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久以后还想不起我和他第一次是如何见面的,只记得那天有阴郁的云,大朵大朵厚重的,压在天空上,让人喘不过气。 我穿着小小的黑色的西装,将头发全部往后梳理,带一块薄薄的手表,站在人群中,胸口佩朵小白花,奇怪的是那时并不觉得悲伤,骨灰盒上的人离我很远似的。实际上也是,紫檀木的骨灰盒上两张照片,黑白。 原先的色彩斑斓到了现在也只是黑白。 我恍惚记起,当时他爱浅色的西装,而她呢,一身娇嫩的颜色,和他在一起,不是不相称的。 我在这样一个葬礼上权当布景,别人的哀戚在我眼里并不真实。 那两个人,求仁得仁罢了,闹了这样的久,也该有个收尾,他对她不忠,外头有了人,她每天花枝招展的出去喝酒,也不见得守身如玉。但还是不肯拆开,所有感情消磨殆尽,也许是不甘心吧,那天他要出门,她亦跟去,跑车风驰电掣而去,没有回来。 他们和大卡车相撞,血肉模糊,分也分不开,只得一起火化了事,骨灰分成两个盒子,毕竟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遂了他们心愿罢。 毕竟曾经相爱过,不然亦不会纠缠这样的久。 那天是阴天,黄昏,周围细细的哭泣声我没有感觉,其中有个美丽的女子,肃穆至极,她在台上弹竖琴,有双极其美丽的大眼睛,她眼里的悲哀确确实实,下了台,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来?" 她轻轻拥抱了我,她的怀抱柔软而温暖。 她说:"我爱他。" "可他爱你吗?" 我静静的问。 "我不知道?" "那他已经离开,你是否随他而去。" "不会的,我会更加努力的活下去。" "即使这样痛苦?" "是的,活着总是痛苦的。" 她的眼睛晶莹,直望进我心里去,"你不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你?"我掏出手帕"我连他们都不怪,为何怪你?" "因为以后你会很辛苦。"她并没有把我当孩子,虽然我才11,但她确实把我当成成人。 我微笑。 "不会的,你看到了吗?那个是我新任监护人。" 我指着葬礼中一个男人,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很是英挺,我微笑:"他会照顾我的。"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在葬礼上,他蹲下身子,问我:"深,我来照顾你,可好。" 我轻轻的点头。 他和我并不熟悉,应该来说他只是父亲的朋友,大概三十来岁吧,开家公司,收入是极不错的,先前我还 希望能有谁收养我,但葬礼结束后,也没见人开口。 我微微冷笑。 人走茶凉,没有好处,谁还理你,这些亲戚,原来还比不得一个外人。 他说他叫程集。 他的家确实满大,容得下我,我也没问为什么他要收养我,在面前来说,我并没什么好处给他,那两人死后 我才知道他们挥霍的能力实在厉害,家业不可说不大,居然也给他们用得七七八八,就老妈那几柜衣服,就已经是笔大数目,更别说那些化妆品香水,价格更是让人倒吸口气。 而老爸呢?他长的虽然英俊潇洒,但不代表泡妞不需要花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花钱,这样想来,他们趁这时 候去了也好,免得以后落魄,落魄王孙,难看加三分。 打小我性子就冷淡,所以那两人和我关系并不亲昵,所以离开我也没什么感觉,就算换了个环境,我也依旧平静上学。 程集倒是有说要给我转学,怕人指点,我一面喝着稀饭一面问他"我有做什么坏事吗?没有吧,那为什么要怕人?" 程集给我一问,楞了楞,说道:"我怕你在学校被人排斥。" "呵呵,我又何必怕他们?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与人何干,他们要理,多管闲事罢了。" 他细细看着我,好半晌才说:"深,你实在不像个孩子。" 我放下碗,问他:"什么是孩子,要天真纯洁善良如白纸吗?那我实在可惜,我确实不是孩子。" 也许他猜准了我会这样回答,又说:"林深,你不必这样像刺猬,张开你的刺不代表什么?" "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象罢了。" 他这样说,我们之间相处的方式一如成人,实话说来住他家确实不错,他提供我食宿,这段日子对我来说,甚是舒畅。 程集算得上好人。 我不知道他如何挣钱,但确实他的财产日日增多,他可以轻松的出去旅行,自然身边不缺乏美女,我问他:"你爱她们吗?" 程集笑笑,说:"爱只是针对一个人的,你既然用了她们,应该已经知道得满清楚的了。" 我在镜子前试穿小西装,他喜欢给我买西装,小小的孩子,穿起正式服装,出奇的好看,连我都这样认为,我是合适西装的。 我再问:"她们爱你么?" "也许是爱的,也许不爱,因为在开头已经说好了价钱,任何感情掺杂物质后都不能纯粹,即使她们想要纯粹我也不相信。" 我穿着黑色的三件式,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镜子的反光中我有冷淡的眼。 程集说:"林深,你要有11岁孩子的自觉,做为孩子敏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因为你们容不得孩子知道的太多。" "是的。"他点头承认"孩子的眼睛太冷淡会让人觉得可怕,希望你不要太聪明。" 我说:"不会的,程,我为聪明误一生,有时候聪明与否,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谈话就此结束,程集有时候也在家开小舞会,他换了别墅,应该是符合国情的吧,呵呵,什么是上流社会,上流社会靠钱堆积,也要你肯花,都存进银行或者说只升级什么设备类的,那叫企业家,漫天撒钱那叫暴发户,但是你懂得穿什么西装配什么表,喝什么年代红酒要佐什么菜,这样就有人说你是上流社会的人,呵呵,花钱也需要时间精力,或者说是档次的不同罢了。 程集这人,也是热爱吃喝玩乐的,他老说"人生这样的短,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呢。只要有少少点物质享受,都能叫我开心,为什么不做?" 他在物质方面绝对不匮乏。 我也一样。 虽然用的是他的钱,但程集从不吝啬,有时候他的舞会亦邀请我参加,那些美丽的女孩,穿着各式的跳舞裙子,有亮亮的塔夫绸,长而宽的裙摆拖在地上,华丽而庄重,如消逝的繁华旧梦,也有眉眼俏丽的女孩穿着旗袍,眼角点上一颗痣,将坠未坠,如颗泪珠,她将头发做成小小的波浪,妩媚,旗袍上别着琉璃蝴蝶别针,晶莹剔透。 他们围成一圈跳舞,我从来不下场,只在场边听音乐流逝,那些轻佻的音乐,娇柔或挑逗的女声在唱"红着眼,跳着心,飘过来,飘过去。"或者是"月色朦胧,照我心,天边新月如勾。" 那个眼角有着一颗泪珠的女子浅笑着说:"我们是群过时的人。" 我微笑着拿着酒给她,粉红的香槟,冰凉而甜蜜。 她一口喝下,如那翩翩蝴蝶般又飞了下去,我看着那透明美丽的蝴蝶在她胸口翩然,她在舞池里跳着舞,不愿意上来。 所以时间就这样的流逝,她说她是过时的人,我轻轻的听那音乐飘啊飘,红着脸,跳着心,飘过来,飘过去,蝴蝶也是会老的,不不不,蝴蝶不会老,色彩斑斓如何老去呢?蝴蝶在老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那只蝴蝶以后再没有出现在舞池中,不要紧的,还会有更多的蝴蝶飘进来。 程集问我:"你为什么不下场。" 我对牢他的脸,三年了,两年时间可以让青涩少年迅速成长,而程集鬓边有了点白发,他的白发是星星点点的,并不明显,看起来有成熟的魅力。 我说我喜欢在池边看人跳舞,下场是件很累的事,他微笑,眼角有微微的鱼尾纹,但是仍然英俊。 那天我穿着深色的西装,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发育得很好,我健身,游泳打球跑步,骨架虽然瘦小,但是肌肉鼓起来,我的身体年轻,有芬芳的,青春的味道。 程集轻轻叹息道:"原来我还是老了。" 他的手臂仍然有力,握着我的手,但上面的肌肉分明已经微微松弛了下来,时光逝去,如何也挽回不得的,即使如程集,老了也是老了的。 他在舞池里跳得太久,我看着他的舞伴一个换过一个,却怎么也无法安定,那些美丽的,年轻的,或是优雅的舞伴,旧的离开了,新的又下场,舞池的音乐总是那些,但里面的人,来来去去,留下的不过是固定的几个人罢了。 我问他:"要跳到什么时候?" 他说:"跳到我疲倦为止。" "疲倦是什么概念呢?" "地老天荒。" "那样长的时间,真可怕。"我吃惊的说。 "不不不,地老天荒只是转眼而已,一下子就到了的。"程集笑得沧桑"林深呵,你觉得这是很长的时间吗?错,我觉得这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程集总有点无奈,他轻轻倚靠在沙发上,头抬起,靠在椅背,阳光从拼花玻璃中射下来,带上暗淡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层阴影,他是那样的英俊。成熟男人的英俊,他是老了,可分明让人觉得是优雅的老去。 他的西装很随意的搭在椅子上,深色,灯心绒,那种柔软的布料,摸上去那种暧昧的柔软熨贴着掌心,不经意的温柔,我将脸轻轻靠在上面,有淡淡的烟草香味,在暖暖的阳光中,这样的烟草香味包围着我。 突然间就有泪滚了下来,一颗颗滴下来,我以为我是不哭的。 实际上也很久未哭过,泪汹涌而出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在胸口微微的疼痛着,似乎有人在里面发出叹息的声音,悄不可闻。 程集睁开眼,温柔的说:"男孩子是不哭的。" 我抬起头问他:"你会离开我吗?" 他微笑着说:"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的。" 我依靠着他,他衬衫的纽扣是洁白的贝壳,一颗小小的,说不出的精致,呵,他亦是个精致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跳一辈子的舞?" "因为我停不下来。"他简单的说"它已经是我的习惯,生命中的毒瘤,我习惯了这样的热闹,每天晚上不同的舞伴相同的曲子,在熟悉的音乐中它令我放松。" 程集这样说道,"林深,我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十四岁相对别人而言是什么呢?玩乐而已,十四岁的女孩爱穿白色的裙子,黑皮鞋,头发梳成辫子,而十四岁的男孩,那真真只是孩子罢了,他们甚至还停留在弹珠时代,小小的画片或者弹珠都能叫他们开心。 我知道我是不同的。 我沉默的读书,程集出去旅游,他现在完全不在乎钱,我看过他身边那个女人,年轻,一双眼睛大而亮,宝光晶莹,斜飞而上的浓眉,黑得惊心动魄,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灯心绒的裤子,往那里一站,便是活色生香的一副画。 我还是沉默的对着她,那样美的人,她在我面前弯下腰,问我:"你要什么礼物呢?" 我不回答,良久抬头问她:"你是他的舞伴吗?" 有淡淡的香气从她身上传来,缠绵的,绕绕转转,似乎总也不肯离去。 她说:"我只是这个时期的舞伴而已。" "为什么不陪他久一点?" "多久?" "地老天荒。" "天,那是段太长的时间。"她大笑起来,头发亦放肆的垂下来,那样一把夸张的头发,黑而浓密。 她的笑声清脆圆润,半晌,她摸摸我的脸说:"林深,你也是不信的,为何这样问我?" 我静静的说:"我希望有人能够证明。" "不,"她说"那会厌倦,林深,那样长的时间,无论多深刻的感情都会慢慢消失,不知不觉它就消失不见,再去寻找太多悲哀,没有一首曲子可以永远跳下去的,林深,而一个舞伴,不过陪你几首曲子的时间罢了。" 她转身一笑,那笑容明媚如阳光。 "我们都在跳舞,可惜没有人能陪我到终场。" "是你不愿意等待。" "是的,等待太浪费时间。"她说"谁也不能保证我是否能等到。" 很久以后我似乎还记得她,只是她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我问程集"你是否还记得那样一个人,她有美丽的眼睛和一把浓密的头发。" 程集说那样的女孩太多,不过是些旧事罢了,那时候我已经十七了,已经和他一样高了。穿起西装来也称得上英俊,那段时间天气总是阴沉,我很少出门,因为程集总是呆在家里。 他说他累了,年纪到了,走出去也懒。 我微笑着说:"哪里,你还年轻呢。" 他问我:"为什么不出去?" 我说:"要找谁呢?" "和你同年龄的人啊。" "他们太年轻,没话可以说。" "那要和谁说话?" "你是知道的。"我抬起头来望着他。 这些年来,我有的不过是他,天地看起来似乎很大,但其中的,不过也只有程集一人罢了。 而他,兜兜转转,还是回来,无论去得多远,舞池就这样的大,转不出去的。 "你只是因为寂寞。" 是的,算是寂寞吧,但这样的寂寞我心甘情愿的,我对牢他的脸,十一岁见面,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如果没有他,我会更加寂寞,或者说没有他,我也感觉不到寂寞的滋味。 酸,慢慢的,慢慢的侵蚀着心,一点点,不会很明显,但是你偏偏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安静的空下去,安静的寂寞着。 我说:"程集,你明明知道。" 我以为我没有下场,实际上谁也不知道的,我如小时侯一样靠着他,走了这样的远,他还是回来了,在这里,他始终要留在我身边,虽然我不是他的舞伴。 但这谁也不清楚的。 我相信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隔段时间程集还是会出去,他耐不住寂寞的,舞池那样繁华热闹,一面惆怅旧欢如梦,一面亲热的拉着新人的手,群摆张扬开来,音乐始终在响。 不会停下来的。 但我总是在原地等着他,我不下场,不下场就不知道音乐会不会乱,偶尔的休息他总会回来,这样我已经开心,或许很久以后我会换首音乐跳舞,但我的舞伴没有出现,所以现在我安心的等着程集。 他说他会跳到地老天荒,那样长的时间,我轻轻听着那音乐,他们在唱,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一切不在,只因为时光飞逝~~ 时光这样的飞逝,我恍惚想起,初次见面那个下午,程集在我面前,他问我:"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我清晰的回答:"我愿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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