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铭易自懂事以来就受到警告:绝对不准靠近地下室。
有时他抱着冒险的精神,趁宅子里的佣人都忙于工作时偷偷溜到地下走廊。走廊两侧分列着许多扇铁门,每一扇都上了锁,有的甚至用铁链拴起来。门后渗出丝丝凉气,令乔铭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前进了。冒险便到此为止。
乔铭易读过一则童话故事,叫《蓝胡子》,童话中的蓝胡子和现实里的乔元礼如出一辙,都神秘兮兮地不准别人接近某一扇门。
那扇门后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小罗叔叔消失后的某天,乔铭易闲着无聊,便打算重启自己的地下室大冒险。
他偷偷溜进地下走廊,沿着墙壁徐徐前进。到了某扇被铁链拴住的门前时,他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门后哭喊:“放我出去!大老板,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孩子的份上……他们母子谁来照顾……”
错不了,是小罗叔叔!
小罗叔叔被关在地下室里了!
爸爸都说了不准靠近地下室,小罗叔叔却不听,唉,老师说的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爸爸走过的桥比小罗叔叔走过的路都多,无视大人的忠告就是这个下场!
乔铭易在书房中找到乔元礼,揪着他的袖子说:“爸爸,小罗叔叔被关在地下室,我们快去救他。”
乔元礼放下手里那本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摸了摸乔铭易的脑袋:“最近学习太用功,累到幻听了吧。”
然后不动声色地对守在门外的保镖使了个眼色。
保镖略一颔首,迅速离开。乔元礼合上书,风轻云淡地岔开话题,问了问乔铭易最近的学习状况。不多时,保镖回来了。乔元礼拉起养子的手:“眼见为实,咱们去地下室看看。”
他们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进了地下走廊,来到乔铭易指出的那扇门前。乔元礼让手下开门。门后是间空屋,里面什么也没有。乔铭易如坠五里雾中。难道他真的听错了?
他无助地望向乔元礼,后者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
“现在相信了?”
乔铭易只能点头。
这次经历使乔铭易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古怪想法:我不能再让别人带我去游乐园了,也不能再让别人当我妈妈,因为一旦别人想当我妈妈,他/她就会消失。
直到很久以后,乔铭易无意中听到两个保镖闲聊。
“听说大老板出钱把罗家的孤儿寡母送到国外,是真的吗?”
“不会吧!老罗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大老板多器重他,他居然勾结‘淮帮’的人绑架了铭少!对大老板的儿子下毒手,怎么也得株连九族吧?”
“据说老罗是想弄死铭少,好让大老板选自己做当家人。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大老板宅心仁厚,说错是老罗犯的,处决老罗就行了,罪不及妻儿。不过‘淮帮’的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嘿嘿嘿……”
他们的对话中有许多词乔铭易听不懂,所以特意去查了下字典。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解释:
【绑架】用强力把人劫走。
【毒手】杀人或伤害人的狠毒手段。
【处决】①执行死刑。②处理决定。
等到他再年长一些,看了一些惊险刺激的警匪片,童年的那幕记忆骤然苏醒,他才终于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假如他再往那间地下室深处走一走,来到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或许就能看到一条暗红色的痕迹,歪歪斜斜地迹拖曳向一道暗门。假如他当时追着痕迹探过去,可能就会在暗门后发现鲜血淋漓的小罗叔叔。
接着他又想,假如爸爸当时没有及时赶到,那么鲜血淋漓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感到不寒而栗。
第05章
整个高中时代,乔铭易和乔元礼的关系都是时好时坏的。往往前一分钟还在吵架(基本是乔铭易单方面对乔元礼大吼大叫),后一分钟就重归于好,再过一分钟又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
正在气头上的乔铭易恨不得抓起电话播110举报这个犯罪团伙首要分子。很多时候都是他无缘无故挑起的争吵,乔元礼无辜被喷,却一脸平静地接受了。乔铭易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施力。
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明明是自己无理取闹,还非要上蹿下跳搅得整座大宅鸡犬不宁。亏得乔元礼脾气好,换作普通家长,早把他吊起来打了。
乔元礼从没对他动过手,就连责骂都相当吝惜,平时乔铭易闹脾气,多是被哄过去。说乔铭易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宝石,一点也不为过。
也幸亏乔铭易性格特异——中二病的关注点和常人从来不一样——才没养成骄纵跋扈的脾气。
只有一次,乔元礼动手打了他。
争吵的起因是乔元礼许诺暑假带他去日本旅游,最终因为工作繁忙未能成行。乔元礼知道养子对旅游非常期待,于是命令一个信得过的手下代替他陪乔铭易同去。
结果点燃了乔铭易的火药桶,一发不可收拾。
乔铭易只想和父亲一起出游,因为他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宅男来说,去日本旅游等同于圣地巡礼,他怀着朝圣者一般的心,要去对瞻仰那些知名二次元旅游景点,顺便拉上乔元礼,希望这些人类的奇迹能感化他黑暗邪恶的心。
结果乔元礼居然说不去,甚至叫个陌生人代替他。
什么工作那么紧迫,比儿子的生日还重要?
哦,肯定是黑社会那些见不得光的工作。
这么一想就更讨厌了。
每次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同学之间总要交流暑期的见闻。
和乔铭易走得比较近的同学家庭状况都不错,假期时常合家出游,甚至会把照片带到学校展示给大家看。
乔铭易打从心底嫉妒他们。乔元礼虽然物质上从来没短过他什么,但真的很少陪他到处玩耍。
小伙伴们说完了自己的旅游轶事,轮到乔铭易,他支支吾吾半天讲不出什么有趣的,只能说:“啥也没干,待在家里写作业呢。”
“你都不出去玩吗?你好宅哦!”同学们笑话他。
乔铭易好孤单。乔元礼身边有接连不断的情人,有忠心耿耿的部下,从来就没落单过,所以肯定不会觉得寂寞。
可他只有乔元礼一个人。
乔元礼却不懂青春期少年敏感微妙的小心思。
这么一想就更难过了。
乔铭易又气又急,和乔元礼大闹起来,口不择言骂了两句刚学会的脏话。
乔元礼本来心情就不好。有批货出了问题,他正焦头烂额,根本没空理会小孩子胡闹。听到乔铭易口出污言秽语,他怒火攻心,举起手便扇了乔铭易一记耳光。
乔铭易顿时愣住了。以往吵得再怎么激烈,父亲也丝毫没有过动手打他的意思。
他吓呆了,反应过来之后,喷薄而出的是更强烈的愤怒。
“你打啊!你继续打啊!怎么不打死我算了?反正我又不是你亲生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你就跟你的小情人生儿子去吧!别管我死活!要是我亲爸亲妈还在,我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喊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乔元礼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提起来,按在墙上。乔元礼身材高,乔铭易被他拎着,双脚几乎够不到地。
“你他妈再说一遍?”乔元礼低吼。
乔铭易龇牙咧嘴:“打死我好了!正好送我去阴间跟我爸妈团聚!我还得谢谢您呢!”
乔元礼举起拳头作势又要揍。
他练过散打,这要是真的出了全力,一拳下去乔铭易非得挂彩不可。
旁边的保镖连忙上来劝。
“大老板,有话好好说,铭少不懂事,您干嘛跟他置气?气坏身子怎么办?”
“君子动口不动手,教训一顿也就是了,何必动真格?”
好说歹说才把乔元礼拉开。
大宅子里的保姆佣人呼啦啦围上来照顾乔铭易,擦眼泪的擦眼泪,拿冰袋的拿冰袋。
乌泱乌泱的人群遮挡了乔铭易的视线,他看不到乔元礼了。
也不想看。
佣人拿冰袋给他敷脸,搀着他站起来。
“铭少别哭了,父子吵架多大个事儿,大老板隔天就忘了。”
“铭少还疼吗?松姨给你做好吃的?”
都是在大宅子里工作十几年的老人,看着乔铭易长大,知道父子俩不过是怄气。毕竟谁家孩子不跟父母叫板?大老板心里还是疼这个儿子的。
乔铭易挥挥手叫他们散了。人群分开后,他伸长脖子四处望望。
乔元礼已经不见了。
那天乔铭易是哭着睡着的。
打从出生以来从没这么委屈过。
睡到半夜,他突然被人从床上拽起来。
乔元礼拧开台灯,将一只行李箱扔在床上,问养子:“你护照呢?”
乔铭易还没睡醒,恍恍惚惚地说:“右边第三个抽屉。”
“衣服穿好,走了。”
“去哪儿?条子来了跑路吗?”乔铭易揉着眼睛。
“你不是要去旅游?买了凌晨的机票,再不起就要误点了。”
乔铭易登时清醒了。
乔元礼离开乔家大宅的时候还在生闷气。
真是个小白眼狼,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不记他的恩,居然还跟他蹬鼻子上脸。
保镖在旁边劝:“大老板宽宽心,别跟铭少生气。铭少年纪小,一时口不择言才那么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大人跟小孩儿置气,太跌份了。再说了,铭少现在是叛逆期,学习压力又大,逮谁都吵架。”
乔元礼想想也是。自己像乔铭易这么大的时候脾气只怕更糟。过了这段特殊时期就好了。
“给我看看行程表。”
看到行程表上的日期,他才恍恍惚惚觉出乔铭易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竟把乔铭易的生日忘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平了那批货的事。手下人纷纷赞叹:“大老板果然雷厉风行的手段!”却不知道他其实只想尽快赶回乔家大宅。
他的宝贝儿子,心疼还来不及,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动了手呢?
真他妈该死。
乔铭易不知所措的坐在床上,看乔元礼翻找护照。
“要去旅游?”
“是啊,你不是一直念叨吗?”
乔铭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父亲突然转性十分可疑。是在向他主动示好吗?
能和乔元礼去旅游,他当然喜不自胜,但又觉得有点憋屈。
乔元礼打他那一巴掌他还记着呢!
那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我爸爸都没打过我”!
他赌气地往床上一倒,拽起被子蒙住脑袋。
“不去了!”
“怎么又不去了?”
“我要睡觉!”
“那我改签明天上午的机票。”
“不要!我改主意了!不想去了!你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吧!”
他闭眼装死。
乔元礼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没有起来的意思,便拧灭台灯,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乔铭易困得不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身在飞机上,还有不到一小时便会空降东京。
乔元礼端着一杯红酒冲他一歪头:“醒了?”
乔铭易大为震惊:“我靠你怎么把我弄上飞机的?你这是绑架!”
话音刚落,一群空姐齐唱生日歌,推着小车走过来,小车上面放着一个生日蛋糕。
在她们有点走调的歌声中,乔铭易困窘地看看蛋糕,又看看乔元礼。
“我生日是三天后呢。”他说。
乔元礼嘴角一弧,在乔铭易额头上亲了一下,“跟爸爸在一起,每天都是过生日。”
第06章
那年中元节,乔元礼一如既往带乔铭易去拜祭亲生父母。
于氏夫妇埋葬在郊区的风山陵园。乔铭易还是个懵懂稚子的时候,乔元礼会牵着他的手走过山上的鹅卵石小路,现在孩子大了,自己抱着一束白菊,径自走在前面,留给乔元礼一个修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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