云珠也看见了那皇帝,慌忙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温声细语道:“爹,皇上来了!”
那冯策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的,看见肖承祚竟挣扎着要坐起。冯云珠慌忙拿了枕头给他靠背,就听见那人说:“都出去。”
冯云珠一愣,不情不愿,但还是揩着眼泪转身走了。
“你们……也是。”冯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地上跪着的人,哑着嗓子,“都出去。”
“老爷!”他那正房夫人闻言就撕心裂肺地哀求着,摇着头泣不成声:“老爷,你我好歹,好歹是夫妻一场,看在多年情分上不要赶妾身走!”
冯策闭上了眼,喉结动了动,半晌才开口:“我和陛下说几句心里话,有你什么事?”
那冯夫人不敢和他硬争,跺了跺脚,携了儿女亲眷,哭哭啼啼地出门去了。
小太监给肖承祚拉过一张椅子来,也识相地退下。
冯策扭头看那扇门掩上了,忽然露出一个百感交集的表情,幽幽说道:“陛下这几年,可有恨过老臣?”
“丞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又怎会恨你?”
冯策闻言苦笑着摇头,“陛下不必安慰老臣,老臣这脾气自己最清楚。平日里是唠叨了些,管得宽了些,也杞人忧天了些……可那,也都是因为老臣一直把陛下当自己的学生,一直都放心不下。”
肖承祚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冯策时,他就是如今这般牛脾气。这人时常板着脸,疾言厉色,动不动就要打他手心。可是有一次,他为了想给刘豫妃去采春天里第一朵桃花而摔下树来,先皇想责打,却是冯策求的情。肖承祚记得那个时候,他一个文弱瘦高的书生,拦在那棍棒面前,说百善孝为先,说愿替自己受过。
转眼间,书生不再年轻,皇帝也不再少年。
时间如流,洗尽多少恩怨情仇,又淘去了多少才子佳人。徐徐一回首,万般皆空,徒留下往事如梦似幻,萦绕心头。
“先生无论多少年,都是朕的先生。”肖承祚说得恳切,他懊悔为何人总是要到最后一刻才能剖白自己。
“老臣有这句话就心安了……”冯策叹一口气,“陛下,老臣只有一件事情愧对陛下。蔺出尘是个人物,对陛下的一片真心也日月可鉴。老臣从前难免要为礼法约束了去,甚至对他起过杀心,但到这弥留之际,竟突然看透了——人生百年,若能有个知心人,也算足够。”
“先生……”肖承祚眼眶微热,这冯策与自己相识二十多年,从未道过一声歉。
冯策虚弱地笑着,拍了拍肖承祚的肩膀,“傻小子,哭什么?对蔺出尘好些,你也知道在那宫里一颗忠心何其难得……老臣,就先去向先帝——”
他那只手在空中顿住,一双眼睛瞪大了噙满着泪,那声音噎在喉咙里变成急促的喘息,然后整个人忽然像短线的木偶,失了力气。
肖承祚慌忙去捞他垂下的手,口中不住念道:“先生,先生……”
却看见冯策好像睡着一样闭着眼,嘴角带笑。
功名利禄,王侯将相,到头不过一捧川河土。
天赐十六年正月十五日,一代名臣冯策辞世,从此终结了朝中一家独大的局面,官场中开启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却热闹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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