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做出高兴的样子打开,这是一副素描,里面是一个高个子——可以明显看出是我——站在一大片花草中,作者仔细地勾勒过我的容貌和衣着,让我看起来很精致,可能是带有个人好恶的原因,所以我的缺点都技术性地掩盖了,而且还美化了我的姿态和气质,我由衷地赞道:“你画的真好!” “喜欢吗?”他问我。 “当然啦……不,不,我主要是欣赏你的功力……”我站起来,头有点晕,我想大概是没吃饭的缘故。 “你不舒服?”他小心地问。 “没事……”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身体格外地重。 “你歇一会儿再走吧。”他递过来我喝了一半的可乐,我喝了一口,想清醒清醒,可是胃里好象灌了砂子,沉沉的,我想坐下;骆海庭见我不适,扶我到客厅沙发上,我一沾到那软软的坐位,睡意马上开始向大脑发起总攻。我想睡一小会儿没有关系的…… 我看见骆海庭惊慌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在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梦境。 深深的水,琥珀色的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漫到了我的脖子。我在恐惧中一动也不敢动,眼睁睁地望着那令人迷惑的液体上涨、翻涌。不远处就是岸了,是一片金黄的、奇异的沙滩。背对着我有两个人,一会儿是大人,一会而是少年;少年中有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凯歌,他们在追逐打闹着,高兴得不得了;而大人却不认识,他们手拉着手,慢慢地走着。我想喊,喊人来救我,可是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手脚也在失重中无法动弹;我想他们一定会看见我,就来救我了……可是就算是他们面朝我时也还是没有表情,好象什么都没看到,在他们眼前只是海水,我没眺望过的海水。 还是梦境。 我站在一间屋子中央。我什么都没有穿,赤裸裸的。还有一个男人。他长的和我一样,也是赤裸裸的,他变化着脸上的表情,有时在嘲笑,有时在谩骂,有时在哭泣,最后我很生气,挥拳向他打去,可是拳头落在空气里,他还在笑我,笑得和我一模一样。 醒来时我发现我在一陌生的房间里,躺在一陌生的沙发上。我面前有一观众,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头不痛,看来我没喝多,我问身前那穿了一件灰蓝色衬衣的人,我怎么了? “你累了,你在我的沙发上睡了4个小时。” “是吗?”我记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但我记得我是怎么来的。 “你睡觉的样子和过去差不多。”骆海庭现在显得十分镇静,和他在美术馆时一样。 “啊?”我坐起来,揉揉头。 “我问你一件事好吗?”我发现他精心打扮了自己,他是那种有中国古典美的男子,给人少许温和,少许冷峻和一点点高贵的感觉,连我这种爱张狂的人都为他的气质和容貌而谦和起来。我整理了一下衣服,随意地说:“好啊。”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好啊……什么?”我没听懂他的话。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他的话一板一眼,很有份量。 “啊,海庭啊,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今天不行,我在这里打扰你很久了,真不好意思,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和廖爱惠吃饭,咱们再喝……嘿嘿……我晚上约了黄闻英,她要给我过生日的,脱不开身,女人嘛!”我有点嬉皮笑脸地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的,可以吗?”他高傲地抬起头,不容置疑地看着我。 “什么啊,什么跟什么啊……我要走了,咱们再见啊。”我要往门外走,我想这个人一定是有毛病,和他说不清楚的,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刚到门口,就听他在我身后喊道:‘冬雷哥,我不让你走!“ 我停下来,静静呼吸着这空气里悲哀的气味;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叫过,虽然主语不是我的名字。我被这绝望的声音挡在了门前,这句话好熟悉啊,谁在那里说过呢?我听见走廊里有邻居的脚步声,水龙头的流水声,为什么这举话没有人对我说过,我却好象听过很多遍呢? “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他的声音里没有眼泪,可是却是浸湿了的。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一直想说却始终没能措辞出来的话。 我不让你走。 这是一句妈妈在医院里时临终前我就该说的,是我爸爸调职前送我到姑姑家门前我就该说的,是凯歌被押上警车前我就该说的,是杨老师消失在走廊尽头前我就该说的!而我,为什么没有说?我不让你走,多简单的一句话啊?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它不需要语言学的训练,也不需要演讲学的指导,哑巴也能用手表达出的一句话,为什么我没有说过?而在这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却对我说了,我是不是很蠢? “骆海庭,我想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的那个冬雷哥,我是李良,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和人不同,尽管我可能和他长的有些相似,但我对你的事情真的爱莫能助。”我冷冷地说,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对人这么说话的。 “你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吗?” “我想我没什么好考虑的,你认错人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这时天已经有些黑了,阴沉沉的。我快步下楼,跑到大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混着机车废气和马路烟尘的空气。可是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骆海庭的声音有在我耳后想起:“你忘了这个了。” 他拿着画纸,远远地望着我,神态很是可怜。我想我没有必要那么残酷地对待他,于是走上去,接过画纸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的脸象石雕一样,沉静的吓人。 “那……那我先回去了。”我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那再见。”骆海庭有礼貌地说,然后没有转身上楼,迈步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不紧不慢,失魂落魄。我想他一定是个偏执的人,对自己所想的事容不得现实的打击;他不会干傻事吧! “喂!骆海庭,你到那里去!”我喊道。 他转过身,惊奇地看着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说话,嘲讽般地眨眨眼,又继续向前走。我从没受过如此挑衅,心里骂道:呸!别给你脸你不要脸。 此时大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拎着菜篮或带着小孩的上班族正在回家。丁丁铛铛的自行车铃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儿童的笑闹声;街灯也亮起来了,远处高楼大厦的空隙里还有一群鸽子在飞翔。骆海庭不知在想什么,和所有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样,他若有所思地走着,只是他走的并不匆忙,显出几分孤单。我叹了口气,又骂:他妈的,算我倒霉! 我调头走向原本不想走的方向。 第七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在他身后,反正他赌气没有回头,一直在瞎逛。他走过夜市,走过江桥,走过公园,最后来到一个空荡荡的篮球场,他回过头来,喘着气,大声说到:“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是个变态,我不要脸,但我不会自杀的;你以为你是学生会主席,就可以关心群众吗?我是同性恋!同性恋啊!你不怕我朝你吐唾沫,让你得爱滋!你滚啊,滚啊!我不稀罕你假惺惺地来装知心姐姐知心哥哥的胡说八道,我最他妈讨厌你这样,滚!” 我远远地望着他,看见一个在黑暗的天空下斥责着我的、哭泣的男孩子。我仿佛看见了我自己,在不远的前方怒视着,呼喊着。然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象他一样这么真挚,真切,真到流泪。我好象也曾想象他这样骂人,但我不知道我要骂谁,又为什么要骂。 “你瞧不起我,哼,没关系……我骆海庭不是缺了谁就活不了。我有胆量跟你说我爱你三个字,就说明我还是个男人,我光明磊落,我爱谁谁也管不着!你也用不着害怕,我还没和你上过床呢,嘿嘿……我不会到处去臭你的,再说了,你李大主席是什么人物啊?我算个什么东西,敢去纠缠您?我他妈真蠢。” 也许是酒精在燃烧他的心脏,他越说越脸越红,也越来越激动,连我都为他觉得愉快。我还看到听到他的白衬衫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声声呜咽,那不言自明的悲伤在空气中蔓延、沸腾起来。他蹲下,双手抱头,渐渐不出声了。 “你好怪啊,你的脑筋有问题。”我走到他身旁,平静地说。他抬头,不屑地啐了一口,又低下头。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可值得生气的地方,哭天喊地的,你几岁了?OK,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呢?”我也蹲在他身旁,并且我觉得我说话的口气好象黄文英。 “我认识你不到一星期,您大画家突然就说您爱我,拜托,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我只谈过一次恋爱,没经验的!” “唉,是不是你们搞艺术的都流行这个呢?小帅哥?” “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好吧?” “不用你管!”他还是不看我。 我把住他的肩膀,想拖他起来,我感觉到天虽然很冷,可是他的身体还是热热的。我低声说道:“别象个小孩儿似的,鼻涕都流出来了。”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他情绪稳定了一些,又对他说:“你说你爱我,你拿什么证明呢?”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让我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因为你,甩了六七个女生。” “你真厉害,我该荣幸才对吧?啊?”我也蹲下来,靠近他;我心里涌出一种怪异的兴奋,我真的不讨厌眼前的这个说自己是同性恋的男孩,相反我有倒些沾沾自喜,我罪恶的好奇心理让我一步步靠近骆海庭,我想知道我在他眼里究竟是怎么样的。 “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吧,那个冰山美人,你们系的第一夫人?”他擦了把眼泪,脸红红的问我。 “说真的,你是第一个问我爱不爱黄文英的人。”我叹了一口气,掏出一只烟,递给他。 “她很美,象中国画里的仕女,如果让我想象武打片里的什么女侠,神话剧里的女仙,那她就是首选。她很可怕,很多人都怕她,你知道吗?” 我笑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她太完美了,人漂亮,又有学问;聪明,家世也好。他和你一样,天生就是被人羡慕的,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一种人。我妈妈说想你们这种人都是上辈子做了好事,积了很多德;才会在这辈子享福。” “是吗?”我回过头去,心里象被人拧了一下。 “我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爱你,爱不是我能理解的,至少是我现在不能理解的。我第一天看见你的时候有种感觉,好象我就应该认识你,和你在一起;你好向也曾和我说过话,我也能听见你心里在说什么——你在说:我不快乐,你快乐吗?你是在哭着说的。虽然你在学校很风光,家里也很有钱有势,大家都听你的,都围着你转,但你并不高兴,你想要的不是这些,你孤独、无聊、而且胆小怕事得过且过。你不敢和你班女生多说话,因为你怕黄文英给他们穿小鞋;你不敢吃臭豆腐,因为黄文英讨厌沾上那气味。你和黄文英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爱她,而是因为你觉得只有她才配你,你是茅台酒,她就是白瓷瓶;你们两个互相标榜,以对方为炫耀自己的资本,你认为这样就很幸福,很满足,但你瞒不了你的良心,也瞒不了自己一辈子。你是个大苯蛋!” 我恼怒起来,我一向是教训别人的,我本想用我得天独厚的领导气质和箴言偈语哄哄他,让他回家,没想到……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不快地说:“随你怎样想好了,不过,骆海庭,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我有事先走了。” 他竟然笑了起来,冲我挥挥手,说:“走吧,你过生日呢,Happy birhday!苯蛋。” 我没答话,径自一步一步朝学校方向走去,我不想管他了,他是什么东西!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话:“你是个大——苯——蛋!” 我脑海空空地在大街上走着,看看表已经七点了,黄文英说要在她大姨家等我吃饭,我想了想就打车直奔那里,一路上我心里只想这一件事——怎么和黄文英上床,她说她大姨和姨夫都不在家到北京开会去了,所以想和我在家里单独庆祝。什么叫“单独庆祝”呢?我猜不出来,我的智商和经验都在暗示我今天是个好机会;而且我认为黄文英也是在引诱我,我们毕竟都不是孩子了,适当合理的发生性的接触是我们爱情的必然。 “文英,在吗?”我手里捧着一束在自由市场大门外花床上买来的满天星,对着她大姨家的铁门喊道。一个老太太怀疑地盯着我,让我觉得我手中的花更加愚蠢。今天我过生日啊!我买花干什么呢? “进来吧。”黄文英打开门,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她穿了一件洁白的开领毛衣,整个人显得更加神圣不可侵犯。我傻傻地跟着她走进红木地板的客厅里,听见CD唱机里播着她常听的欧美歌曲,那是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在不紧不慢地呻吟,我为这屋子里的气氛窃喜起来。 “你来洗洗手!”她在厨房里喊我。我把花插在沙发对面的玻璃杯里,寻声而去。 “文英,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去了。”我低声对她说。她没出声,用一把铲子盛出锅里烧的油汪汪的鲤鱼,示意我出去。我乖乖地来到那铺了雪白色台布的饭桌,坐下,看她又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做好的菜。有一碟水晶肘子,一碟粉蒸荷藕,还有一只烧鸡。 “吃饭吧!”她望了那些花一眼,笑了笑,不予评论。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她。黄文英很美,她的脸庞洁白红润,在45瓦的电灯下真的是娇媚极了;而且她的白毛衣领口露出的玉一样的肌肤,让我只想撕裂开那些可恶的线条和花纹,把她的身体——属于我的身体——紧抱在怀里。 “吃啊?”她见我不动筷子,皱起眉头看着我。我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是她唯一不讨厌的葡萄酒——柔声说:“我不想吃,文英,我今天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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