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特意来看看你……不好吗?”我一定是喝多了,否则我怎么也说不出这么无耻的话。他冷笑了一下,看也不看我转身就走,坚实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喀碴喀碴的声音。 “喂!不请我到你那里去坐坐吗?”我声嘶力竭地喊到。 他停下来,慢慢回头,一字一句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生!”然后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哪里冒出的一股无名怒火,使我三步两步窜上前去,狠狠地扯着他的肩膀,一拳打在他的后腰上,接着飞起一脚,踢他的膝盖。他没有防备,被我一下子打倒在地上,双手扶在地面,疼得混身扭曲。我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指着他说:“你他妈的骂谁?我就是畜生,也轮不到你来说!” 他挣扎着爬起来,拾起塑料袋,憎恶地看着我:“你去找别人玩去吧,我不是你的玩具,不是你想上就上,玩腻了就扔掉的婊子,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想都没想一个耳光扇在他冰雪雕刻的脸上,清脆有力,在寂静的冬夜里响声传出好远,对面的街都能听见。我以为他会还手,抓紧了拳头等他扑上来,可他没有动,只是以他那种特有的似笑非笑的鄙夷的表情凝视着我,悲伤绝望而又愉快的眼神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指我空洞无物的内心。 “你还手啊!!”我喊叫道。 他笑了,眼里燃起哀艳的火焰,轻声说:“你应该打我,你是我招惹来的;我他妈的没骨气,把你当成别人,和你上床;都是我不好,当时我就该明白,你是你,他是他,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和你没关系。你做的对,象我这种人是变态的,不理也罢。” 说完他还是回头继续向前走,仿佛我只是昏暗的街灯,抑或被雪覆盖的垃圾桶。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天太冷,很多也许从我的身体深处钻出来,象蛇一样,在我的血管里游走,我一激动,大声喊倒:“”你想过我没有?啊?那我算什么?对,我是在玩你,玩你怎么样?我还不是一样被你们玩?我是市长的儿子,学生会主席,*员,大众偶像,怎么样?谁知道我是野种,连我亲妈临死时都不放过我,见我一面都不肯。我象个球一样被你们追来抢去,到手以后说踢就踢,而且能踢多远就踢多远。你们凭什么?我拼命讨好你们不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李良也是个人,做什么都不比别人差,我有我自己的价值;不因为我有个有能耐的爸爸,不因为我是野种……“ 冬天的夜晚里星星特别多,它们在黑漆漆的天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感到悲伤。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数星星,我总在猜想那些明亮可爱的小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坚强,敢在黑黑的夜里,那么高的地方游荡。当我长大以后,不再有心情想起它们;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抬头看见它们,它们依然开朗勇敢,用自己的微微光芒来照亮黑夜,把美好的遐想和纯真的梦想悄悄洒落到人间每一个看它们的孩子的心里。 “你在埋怨我,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和你比,你是个玩艺术的,你想画画就画画,想睡觉就睡觉,不需要对任何你不感兴趣的人和事起负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而我不行,我当初选择了我要生活的路,不管我现在厌烦不厌烦,我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了自己的前途付出很多我舍不得的东西。我也想象你一样自在的生活,看看书,喝喝咖啡,在海边和心爱的人散步。可是我没有勇气,我知道人生不能生活在梦里,不是我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为了未来不得不放弃自由和尊严,出卖自我来换取片刻安宁。但是,骆海庭,我,一个很要面子,22岁的男人,在这里对你说,我现在过的很不好,觉得自己的生活不真实,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在这里,求你帮我,让我夜里不再做恶梦,不再躲躲藏藏地走路,好吗?”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象个小野人一样扔掉手里的东西,冲上来抱着我,大声地哭起来,在夜里十点无人的街道上,我和他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他,但两个多月来压在心头的尘埃终于被风吹走,那各种方式麻木或酸楚的感觉都消失了,我心里好踏实。 风吹起来,树上的细雪飞降在没有温度的空间里,落在我们的身上,潜入渐渐融化的心里。 第十三章 早上阳光再次照耀进骆海庭的卧室的时候,我看着昨天晚上我们扔得到处都是的衣物啼笑皆非。骆海庭蜷缩在我的被窝里——应该说是被我霸占的被窝里——有规律地呼吸着,听得出他睡的很香。两个人的被窝就是暖和,尤其是他的身体还散发出灼热的他特有的身体的味道,让我十分受用。不知不觉间他翻了一下身子,我看到了在他的左边的肩头五颜六色地长了一个东西,我吓了一跳,近身一看,原来是一个纹身,那是一付翅膀,亮银色的羽毛混杂着火焰与冰椎的古怪图案,只有一只而已,和他的人一样难以理解并充满了吸引人的蛊惑味道。 “操!你疯了!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弄个这玩意儿?”我“啪”地拍了他光溜溜的脊梁一下,他冷不丁挨打,一下子疼得翻身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我,嚷着说:“你干嘛?” 我一下子把他按倒,擒住他的胳膊使他不能反抗,指着他背上的东西说:“你个小王八蛋不学好,在身上弄了个什么东西啊你?” “那是艺术,你不懂的。”他没好气地说。 “是吗?”我的一只手顺着他的腿往上摸,直到摸到他比较敏感的部位,用力捏着他那里笑嘻嘻地说:“你有能耐就不说!” “不说,你怎么折磨我都不说!”他把头赌气埋在被子里。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离我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我就又爬在他的身上,不安分起来,他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可以吻你吗?” 我色心大盛,没注意他的话,只是敷衍地回答道:“随便啊,你喜欢就来啊。” “什么叫随便?”他嘟囔着,不再说话。任凭我在他的身上胡作非为。 云雨之后我们都极不情愿地起了床,骆海庭有做早餐的习惯,竟然麻利地煎了鸡蛋煮了牛奶端给我吃。我讥笑他说他是贤妻良母型的,他只是笑笑,我知道他多年脱离父母独自生活养成的好习惯是我学不来的,他也知道我在嫉妒。吃东西的时候我对他说:“你知道吗,那次画展我看了你的画了,我可是听说有你的画特意去的。真可惜,早知道你告诉我一声,我和学校的学生处处长和团委书记都很熟,我帮你说几句,你不就顺顺当当地参赛了吗?” 他白了我一眼说:“吃饭时不要说话!” “我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不同意把你的画加上那个指导老师的名字啊?你也真是的,他不就是混个名儿吗?你就做顺水人情推给他呗。你和那些人对着干,人家会说你什么?没有好处的,你呀……小孩子,想事情总是一厢情愿,根本不懂社会的复杂……” “那他的确没有指导过我啊,那副画完全是我自己画的。”他撅嘴倔强地说。 “你还挺有理的呢。我告诉你啊,人在社会上不能锋芒太露,有个性是对的,可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吃亏的。”我放下碗,语重心长地说教他。他斜眼瞅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那副画你喜欢吗?” “那幅啊?”我记不得那次他画的是什么了,夹了个烧饼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他又没声音了,抢过我还没吃完的碗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就往厨房走,我嚷嚷道:“我还没吃完呢!” “吃你自己去吧!”屋子那头传来他忿闷的声音。 临走的时候我皮笑肉不笑地对坐在一个石膏像前勾勒的骆海庭说:“我走了……” 他挥挥手,好象在轰我。 “我真走了?” “走就走呗。”他根本不看我,冷峻严肃地在画着画,他连假期都不回家天天就搞这个让我既佩服又困惑,他身上的执著有时侯真吓人。 “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我恬不知耻地问。 “你想来的时候。”他画笔一绘,淡淡地说。 我回到单位,还没进屋呢,和我一起实习的同班同学就陆虹屏站在门口用吃惊不理解地看着我,她是黄文英的死党,如果不是我知道实习分配计划不是按个人意愿调节的,那么我真的会认为她是黄文英派来监视我的卧底。 她凑到我身边,悄悄地说:“文英让你给她打个电话,现在啊!”我一听心想糟了,我昨夜一晚没回去,她打电话又没找到我,现在心里一定疑云四起平地惊雷呢;我知道她不会想到我会和人鬼混,只是她对我儿时的哥们现在是大款的凯歌万分反感,她说象凯歌那种暴发户除了有几个臭钱就是一身坏毛病,根他那种人在一起只能堕落学坏。如果让她知道我和凯歌在什么地方喝酒我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彻夜未归她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她那种软鞭子旁敲侧击地讽刺奚落我是最怕的了,我慌慌张张地打给黄文英,电话那头是她不冷不热讳莫如深的声音:“你到哪里去了?” “我昨天头痛,吃了几片药,睡的死啊。没听见电话响。”我尽量伪装出无所谓的口气。 “哦?你吃的什么药?”她不知是关心还是在追问。 “脑……脑清片吧。” “哦!我只听说人家吃脑清片会提神,没听说还能催眠的。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她挖苦地说。 “也许吧……” “喂。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许小果他爸爸死了,你是不是去看看啊?”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怎么好好的会死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系里来检查的老师说好象是脑溢血吧,谁叫他爸爸那么能喝酒呢。” “好了我知道了。”我对黄文英无动于衷的态度感到羞耻,“没什么事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在上班呢。”我挂上电话。 下了班我直奔藏在农贸市场后面小胡同里的许小果的家——一个临时租来的铁皮搭成的棚子,他们一家三口就寄居在这繁华文明的城市的一角,凭借这里相濡以沫,挡风遮雨,等待未来美丽的新世界。可是我在门口只见到一把生了锈的锁,屋里好象根本没有人。刚想四处打听许小果母子的去处,却在我身后传来了一声暗淡的叫声:“哥,你怎么来了?” 我转身望去,见到衣着单薄的许小果扶着她似乎已无力支撑身体重量的母亲,他妈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老人,双鬓斑白,眼神浑浊,见到我会想了很久才激动地说:“李大兄弟,你是好人啊……我们家小果在学校里没少受你照顾,我和他爸连一起去谢谢你都没来得及……”话未说完,就又已依墙呜咽起来。许小果的眼也是熬的红红的,长期打工和父亲骤亡的身心劳累使他原本红润童幼稚的面容变得坚强成熟了很多,他手里捧着一个黑盒子,猜得出是他爸爸的骨灰,目光呆滞地望着我。 “叔叔怎么会过去的呢?”我压底声音问道。 许小果的大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水光,咬咬牙挤出一个微笑对我说:“哥,进来坐吧。”说着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木门,搀扶着他妈妈进去。我也低头跟进,一近门就嗅到了发霉的衣物和菜叶的味道。里面黑乎乎的,根本没什么东西,在靠墙根的地方有一炉灶,堆了些煤球。屋子中央是几块用木板搭成的所谓床,再就是几本整洁的显得根本不属于这里的书工整地放在窗台上。我不知该坐在哪里,索性站在屋子的中央问许小果的妈妈:“阿姨,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仿佛还没从恶梦中清醒的女人喃喃地说:“……我能怎么办啊?为了供小果上学,他爸把房子都卖了。现在在老家的地包给别人了,再说就算是我回去我也种不动,我就在这里继续当氓流,攒钱供小果念完书……” “妈,你吃点药吧就睡觉吧,折腾了一天一夜了。”许小果端来一杯水给她。 “阿姨,你们家小果是个要强的好孩子。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是啊……可是我和他爸对不起他,我们……”话没说完泪又堵塞了声音。我想了想对许小果说:“你和阿姨吃饭了吗?” “吃过了,哥,你实习怎么样啊?”他不知从那里脱拖一张长条凳让我坐,我摆摆手说:“小果啊,我看阿姨也累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我有话对你说,也让阿姨休息一下。” “嗯。”我的话对他比圣旨还灵,他擦了擦脸,对他妈妈说:“妈,你先睡吧。明天你别出摊了,最近天太冷,你又该喘了。” 他妈妈好象真的已身心交瘁,在我不经意间已经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许小果给她盖上了被子,又在炉子里添上了些煤,轻手轻脚地和我合门而出。外面的雪突然变得很大,纷纷扬扬没头没脑地卷起千千万万片白茫茫的冰花,好象要把这个刚刚进如冬天不久的城市淹没。我拉着许小果的手,穿过马路找了一家火锅店。他在我身后乖乖地跟着,就象每一个孤独的孩子,紧紧抓住自己身边唯一的依靠。 他可能从来没有吃过麻辣火锅,也可能是有些冷和饥饿,所以在我的帮助下他很快吃出了一头汗。在吃的时候我尽量不和他谈他家的事情,尽挑一些学校里有趣的事情和笑话说给他听。我并不饿,只是在呷啤酒;后来我问他喝不喝,他连犹豫都没犹豫,露出小虎牙笑着说:“哥,你不知道,我可能喝着呢。我在上高中时,有一次我叔家里上梁我去帮忙,四个大人都没喝过我;不过我喝不惯啤酒,没劲!” “真的假的?!你别吓我!”我嘴上这么说手上却给他满了一大杯。他盯仇人似地咬牙切齿地看了一会儿那瑚珀色的东西,接着捧起来,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我刚想阻拦,但想想算了,让他喝吧,他是个老实的孩子,除了喝酒之外还能有什么能让他消化那些烦恼忧愁呢?而且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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