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少年所猜测的,“星辰纸”三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了肖承祚的心口,害他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茫然看着宫门外,依稀记着那天蔺出尘满眼绝望,一副失魂落魄。那眼神好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得他不得不合上了眼睛。
是了,那一向温温柔柔的蔺出尘怎么会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还不是他肖承祚,有眼无珠,颠倒黑白!
那皇帝忽然就有些愤恨,这一个个,平日里嘴上说什么鞠躬尽瘁,原来都是唬人的把戏!无数人说着虚伪的真实,撒一个弥天大谎,亦或是掩上耳朵,闭上嘴巴,甘心情愿做一个废人。人心究竟要残酷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麻木不仁,是不是他肖承祚也是一个冷血冷心的骗子?
不得解,他头痛欲裂。
好像又回到没有蔺出尘的那段日子,如履薄冰,挣扎在谎言和勾心斗角之中。蔺出尘给了他在深宫里唯一一丝慰藉,而他又亲手将其毁灭。
何等残酷,何等嘲讽!
“都退下……”肖承祚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倦怠,“衍礼你不该管敬天门里的事,回去闭门思过,想清楚再回来。”
“是……”肖衍礼低头行了个礼,他担心蔺出尘的情况,但不好当面询问,有些忐忑地出了宫门。
“你。”肖承祚一指那太监,幽幽道:“罚俸一年,往后再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来就自行了断,不用再来见朕了!”
那太监捡回一条命,磕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出了玄明宫。
肖承祚看着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忽然叹了一口气,天知道他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绪,没有当场拔出剑杀人。
他恨,他怒,却毫无办法。
“陛下,那莺儿的事……”喜贵的话将他拉回现实。
“叫宫里人去查,凡是有点关系的都逃不了,少一个拿他们试问!”
“是……”喜公公犹豫,“只怕此事牵涉太广,要让后人……”
肖承祚闻言轻蔑一笑,他转头望着喜贵,一双眼睛幽暗仿佛深不见底,“喜贵,朕欠蔺出尘太多。一世萧索抑郁,只换那青史上横七竖八的几笔——太不值得!朕不负先祖神灵,谁不负朕?”
喜公公闻言一愣,知道这帝王的心是彻底被伤透了,却看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道:
“喜贵,摆驾摘星阁!”
摘星阁里的人落魄了,连带着摘星阁也没了气势。庭院里的花草凋零败落,朱栏玉阶满是尘埃。肖承祚踏在那枯枝败叶上,心中悲凉更甚,要不是他偏听偏信,蔺出尘又何至于斯?楼外那一圈禁军撤走了,可这块地方就是那么显眼,好像是美人脸上一颗痣,在周遭繁华里兀自萧条。
喜公公也有些不知所措,这照例肖承祚摆驾没有这般冷清的理,可四望看不见一个人,连那句“皇上驾到”都不知要喊给谁听。
肖承祚给他使了个眼色,他请罪来的,不要那么多排场。
喜贵了然,喊了一嗓子:“秀心!”
“哎!”远处传来一把清亮的嗓音,秀心穿着麻布裙,慌忙将手往裙子上一擦,小跑出来。她看见肖承祚就一声惊呼,“扑通”一声跪下了,含泪道:“奴婢参见陛下。”
肖承祚教她哭得心里堵得很,连忙把人扶起来,让她带路去看看蔺出尘。
“不成不成,主子近来都懒得很,陛下不妨先在楼下小坐,待梳洗完了再来见您!”秀心一听连忙摆手。
肖承祚心想蔺出尘那人好面子,脸皮薄,要是直奔过去确实唐突,也就点了点头。
秀心看见了,露出一个笑来,连忙叫来霞歌、霜笛几个,一群侍女打热水,拎箱子倒也脚下生风。
“主子,主子!”秀心藏不住事,尽管蔺出尘闹了两天两夜才刚睡下,还是把人叫了起来。
蔺出尘生了病,又成天喝得烂醉,神志不大清醒,一双眼愣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找到焦距。他甩了甩脑袋,哑着嗓子:“什么事,天塌了,地陷了?”
“主子,陛下来啦!”秀心眨了眨眼睛,料定蔺出尘闻言必定高兴。
可眼前的人只是一惊,而后冷笑,“他现在知道来了?”
秀心不知道自家主子是生的什么气,又仔仔细细说:“陛下来了,带了好些东西,说凌波宫的事错怪了主子,要来赔罪。”
“蔺出尘什么人,怎么受的起他来赔罪?”
“主子……”秀心皱起眉,她方才被喜悦冲昏了头,这时才想起来,蔺出尘发过毒誓的——今生今世永不见肖承祚一面。
☆、一语葬今生
蔺出尘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了件厚缎袍子披着,轻声道:“秀心,你出去,待会儿我锁了房门,你在里面可是要掉脑袋的。”
“主子!”
“你不用担心我。”蔺出尘一顿,叹了口气,“他既然来请罪,便不能把我怎么样。”
秀心却听似未听,一双眼里满是泪水,拼命摇着头。她好不容易以为这两人能重归旧好,却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又或许,她早该料到的——蔺出尘天天买醉,往死里折腾自己,本就没打算活着出摘星阁!
蔺出尘看她哭红了眼睛,苦笑,低垂了眉目,“你给楼下那位主带个话,说有些人的心是水做的,刀砍斧削都不留痕迹;可有些人的心是玉做的,碎了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秀心怔怔然看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蔺出尘是那样陌生。这个人平日里温温柔柔的,连说话都如春风拂面,可如今却一股子冷冽肃杀。她颤抖着开口:“那主子的心……”
蔺出尘沉默不语,把她推出了门外。
“咔嗒”,闩木落下发出一声轻响。
秀心绝望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就好像蔺出尘那拒绝通融的心门,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从未经历过爱恨挣扎,自然不懂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明明日思夜想,摧心折骨,却要硬生生亲手将其一一葬送。蔺出尘心里很清楚,只要他看一眼肖承祚,只一眼,他就会如那个除夕夜一样,理智崩塌得一干二净,匍匐着委曲求全。
他不要委曲求全!
凌波宫的事情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他,自己的爱和肖承祚的爱永远无法等价。他给出的是生命,堵上了一切尊严,而对方只是交付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肖承祚是他的天地、日月、君王;可他只是肖承祚锦上添花的宠儿。
蔺出尘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可他却做不到不爱那个人——
唯有死,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肖承祚在楼下听见了哭声,心忽然就悬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帝王身份,一撂茶杯,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来,就看见秀心跪在门前哭成个泪人儿。
“怎……怎么了?”肖承祚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得厉害。
秀心抬起头来看着那皇帝,猛地一磕头,“奴婢该死!蔺主子反锁了房门,说什么都不出来,只让奴婢给陛下带一句话!”
“什么话!”肖承祚蹲下来,一双大手抓着秀心的肩膀,眼中要迸出火星来。
“蔺主子说:‘有些人的心是水做的,刀砍斧削都不留痕迹;可有些人的心是玉做的,碎了,碎了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肖承祚只觉得眼前黑了黑,他早料到蔺出尘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他,却没想到对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不知如何是好,松开一双手,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你先退下,让朕和你家主子说说话。”
蔺出尘在门内自然也听见了声音,他料想肖承祚此时定然是一副无奈而焦急的模样,心里想着:“哼,平日里尽是我患得患失,也让他尝尝苦头才好。”可他却笑不出来,心像在刀尖上滚了两滚,痛得满面泪痕。
肖承祚靠着门,席地而坐,他看不见门内的情形,也不管蔺出尘听不听得见,开口仍是那把低沉的嗓音:“出尘,凌波宫的事,是朕的错。朕气昏了头,对不起你……”
蔺出尘看着门上映出的身影,也在那门前坐下来,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好像能看穿这层薄薄的纸。
“出尘,你以为朕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中秋宴吗?”肖承祚自顾自继续说,“其实有天晚上你值夜巡的时候迷了路不是?朕在玄明宫后面瞧见了……当时还想,这个新丁真有意思,巡个宫门还能迷路的。”
蔺出尘听见他低低地笑起来,那声音里满是苦涩。他抿紧了嘴唇,生怕自己会受不了劝慰,忍不住说上一两句。
“下雷雨那天,吓到你了吧?朕被梦魇住了,醒来时看见玄明宫里一片漆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你……”
“……”
“过完年你回来着急要见朕,朕高兴极了,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
“还有,那拜月亭的事情,摘星阁的事情……你都忘了,你忍心忘了?”
“……”
“你说,玉碎了就补不起来了。”肖承祚抬起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一个羊脂玉扳指,哽咽了嗓子说:“你看,这不是修好了吗?还和原来一模一样……”
“够了!”蔺出尘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虐,想站起来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咳咳咳……”
“出尘,你病了?”肖承祚听见那咳嗽声,竟然都忘了自己刚刚被人吼了一嗓子。
蔺出尘看着手里殷红的血,哑声道:“没病。”
肖承祚哪里肯信,用手拍着门,掌心通红也毫不自知,“朕这就去叫太医,你快把门开了!”
“不用了。”蔺出尘眼中的泪水滑落,他却仿若无知无觉,喃喃说:“这病,看不见陛下,就自己好了。”
“你……”肖承祚垂着手,感觉一瞬间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朕?”
“一面都不。”
“好,朕走,太医会来看你的病,你多保重。”肖承祚哪里舍得,可他知道今天是必定没有转机了。比起原不原谅自己,他到底还是担心蔺出尘的身体,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下走,整个人都没了气势。
楼下的众人早已从秀心口中知道了大概,也不敢吭声,看着那帝王失魂落魄地回了玄明宫。
蔺出尘听见那声“恭送陛下”,心中大石落了地,伸手想去拨那门闩,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太医是在一炷香工夫以后来的,众人慌忙砸开了门。一看见蔺出尘他就直呼“作孽”,再一诊脉,脸色数变。六十岁的老头吹胡子瞪眼,大嚷道:“这分明就是不想活的人,纵有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没得救啊!”
☆、回鸾台落成
蔺出尘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太医叫到跟前,他气若游丝,嗓子跟灌了铜汁似的喑哑不堪。这么个憔悴病弱的人,说出来的话却铮铮如铁:“我的病,不准向任何人说起。若是漏了风声,让玄明宫里那位知道了,等不到他来见我,一刀抹了脖子倒也利索得很。”
那太医闻言吓得双腿颤颤,心说这是命犯太岁,怎么就得罪了这么个活祖宗?此时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瞒着肖承祚那必然是欺君之罪,可蔺出尘的话他也不得不听。老头急得满脸通红,一叠声说:“您这不是为难老臣吗?”
“你放心……”蔺出尘闭上眼,“陛下的心思我清楚不过,大小是一句话的事。还是说,你不信我能说黑是黑,说白是白?”
“老臣,老臣不敢啊……”
“呵……那也行。”蔺出尘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秀心,“拿一钱□□来,我这就死在这里!”
“使不得,使不得呀!”那老太医直跺脚,咬了咬牙:“成,不说就不说!不过东掌事,万一这纸包不住火,您千万得搭救老臣啊!”
“那是自然。”蔺出尘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再多说什么。
秀心看着那老太医出了门,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跪在蔺出尘床边,通红了一双眼,“主子这又是何必?!”
“秀心,我是活腻味了。”蔺出尘低头看着她,忽然也红了眼睛,“可我又舍不得……”
“主子!主子你别说了!”秀心本能觉得接下来的话听不得,可她又没法掩住自己的耳朵,心疼的像刀剐。
“陛下他不是喜新厌旧吗?好得很,我就是要让他后悔,让他记一辈子,让他……咳咳咳。”蔺出尘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染上不自然的红,“让他永远都忘不了我!”
他声嘶力竭,最后几个字像含着血泪,咬牙切齿。
秀心呆住了,她张了张嘴究竟还是没说出一句话。她觉得蔺出尘一定是疯了,连命都不要只为换肖承祚一个念想。可她又隐隐约约觉得一切那么顺理成章,记得来摘星阁之前,喜公公私底下总和她说:“那位爷是个认死理的,痴得很。他一旦认一个人,就是认一辈子,从此生死都不相干了。”
“秀心,我蔺出尘信你。这件事求你也不要说出去,万一哪天我真的……你也不必去和玄明宫里的人说,自有人会去报个信的。”
“主子!”
“陛下赏的东西,你们都分了,我留着也没用。”
她泣不成声,觉得自家主子那些病痛悉数安在了自己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自那天以后,肖承祚每天往摘星阁送东西,恨不得把整个内务府库搬到那里。虽然蔺出尘开了口,秀心他们几个却不敢真把东西分了,这事情不吉利,想都不愿意想。肖承祚还惦记着蔺出尘的那句话,隔三岔五派喜公公来打听,都被秀心推了。最后那皇帝终于是坐不住了,偷偷摸摸溜到摘星阁外,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呢,又害怕被蔺出尘看见,心虚地走了。这一来二去,旁人都难免要说些闲言碎语,肖承祚听似未听,也不觉得跌份儿,就是想着蔺出尘放心不下。玄明宫的人看在眼里,这主子茶饭不思,坐立难安,踱来踱去也没想出个法子,都暗自皱眉。心说这东掌事可真是好手段,明明前阵子都觉得他可有可无了,忽然就连肖承祚的面子都能不给了。冉玉真多少也听说了些,只当蔺出尘是堵着气,也没往他生病上想。肖衍礼却是知道的,可惜被关了禁闭,摘星阁的事没入他耳。
不过这宫里真没哪样东西是长久的,摘星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多时便也就被遮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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