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牧微微扯动嘴角,冷酷的声音从而泄出,“你给我滚进来!”
“方牧——”少年的声音带点儿悲伤的意味,两脚却没有动。
一团怒火在方牧胸腔里炸开,混着自己都不明的复杂感情,“我他妈现在是叫不动你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方措的手腕已经被烙铁似的箍住,一股大力粗鲁地扯着他向前,一直扯到门口,往里一送,整个人因为惯性超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方先生……”蒋月华被这情景有点吓到了,怕事情有变卦,情急之下试图阻拦方牧。
方牧连一个眼角都未分给她,一脚揣上院门。嘭一声做声,门板差点拍上蒋月华那张精致昂贵的脸,又被剧烈弹开,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呻×吟,蒋月华惊魂未定,再不敢跨过门槛直面一身煞气的方牧。
院子里,方牧满身戾气,“方小措,你行啊,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的?你是还没断奶呢还是小蝌蚪找妈妈啊,随便一个女人出来,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少年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头发被风吹得蓬乱地顶在脑袋上,在二月的天里显得格外单薄,他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哑声说:“方牧,这件事让我自己决定行吗?”
方牧一口气憋在胸口,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将脑袋发昏的方措踹醒,困兽似的原地转了两圈,指着少年的鼻子骂道,“放屁!你身上哪样东西不是我给的,你问过我同意了吗?”
少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暴怒的男人,声音冷静而平稳,“方牧,我长大了,已经有足够的理智和判断决定我的人生,这些年,你不在,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方牧忽然说不出话,好像忽然之间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可以任他打骂,可以专横地决定他的一切的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见,一旦决定,并不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他不在的时候,方措内心已经长得足够强大。他应该早就发现这一点,却粗心的,或者说,理所当然地忽视。
一种从身体深处袭来的疲倦、无力、心疼、酸涩、失落,就像冬日里巨大的寒流,瞬间包裹住了他。
少年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轻声说:“方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
等在外面的蒋月华看见方措出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小措……”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方措也没给她这个机会,他的表情很平静,淡淡地说:“走吧。”率先进了车后座。
蒋月华愣了一下,紧跟着进了车子。车子缓慢地启动,徐徐地行驶在车道上。车内空间狭小,蒋月华有点不自在,看了面无表情的少年一眼,说:“谢谢你。”
方措不做声,空气有一瞬间的尴尬。蒋月华努力调节气氛,“时间还早,吃过早饭了吗?我们先去吃早饭,你想吃什么?”
车子在百货大楼前停下,吃的是港式早茶,洁净优美的用餐环境,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一笼一笼精致的港式点心,豉汁蒸凤爪、水晶虾饺皇、蜜汁叉烧、冰火菠萝油、素蟹粉、西杏炸虾卷……满满一桌,都摆在方措面前,蒋月华几乎并不动筷,只是看着方措吃,专注而周到,时不时地替他夹菜,问他够不够,不够再点。
方措安之若素,吃到八分饱,放下了筷子。蒋月华有点不放心,“饱了吗?还是味道不好?”
“已经够了。”
蒋月华总算不再坚持,叫来服务生结了账,离开港式早茶馆,经过男装店。时间还早,店里还未有顾客,大约为了补偿方措生命中缺了十几年的母爱,蒋月华表现出一种异常的热情,要给他买衣服,方措没有拒绝,好像也为了感受一下那稀薄的,如镜花水月的母爱。
他换上一件驼色的大衣,穿衣镜中映着少年的模样,微微收腰的设计,衬得他越发长身玉立,气质卓然。蒋月华看着镜中的少年,一时怔住,眼角微红,万幸有墨镜阻挡,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软。一旁导购小姐满眼惊艳,好话不断,“两位是母子吧,长得可真像,一眼看得出帅哥好相貌遗传自妈妈了,气质真好,又是天生衣架子。”
这话瞬间惊醒了蒋月华,她低头掩饰,含糊其辞,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方措微微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像是嘲讽,又像自嘲。这一幕被蒋月华看到,顿时尴尬又无措,眼看少年要将衣服换下来,连忙说:“穿着吧,挺好看的。”转头对导购小姐说:“就要这件了,开票吧。”
导购小姐眉开眼笑,一件大衣,将近万把块钱,蒋月华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地就刷了卡。
方措还是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蒋月华接过导购小姐包装好的新衣,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接电话,几分钟后走回来,带点儿为难带点儿乞求地说:“医生已经到了。”
刚刚那些母慈子孝的温情脉脉顿时如一只五彩绚丽的肥皂泡,啪一下轻易地破裂了。方措无谓地笑笑,说:“那就走吧。”率先迈开了步子。
蒋月华似觉得对不起方措,几次欲言又止。
一路无话,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停下,方措直视着前方,终于开口,“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蒋月华吃了一惊,却又怕方措临阵反悔似的,急忙说:“什么条件?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大约是焦虑心急,她有些慌不择言,“是要钱吗?要多少钱都可以——”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满脸羞愧,讷讷地不知该如何补救。
方措却像是根本未听见她那些伤人的话,语气平静甚至有点儿漠然,“无论我的骨髓是否匹配——”
他的话还未说完,蒋月华就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们是亲兄弟,一定匹配的,你一定可以救他的。”这话也不知她自己说给自己听多少遍了。
方措看了女人一眼,心里面忽然有点同情她,但他还是冷硬地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如果匹配,我会救他。但这件事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生我一场,我就当还你。”
蒋月华一呆,她没有想到方措会提这样的要求,心里面忽然有点无措,喃喃地开口,“小措?”
方措并不看她,“前面十几年你未曾出现,以后,也没有这个必要。”他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并未带走那昂贵的大衣。
医院总是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不管它建造得多么豪华精致,也驱散不了盘旋在上空的那种生老病死的腐朽阴影。他孤身一人,被护士领着抽血化验,努力忽视一旁蒋月华那殷殷期盼的目光。
等结果的时间是煎熬的,方措靠在化验室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医院惨白的节能灯发呆,墙上的钟走得不紧不慢,时针、分钟、秒针,偶尔交错,又各自分散,谁都没有说话。
走廊深处传来脚步声,是短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冷静又节制。
方措抬头,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一个高大的身影,短短的发茬,深色的大衣,裤腿都扎进短靴里,像漠北朔风,带来粗粝而旷远的感觉。他背光,看不清面容,但方措却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着走近的人影,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与此同时,化验室的门打开了,一直紧绷着神经的蒋月华霍的一下站起来,方措也转过头去。
年纪已然不轻的老医生扶了扶眼镜,低头仔细地看了看单子,然后抬起头,对着满眼期望的患者家属无奈地摇了摇头。蒋月华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世界轰然倒塌,她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身子软下来,坐倒在地上,失魂落魄。
方措也是一呆,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怎么会不匹配呢?”蒋月华失神地喃喃自语,不知从何处忽然生出一股力量,忽然转身牢牢抓住方措的手,“一定是弄错了,小措,我们回北京,我们回北京再做一次,小措,你要救救你弟弟,你一定要救救他,我不能没有他!”
她双目赤红,完全没有一惯雍容华贵的风仪,长长的指甲陷进方措的肉里,毫无所觉。
方措一动不动,看着这个癫狂的女人,一个他曾经期盼了那么久的女人,为一个儿子疯狂。方牧一步上前,几乎是一把就抓开了蒋月华的手,将方措扯到了身后。
蒋月华已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还想再扑上来,却被方牧一把推开,撞到走廊的墙上。他不再看她一眼,扯着方措就大步地离开了。
一直走到医院外面,凛冽的寒风一吹,方措打了个哆嗦,才察觉手上的疼痛。
方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迟疑地伸出手,手掌覆盖在少年的头顶,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少年转过头,笑了笑,说:“我本来,并不觉得怎么样的,也不觉得委屈,可是你来了……”他笑着,眼角却红了,像染上了一层胭脂。
方牧一言不发,将少年的头用力地压向自己的胸口。
51、第四十一章
蒋月华没有再出现,方牧方措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但真要说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对。至少方牧和方措的关系有了微妙的转变,有一种感情像纤细的藤蔓茸茸地探出头来,既捉摸不定,又确切存在,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它如烟似雾,缠绕在方牧和方措之间,湿润、飘渺,像流水中的光与影一样,有些试探,有些排斥,有些渴望,有些躲避……
就像现在,方牧一大早起来站在厨房给粽子煎香肠,这项工作他已经做得相当熟练。方措站在厨房门口,目光追着方牧,专注而温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讲话,“吴教授从法国回来了,这几天我得过去帮他的忙,整理一些资料什么的。”
“哦。”方牧对这些也不大懂,可有可无地点头,关了火,将煎好的香肠盛到盘子里,自己用筷子戳了一根,就站在灶台边吃了起来。
方措忽然开口,“方牧,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换了从前,方牧早就暴跳如雷,但现在他只是愣了一下,也不看方措,不太有说服力地骂道,“少给我蹬鼻子上眼的,大白天的,两个男人搂来抱去,不肉麻吗?”
方措笑笑,并未受打击的样子,走过去,从后面框住了方牧,下巴垫在方牧的肩上,闭上眼睛,嗅闻他身上萦绕不去的烟草的味道。
厨房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悠长而缓慢,晨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流理台上,金色的,甚至有点温馨缠绵的味道。
然后,方措放开,似乎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又分明有一些东西悄然而生。他举起方牧的手,就着他手中的煎香肠咬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去学校了。”
两人之间的那种暧昧的异样很容易就被老妈子老五察觉到了,那天方措提早从学校回来,在门口看到老五的车子,老五这人活得大大咧咧,尤其在方牧这儿,基本是当成自己的第二根据地,这回却难得的竟进了方牧的房间谈事儿。
方措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经过的时候刚还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要离开的脚步,屏住了呼吸。
屋子里,老五问方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牧抽了一口烟,脸上看不出神色,“我什么也没想。”
之后有一段沉默,彼此都没有说话,然后就听见方牧说:“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去想太过长远的事儿,也想不来复杂的事,从前,命悬一系,没条件让我去想,后来,也习惯了不去想。有时候,心里也羡慕别人都有个家,但我知道我不是过那种日子的人,结婚什么的,就算了,何必害人?这么多年了,身边来来去去的,有人恨我,有人爱我,到最后,心里面牵挂的,也就这么一个,管他是什么感情呢,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哪天,他要觉得后悔了,有更好的选择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发狠道,“我也不勉强。”
方措的心脏紧缩,剧烈的疼痛伴着强烈的欢喜,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着墙缩成一团,鼻子酸涩,眼睛生疼,一点一点红了,却又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将盈于眼眶的泪逼回去,他没有冲进去告诉方牧,他不会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那样太幼稚,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让缩成一团的心脏舒展开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转眼,时令进入盛夏,狗东西居然熬过了一个冬天,尽管身上的毛掉了再也没长出来,极其挑战人的视觉审美,但到底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有幸享受到方牧这只铁石心肠牲口的伺候。一场从菲律宾以东洋面上生成的超强台风席卷了沿海一带。方牧他们所在的城市也没能避免,台风伴随着强降雨,电视上、网络上到处都是这次台风的消息、警报。
方措从学校回来,一路狂风骤雨,从公车站到家这一段路,因为是老街,排水系统落后,路面已积了水,水深处漫过脚踝。雨伞根本撑不住,到家的时候,方措已经从头湿到了脚。
方牧不在家,屋子里一片漆黑。房子很有些年头了,又是木结构,渗水严重,尤其是方措的房间,半张床已经湿透,屋子里一片狼藉,根本无法住人,床上、书架上盖了雨布,估计是方牧弄的。
方措换了身干衣服,下楼打开冰箱做饭。连着几天暴雨,也没上菜市场,冰箱里存货已经不多,刚好还有中午的剩饭,方措干脆拿了几颗鸡蛋,做了简单的蛋炒饭,又给粽子煎了香肠,喂了狗粮。
大概七点多,方牧才回来,穿着雨衣雨靴,一身风雨,走到廊下,脱去雨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解释说:“街东边的几所老房子进水太严重了,家具都泡了水,没法住人了,好歹劝着老人暂时住到招待所去了,今晚风再大点儿,不知道会不会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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