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之 悲箫——远 |
时间:2008-11-18 01:40:56 作者:远 |
天上人间之悲箫 一、 深冬。大雪。 ********************************************************** 烛焰倏地一跳,照亮了阴森石室中的一老一少。 老人半躺在墙边榻上,满脸看不出年纪的皱纹,身形却瘦小如孩童,他轻捶着明显畸形的腿脚,冷锐的视线钉在把玩木匣的少年身上。 "素怀,老夫收你为徒,也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尖利刺耳的声音完全没有惊扰少年,他仍专注得连一瞥也吝于投来。老人也不在意,自语般到:"你天资绝佳,来日必成就大事,然心性冷漠,恐非良善之辈。呵,"老人自嘲地笑,"既是老夫的徒弟,又怎会是好人。"突的沉默良久,惨然道:"素怀,将来,你有了......有了心爱之人,要听她的话,让她开心快活,别......别叫她伤心难过。"神色哀痛凄苦,仿佛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少年执匣一扳,乌光划过,数百枚黑针嵌入对面石壁,方抬起头,邪美秀逸的脸上冷冷笑着:"我做什么要听旁人的话,让旁人开心快活,什么心爱之人,我才不要!" "素怀!"老人暴喝,"你虽拜老夫为师,却从未听从过一句话,这一件事就依了老夫吧!"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终于随意一点头:"好,我答允。" 风陡然大了,呼啸着奔过灰冷长空。 **********************************************************祠堂幽暗,少年跪在正中,垂手默然对着祖先灵位。 中年人站在旁边,揽须训斥:"......王家自斜月公扶助太宗皇上衣来,一门忠烈,全心为国,绝无一人辱及先人的名声。你既生在王家,便当以天下为重。你瞧瞧你,不思进取,跟着那落第秀才读几句艳诗,如今竟还说起什么‘心爱之人'来了!......" 少年恭敬跪着,想起那秀才满脸欣喜雀跃,说要与心爱之人同赏雪景。只是不明白,一般的景致,会因一个人,一个所谓的"心爱之人"而改变吗? "同心爱之人在一起,整个天地都不一样呢!" 秀才大笑着回答他的疑问。 想要知道呢,知道自己的天地,会为那个尚未出现的人,做何改变。 不过,只怕是不可能了-- "记住你要爱的是黎民百姓,岂可独钟情于一人!"中年人厉声责骂。 少年半晌才低应:"......是。" 中年人眉一竖,却刻意放柔了声:"爹知你心羡名士风度,想漫游天下。爹已向家中长辈求情,让你学成后出游两年,一则体察民情,知百姓疾苦;二则也顺了你的心了!--只是你得答允爹,万不可倾心于人,个人私情可是冷静公正的大敌!" 少年暗自苦笑,两年的自由,喂得饱心中那只贪兽么?可是,别无选择。至于那尚未相识的人,终于无缘了罢。"我......答允。" 风正紧,雪片狂舞,埋住满怀乱思。 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深山密林,有两个人相遇了。 拨开繁茂的枝叶,看到幻影一般陡然出现的人。那一双眼眸,那一张面容,那一个人。 心中本以为不存在的一根弦瞬间被弹动,响彻终生。 二、 残阳。山间古道。 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堵在青衣书生面前,摆明了是做无本生意,收收买路钱。 书生白净文弱,身背包袱,腰插一支竹箫,虽装扮朴素,却自有种良家子弟的气质,正劝那贼首:"我看诸位身强力壮,寻个正经营声,也顾得全家,何必做这伤天害理的是?" 贼首早不耐烦,挥刀砍下,喊道:"不给钱,就把命留下!" 书生叹气,嘀咕着"何苦何苦",一旋身轻松避了开。 却听哀鸣大起,竟是贼首倒飞出去。 一个修长人影立在书生面前,山风拂着他的长发与衣角,说不出的风致洒然。那人笑了笑,神情甚是倨傲:"不戴眼睛也敢干这一行,瞧准了惹不惹得起再抢吧!"说话间随手抽出书生腰间的竹箫,狠而准地把山贼一一劈倒。 "很厉害啊。" 那人回头对书生笑道:"这种货色,上千个也不怕。你当我《武林谱》第一杀手做假的么?" 不想那贼首尚有还手之力,把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举手一挡,竹箫立时断作两截。 那人心头火起,眼中似冻结一般,涌出冷冷杀机。挺起竹箫刺向贼首,却被生生喝住。 "素怀!"书生在旁叫道,"绕他们一命吧。" 羽素怀踩住贼首,皱了皱眉:"他弄坏了你的箫呢!再说,他们若再干这勾当怎么办?还是杀了罢。" 他的眼神,不是为民除害、不得不杀,也不是凶残嗜血,而是淡漠不在意。这几人的生死,对他而言,便如蝼蚁一般罢。书生暗叹一声,道:"那时再杀也不迟。况且箫是我自己做的,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用不着为它杀人。" 羽素怀松了脚,喝道:"还不快走!"等众山贼跑远,他拾起两截断箫收在怀里,与书生并肩走去。 --你亲手制作的,是何样的宝物,原来你自己不知道。 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出现大片竹林,千竿修竹在暮色里摇曳,映着一眼清泉,野花吐芳,翠华含英。 羽素怀席地坐下,伸手将书生拉在身旁,淡淡说:"很美吧?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听身边的人轻笑,气息暖暖地拂在耳边:"如此美丽的地方,也亏你舍得几年不回来。换了我,愿意一辈子守在这儿呢。"他心中一喜,顺势说:"那就留下来,我也不再出门,咱们哪也不去,天天在竹林里喝酒、下棋、吹箫,我有一把上好的桐木琴,有风、落雨的日子,我们就在屋里合奏。冬天之前,打些猎物腌着,我带你去看雪景,满山琉璃白玉,映着阳光,美极了......" 书生斜靠在他肩上,低醇迷人的声音缓缓诉说,是那般的诱惑。一时间,竟听得痴了。虽有千百个不愿,还是扭头勉强说:"素怀,你知道--" 残霞与暗蓝的夜空在羽素怀身后交织,给他俊美无瑕的容颜增添难以抗拒的邪异魅力。他犹如深夜出没的精怪妖鬼,有多美丽,就有多危险。然而那一张脸,却是悲伤的。 "不行是不是?"他惨笑,"不管这里有多美,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会离开,回京城做你的王四公子,是不是?" 王四怔怔地瞧着他,那一个"是"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两年期限将至。这一生唯一的自由,已被恒久流动的时光碾碎,被日升月落的交替蚕食殆尽。心里养着只不满足的贪兽,咆哮着想要更多。 不可能的啊...... 由姓氏、血脉决定的责任,在他亲睹百姓疾苦之后,又怎会抛却!便是会一生孤苦......也,认了。 兽露出了尖锐的獠牙,挣扎嘶吼,吞噬着他,血肉横飞-- 夜风吹在身上,微有凉意。羽素怀不再逼问,只是围抱着他,静静坐着。平日那般邪佞嚣狂的人,眉间不知何时也沾染了愁郁。王四无奈地叹息,他能做的事,也唯有叹息了。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看着一团浓稠的橘色光芒隐没在山后。过了很久,羽素怀轻声说:"这里竹子多得很,你再做一支箫罢。王四公子没了箫,成什么样子。" 他应一声。 "还记不记得我们相遇是的事?是我听见了你在吹箫呢。" 怎么不记得?吹完了要走,却一下子冒出一个惊艳绝色的人来,刹时竟以为自己遇上了山精水怪。 "顺手做些东西给我啊,你就只会给浑身脏兮兮的毛头小鬼做东西,一点也不想着我。" 咦,一年前随手削制了竹哨柳笛去哄村童,他居然记到现在!气量好小。 "还有......" 忍不住凑上前,吻上他多话的嘴唇,还是听到他含糊的低喃:"给我些,多给我些罢......" "给了你了......"伸手抱紧他,感觉心里的狂兽驯服了,在闻到他的气息,听到他的声音的一刻,变得顺从。 我能给的,全给了你一人;所以,我不能给的,请别再讨要。 ********************************************************** 月那么亮,洒进石室的月光,有着哭泣般的悲伤。 石室四壁雕成书架,摆满了各方面的书册。满屋随处扔着文房四宝、琴、棋、兵刃、玩物布偶,还有很多他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东西。总觉得注视着角落,就能够看见美丽的孩童摆弄着书册器物,一个人孤单的长大。 他的身影无处不在。 王四凝视沉睡的羽素怀宁静的绝色容颜,目光无限温柔。这美貌、聪明、强大的人,只在他面前安睡,只爱他一人。 月光被他的睫毛筛过,漏下淡淡的影子。 他的眼生得极漂亮,结了冰,带着什么都与他无关的漠然。后来为了自己一日日融化成水,涌流着深情厚意。除去双眸,则始终是风一样的男子,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间。偶然相遇,幻出梦般的绮丽光彩。 是的,梦。 虚长二十载,直至邂逅这人,才晓得自己也是会做梦的。 他自出生便已注定了将来的路,不必有梦想、立志向,只要走下去即可,不动摇,不怀疑。没有梦,未曾做过梦,不知道什么是梦。然而初见他时,知道自己会做梦。不然,这分明陌生的人,何以如此面熟?仿佛已在心底住了很久似的。 原来做过梦呢。 王四闭上眼,深吸口气,霍然睁眼,再看向那人。眸光冷锐。 两年一场大梦,委实太久,如今也该醒了。 分离之刻,那人兀自酣眠。用力看他最后一眼,心中又怜又痛,不禁低念当初答允他时所立誓言:"......期限一到,从此不见;即便相见,亦为陌路......"是以,才不肯多对你用些心啊。 从此不见、相逢陌路,从此不见、相逢末路...... 王四突地举手捂住眼睛,嘶哑地笑了:"呵,呵呵......"指缝间满是湿意。有一些东西,知道是存在的也就罢了--譬如美梦;有一些人,也注定不会长久--譬如你我。 夜已深,我该走了。 很下心,决绝离去,连头也不回。 便没有看见,睁大的美丽眼眸里映满月色竹影,又沿眼角滑落鬓边。手紧揪胸前衣裳,青筋一跳一跳的,忍受着心口碎裂的剧痛。睡在床上的人支离破碎地反复吟念:"有了心爱的人......听他的话......让他开心快活......不伤心难过......" ********************************************************** 红日初升,布衣书生独自走在山路上,身影几分寥落,几分憔悴。 正走着,习惯性地伸手拿箫,却摸了个空。 想起初时不肯说出名字,那人就以"箫"相称,不想如今,他终于还是做了没有箫的王四公子。山居数日,本粗制了一支的,刻上了那人的名字,却没有带在身边。 羽。素。怀。 一笔一划,全刻在心底。 面露微笑,抚了抚胸口--里面静极。野兽随他脚步的迈出而气息渐微,终于死去。留一座坟冢,把自由与情动同埋。 抬头见碧山锦树,却是满眼凄凉意。 三、 深院寂静,仿佛连梧桐落叶的声响,也是惊天动地。纸窗上印着淡薄的人影,与灯焰一同随风摇荡。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一个明慧灵黠的少女沿游廊跑来,满脸的笑,猛地推开门叫道:"哥!" 王四抬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六儿,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好歹斯文些。"这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被全家上下宠成宝的王家独女从来没听进去过。"有什么事就快说,你哪次不是有烂摊子要我收拾才来的。" "这次不是呢,"王六儿笑嘻嘻地反驳,"羽兄来信了。" 手一颤,大滴墨汁溅下。王四不动声色地淡淡道:"你二人作朋友,自有书信往来,与我何干。"自己亲手舍弃的,便不能重拾。所有的心痛不舍,全握进掌心纹路,手指收紧,一点点揉碎成粉尘。已经--结束了。 眼眸一转,王六儿将兄长的失态尽收眼底,偷笑着转移话题:"唉唉,南涝北旱,天灾不断,又兼胡骑犯边,南苗作乱的人祸,哥哥你可真辛苦呢。" "百姓困苦,满朝文武都悬心牵念。" "满朝文武?恐怕只有你一个罢。"小声嘀咕着,王六儿继续在他桌上寻宝。"咦咦,莲子汤?还热着呢,是绢姐送来的?"见王四没有否认,撇唇道:"那远方表姐一板一眼,正经得吓人。哥同她成亲,一定会闷死的。"还不问吗?哥哥真沉得住气。算了算了,她认输!"哥,你放心吧,羽兄的信,无一字提及哥哥你呢。" 王四心下怅然,试了几次才令自己浑若无事地笑出来:"如此......很好。我们本不是应该相识相忆的人,彼此都忘了,......很好。" 不,他不该是这种反应! 六儿咬了咬唇,上前一步叫道:"你根本未曾忘情,为何不随羽兄去了?" 王四有些吃惊,缓缓地偏头望着她,眼中寂静无波。"我与绫绢已有婚约,你这是在要我负她呢。" "你们根本对彼此无意,又怎谈得上负与不负!" "那你是要我负天下人了?" "我--不敢!"六儿恼叫,"哥哥是几时变成这样的?大公无私,为国为民,却独独忘了自己。和太祖斜月公一样,为天下的安定,牺牲了自己的故乡与亲朋,痛悔至死。哥要步斜月公的后尘么?" 王四复又低头提笔,淡淡地嘱咐了一句:"六儿,提起自己的祖宗,还是更尊重些的好。" 六儿脸上陡现怒色,又在瞬间平复,低声道:"哥,我只不过是想你像我一样,活得轻松自在点。可是,最重要的,还是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王四看着妹妹出门,忽而叹道:"我又何尝不想轻松自在,可这世上,总不能全是你和他那般任性妄为的人。" 院落又静下来,一点昏黄的灯焰,陪伴着深夜不眠的人。 ***************************************************** 藏身于梧桐叶影间的青年露出一个令明月失色的微笑,悄无声息地飘然落下,径直走向房门,举手轻轻推开,与大片月光一同走入。 王四警觉抬头,一看之下,呆愣当场,许久才无奈低语:"你,还是来了。" "不告而别,半年未见,你要对我说的,就只有这句话么?"羽素怀就站在那里,诱惑无边地笑着。 勉强把头撇过一边,王四冷言:"既已是陌路人了,还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嗓音突地沉下。 羽素怀逼近他,笑问:"舍得么?陌路人呢。阿箫,你真的舍得么?" "‘两年之后,便为陌路',这是我从你时你亲口答应的,又有什么么不得的。" "这是哪里来的鬼话,我不记得呢。" 王四突然觉得头有点疼,无奈地瞪向耍无赖的家伙,谁知被他越来越近的俊颜吓了一跳,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给抛到脑后了,只怔怔地看他。 周围的事物都淡去了,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一个人,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吗?梦境居然这般清晰,或是中邪了,有妖鬼扮成他的模样来骗自己。不然,回忆中的影子,何以如此真切! 唯有叹息:"你快走吧,给人发现可不得了。" 羽素怀又笑,很是开心于他的关怀担忧,自是不肯走,摸出一支洞箫,凑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支竹箫十分眼熟,上刻"羽素坏"三字,正是自己的手笔。箫音入耳,极是凄怨怅惘,是自己平日吹惯的《照野霜凝》,不知几时被他学了去。曲调忽而一转,变为飞扬豪迈,逸兴疏狂,自在无拘,分明是邀他放下俗务,共游天涯。 曲罢,羽素怀深深看他:"你吹的曲子,一向愁郁过度,若是快乐一些,我或许便能够放弃了罢。"说着郑而重之的执箫递过去,"你可知道,我平生之愿,便是你开心快活,再无忧虑。" 王四强撑着面无表情地冷道:"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平生之愿了。将来若是改了,岂不尴尬?" 昏黄的灯光里,王四清雅温文的面目模糊起来,似是身在他难以触及的云端,只可遥望无法接近。羽素怀不言,目露求恳之色,看定了他。 两年朝夕相处、倾心相恋,王四深知这人心气极高极傲,断不会求人。今日这般待己,恐怕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向人低头了。然而咬了咬牙,狠下心拒绝:"不行。"那样斯文清弱的人,刹那间竟寒硬有若木石。 他固执地把箫递过去:"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王四微微一笑,眼神空洞:"我这一生,何尝有什么选择。" "那我替你选好了。"手腕闪电一挑,竹箫在王四身上疾点。王四一惊,来不及反应,便闭目软倒。羽素怀展臂搂住他,悠然出门:"这不是很好么?你从此再不必挣扎痛苦了。" 在门前一顿,柔声说:"你听了这么半天,没有什么话要说么?" 一个容貌娇美、眼神灵动、双颊犹带稚气的少女走过来,清脆地叫:"羽兄!" 羽素怀半隐在夜幕下,魔怪般的邪诡妖美:"王六儿,你虽是我的朋友,但若阻我去路,我也决不会手软。" 王六儿眉梢挑起浓浓讽意:"朋友?我只不过久了你的鹰,和你来往过几封信,算得什么朋友!况且依羽兄你的性子,就算当真是朋友,要杀也不会迟疑半下吧?" 他瞧着她,忽而也是一笑:"不错,你纵然不是我的朋友,也自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岂会做出棒打鸳鸯的煞风景事。"眼眯起,瞥见她身后瘫倒的女子,"王绫绢,王家远亲,四公子的未婚妻。六儿你阻她在此,救了她一命呢。" 王六儿扬首傲然道:"即便是羽兄你,要在王家伤人,恐怕也不容易。且你今晚另有要事,还是别节外生枝的好。"眼睛移向被羽素怀抱着的兄长,深深地凝视他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清寂的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盈盈施了一礼,退回灯影后。 走了几步,他背对着王六儿低声说:"六儿,我真当你是朋友,故劝你一句。你和我是同一种人,爱上什么就绝不肯放手,宁可弄得两下里都受伤流血也会痴缠到底。所以,六儿,不要爱上得不到手的东西。"正如他与他。 今日所为,他肯定会生气的吧。然而既已爱上了,总得放手一搏,为自己去和他心中的天地江山争一席之地。他爱得这么辛苦,他却从来不在意。 这一刻或许就是转机了。今夜之后,一切都不再相同。 羽素怀洒然一笑,身影拂动,没入夜色深处。 这一去,从此便是尽日游山,闲时临水,披一襟晚照插满头山花,醉笑狂歌为君吹彻青竹的逍遥了。 ******************************************************** 王六儿漠然立在黑暗中,良久淡道:"还不起来么?地上凉,躺久了会生病的。" 她身后伏地的女子闻言一震,睁眼惊愕地瞪着她:"小姐--" "西凉派四英之一,就算对上羽兄也不至于会一招落败,何况是我呢。"王六儿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是什么人,岂会让身份不明的人踏进家门!亲戚也不能例外呢。"她娇柔的脸上,不见一丝青涩稚气。 王绫绢极力冷静下来,沉声质问:"看来六小姐早知‘狂剑'羽素怀回来,为何不调人手阻拦反而撤走护卫?他再厉害也无法在护卫们的联击之术下掳走公子的。" 王六儿低笑:"羽兄虽与哥定下两年之约,然必不甘遵守,这么纠缠着怪烦的,不如让哥亲口拒绝他,好叫他死心;哥暂时失踪,皇上和争帝位的皇子公主才有可能认识到他的重要性,日后加以重用,不似现在因年纪小瞧他;于公于私,你嫁给哥只有好处,可惜有几位长辈反对,你若能将他平安救回,便再无阻碍。这样的理由如何?" 王绫绢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问:"你、你怎知我能......"随机省悟苦笑,自己在这位小姐面前,怕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吧。 王六儿露出一抹孩童般的顽皮笑容,摊开手中的纸笺。哥,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看,怪不得我。此番便当作休假,轻松自在一下吧。笺上写了几个飞扬旷逸的草字:"今将携手去,百首共天涯。"她幽幽冷冷地笑了,举手将纸笺凑上灯焰。"羽兄你确无只言片语提及哥哥呢,因为,王家的四公子,绝不是你携手天涯的伴侣。" 长街尽处,一声声更鼓,催人肠断。 四、山壁前翠竹葱茏,映绿了竹根下一缕溪泉,水中偶有数枚红叶流过泉底白石,与游鱼相戏。一个劲装打扮的女子贴在壁上,伸手在重重藤葛间摸索,不时侧耳听着林外动静。日影略向西移,女子仍是一无所获,不由焦躁起来。忽觉山壁一震,她警觉地后退一步,只听机关轧轧低响,溪水落了又涨,一块巨大壁岩无声无息地挪开,露出幽深黑暗的石洞。而她远行寻找的人,正翩然立在洞口。 王绫绢惊喜交集,抢上前叫道:"四公子!"声音微带哽咽。 王四似早知道她的到来,毫不惊讶,平静地招呼:"绫绢,你来了。"他的头发散在肩上,只随意挽了个结,眼神倦淡,唇上染着抹不自然的柔润艳红,衣衫没有整好,凌乱的领口露着颈上印着的红斑,一直向衣内延伸。 王绫绢心中暗惊,强压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的冲动,只说:"公子既没事,便和妾身回去罢。" 谁知王四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王绫绢一怔,皱眉瞪着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不回去?难道四公子要和‘狂剑'留在这儿?"她越说越激动,竟吼了起来,"难道公子要弃国家社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抛自己的大志于不顾,更辜负无数人的期望么!" 王四仍是摇头以对:"不是的,只不过现在便是走得掉,也还会被他捉回来,何必做这无用事?" 知他并无意留下,放下心中大石,她忙笑说:"公子不必多虑,妾身请了少林寺......" 一个低柔迷人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那和尚吗?也未必见得有多厉害。" 王绫绢悚然回头,见林中缓缓步出一个身材清颀的白衣美人,脸上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醉,却又有凶残嗜血的邪诡。"羽素怀!你、你几时来的?" 王四代答:"我就是听见他回来了才开门的。" 羽素怀走过去亲密地贴在他身边:"幸好你没跟她走,不然我一恼,要杀人呢。" 王四看也不看他,淡问:"那和尚是什么人?竟能阻你这么久。" 先斜眼瞄了眼王绫绢,羽素怀恶意一笑:"是少林空境。原也没这本事,是我要削石刻字,才耽搁了。" "刻、刻什么字?"王绫绢心生不祥之感,壮胆询问。 王四冷嗤了声:"必是‘狂剑大胜少林空境于此'之类的。" "自然是了,难不成是刻墓碑么?今日心情好,饶他一命。刻这字只为笑他六根不净、尚存好名之心而已。"羽素怀纵声大笑。 王四静静站着,不言不笑,任他伸臂将自己揽于怀内,脸上一派清疏淡远,清淡得近于冷漠。 羽素怀似是全然不觉,美目流转,眉色飞扬,自有一种嚣狂的风流气韵。一时说得开心,拥过王四印唇一吻,十分纵情。 王绫绢也大略瞧明白了两人间的纠缠,暗叹一声,福身道:"今日事既不成,妾身告退。来日必迎公子回家。" 两人站在洞口看她走远了,羽素怀沉吟道:"这女子好生奇怪,你方才说不回去时,她杀气大盛,竟要杀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与你何干?你又是几时开始在意别人的?"王四冷道,转身近洞。 羽素怀顿了下,眼中深藏的抑郁在他看不见的瞬间流泻满地。然而即刻复又笑言:"别说这个了,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石门轰然紧闭,锁住满满的凄伤绝望,抵死缠绵。然而远从山外来的风里,隐隐有离别的讯息。 ************************************************************************** 夜深了也没点灯,沉默凝结在黑暗里。 良久才有人开口:"你这几日为什么不吹箫了?" "因为阿箫已死,剩下来的王四,不会吹。" 又过了会儿,原先的声音才带着生硬的欣然说道:"那也不要紧,等闲了我把琴修一修,一起上山顶去弹,只是风大,怕你受不了呢......" 王四悠悠一叹,心知这些天绫绢守在门外,见他便求,让他焦躁不已,又碍于自己不能大开杀戒,实在将他逼到了边缘,竟怕自己逃走而下了毒。他闭上眼,这不是自己要的么?为什么,时刻感受到他的不安,居然会--心痛? "素怀,我不可能留在这里的。你要骗你自己到几时呢?"自来到这里后,他的声音第一次稍稍有了柔软温婉的味道。是的,这就是我要的呢。 羽素怀浑身巨震,却仍是强笑道:"你胡说些什么啊,不是早允了我,待你身子好些咱们就动身访遍名山大川,再不问凡尘俗事......"声音愈来愈低,终不成言。 那人躺在榻上,几绺黑发落在颊边,白皙得近于透明的脸容仿佛会被月光穿透。那张熟悉的脸上,失去了熟悉的从容自信,仿佛偶人般毫无表情。他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永远不能抱在怀中;明明是相爱着,却终究无法厮守。这人,不可以强留么? 自幼便是冷绝的性子,连教养多年的恩师过世时也未曾多伤心片刻。遇上他好像是报应,罚将全副心思、满怀柔肠系于一人,动辄牵牵念念,思思绊绊。既是如此,又怎甘心给他一句誓言斩断情缘,放他与自己两地伤心? "若我一生囚你在此,你也不肯改变心意吗?"嗓音疲倦嘶哑,再无力维持方才做作的言笑。 "是的。"吐出冰珠似的两个字,再不多言一句。 "为什么?"他喃喃问。 "为什么?"他惨笑。 "为什么?"他狂吼。 羽素怀突地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颈子。"我一辈子只爱这么一次,你为什么不肯成全!什么‘两年一到,便成末路',当我骗你好了!你若不是我的,就决不会是别人的!皇帝,百姓,统统不给!" 他的眼睛血红,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想着留下他、留下他、留下他...... 王四的呼吸渐急,脸色涨红又转青,眼眸的光依旧清寒无比,直直盯着他,冷彻入骨。 羽素怀僵住,满心纷繁的思绪千回百转,浮沉盘绕,终有一念清明。突地松手抱住他,任他在怀中咳喘。 可是,可是,他的平生之愿,不过是见他开心快乐而已。 等怀中人呼吸平复,羽素怀猛地低头吻他,直到两人都尝到咸腥的味道。 杀人不过手起刀落,向来从没半点放在心上过。若说有一日他会不忍下手,只怕连他自己都会大笑。不过这人,想就是师父所说的"没有理由却甘心为他做一切的人"了。又有什么法子呢?对自己的心,对他,都毫无办法。 罢了罢了,他要走便走,且去忙他的国计民生,或许还可能寻得快乐。自己是不能给他了。 为那人,为平生之愿,纵相思至死--又何妨! 只是这满山满野的月,因何作凄苦色! 王四躺着,看他疾风般掠出门外。血腥味还在舌尖蔓延,虚软无力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原来羽素怀所下限制他行动的毒居然是这般解法。 他终于还是,放手了。今后各走各的路,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了。 奈何夜里酸风,直射眸子! *************************************************************** 清晨,山中不知何处传来脆得易折的鸟鸣。 王绫绢跪在竹林外,挺着已经麻木的身体,做出异常坚持的姿势。低垂的眼瞥见有人走近,抬头问:"羽素怀,你什么时候放公子回家?" 羽素怀神色疲倦,淡淡苦笑:"你还真是不死心。--若是我不肯呢?" 王绫绢皱眉叹道:"那么,我只好用王牌了。"自袖中摸出一面竹牌,放在他脚下。竹牌上刻了七支手,各做不同姿势,拿不同器物,雕得活灵活现。 羽素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先师曾言,持牌者可求一事,但无不允。有一面送给了西凉派掌门,原来又落在你手里,怪不得敢来我这里,有恃无恐呢。"他鬼魅一笑,提脚踩住,欣赏她的惊愕慌乱。"可惜你不知道,先师在世时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恰巧不是完成持牌者的愿望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面竹牌是她和六小姐最后的依恃,对这狂妄的邪人竟不起半点作用!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她咬牙问道:"你要怎样?" 羽素怀静默,平日的飞扬放纵一时俱都沉寂下来。"我只要问你,为什么非他不可?" 王绫绢苦笑:"你不是隐逸深山,就是笑傲江湖,岂知民间百姓的苦处!我......我从前认得一个人,当小吏向闹灾荒的地区分发救灾钱粮。谁知银钱、粮食全被贪官克扣,一箱箱都是沙石。那个人,后来被愤怒的饥民活生生打死!"眼中泪光闪动。"江湖人快意恩仇,可是我要向谁寻仇?灾民?高官?还是皇帝?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四公子。求你,放过他吧!"以额触地,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良久,羽素怀低语:"可为何......偏偏是他?偏偏是我那唯一的一个人?"他的声音,他的态度,他的眉锋眼角,都那么平静,静得没了生气,一切都浸在绝望里。 王绫绢不解地瞧着他,一瞬间有些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前几天那个邪魅嚣狂的男人。忍不住小心地问:"你......肯放四公子么?" "他要走便走,我又没有绑住他。"有些赌气意味的话,说来却无比死寂。 像替他的话做证,林边出现了王四的身影。 王绫绢看了看他瞬间僵直的背影,起身扶着王四离去。 一个负手僵立,一个径自离开,不对视不话别不悲不留。仿佛这一次,就是最后的终点。 林树渐稀,山路将尽,王四突然回头,凝视已被遮挡的青峰,低道:"绫绢,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他有绝代的姿容,绝世的才情,绝顶的聪明,可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快乐。" 王绫绢不由一震,终于知道,国计民生固然是他的真心,可那丢弃在山上的,又何尝不是! ************************************************************************ 山上原本住着一个自由来去、无心无情、从未被束缚的青年,有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满腹忧思的年轻人。然后,那青年学会了笑,学会了哭,学会了牵挂和相思,学会了寂寞与绝望,学会了唱这样的歌: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惟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学会了怅叹着低问,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般轻易放弃...... 五、 "我做皇帝,已经很久了。"也拥有一顶冠、一把椅、一座宫殿很久了。只不过拥有天下的,并不是他。"这江山是高秋阳拱手让给王斜月的。"而他这白享福的人也着实没资格责备祖宗。 锦缎黄袍包裹的老人无声一笑,目光从花海移向王氏父子。并不相似的脸,如出一辙的冷肃神情,隐然而生的威严气势。然而老人洞悉的目光能够看到他们身上都有着某种缺失,尤其是年轻的那个,眼瞳有一角被硬生生挖出的空白。 "拥有天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老皇帝有点幸灾乐祸地想着,缓缓开口:"朕长至成年的子女只有这六个,素来手足情深,就是为帝位相争,那也是玩闹居多,实不必劳王爱卿挂心。"挥手挡掉两人欲出口的话,又说:"一个月后是朕的弟弟如意做寿,爱卿可别在宫宴上缺席。"言罢缓慢步向花园,佝偻的背影看来也不过是个为兄弟儿女挂怀的老人罢了。 "看来皇上是要放任皇子公主胡作非为了,"王大人冷笑,"只是,阿四,你得叫人知道,高原国‘无帝亦盛,无王则败'可不是说着玩的。" 王四抬眼凝望夕阳下壮美又虚幻的皇宫,猜测着下一个被这片宫墙锁住的,会是谁。 ********************************************************** 金瓦朱墙,玉阶雕栏,兽踞檐角,铜铃响风。一重重高耸的屋脊铺着琉璃瓦,反照落日余晖,映成大片华彩。 是那个人在的地方。 可惜这样的距离,就算以他的目力也瞧不见皇宫里的人。不过知道他在那儿,自己的目光总有一瞬能落在他身上,即使两人都不会发觉,实在也足够了。 又灌了一大口酒,烈得像吞了把刀子,直插心底。雪亮的刀身上,只映出一个人的身影。自嘲地笑,原还当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人物,竟也只是个儿女情长的气短英雄。 三年时间,行遍大江南北,让"狂剑"之名在江湖再掀风浪,最终还是走回了他的身边;三年时间,无数豪侠饮恨剑下,多少少女的心上人改换了名姓,心中的容颜仍是无法磨灭。 一点点的记忆在温暖的阳光里浮起-- 穿林度叶,寻箫声找去,倚树而坐的青年抬眼看过来--芙蕖落尽的寒塘,云微星淡的夜色,大漠落日的辉光,冷梅出绽的晴雪。那一双眼眸,直直看过来,看得他不由心慌。 夜深灯昏,把自己习得的诸般技艺一一演给他看,因为有他的激赏赞叹,十数年幽居深山的苦学褪尽了孤寂沉重。 小亭倚山临水,豪饮,长歌,拔剑起舞。回头见他在笑,一瞬间繁红落尽了春风,世上再无他物能引走他的目光。 漫天攻来刀光剑影,缝隙露出他惊悸担忧的脸,心如刀割,惟觉此人应一生展露欢颜。那一次,破例没有杀人。 高天长河,一滩洁白的芦花。他衣袂飘飞,似要乘风而去。再也忍不住失去他的恐慌,一把抱住他,低诉心事,料不到他温温润润的唇会贴了过来。也是同天,许下了两年之约。悲伤而甜蜜,自己那颗冷惯了的心几乎承受不住而碎裂。 天色暗下来,羽素怀闭上眼睛。 然后。然后。 他离开,他回来,他不再微笑,他在黑暗中说出令自己全身冻结的绝情话语。 可是。可是。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总还是我心爱之人。 酒喝光了,风这样冷。皇宫里隐隐绰绰的人影,有没有一个是他。 ********************************************************* 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来人不象身有武功,但羽素怀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来的是个年轻女子,不留神脚下一绊跌倒了,索性扑在草丛里大哭了起来。哽咽着叫嚷:"你怎么就走了!你怎么舍得放我一个人!你、你好狠的心!" 羽素怀一愣,耳边全是她的哭喊,手不由得慢慢松开剑柄,滑落在腰间的竹箫上。 那女子正自哭着,突然极近处飘出一缕箫声,着实吓了一跳。但那箫曲凄清哀怨,勾动了她的心事,便什么也不顾地又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和箫声都渐渐低下去。羽素怀遥望皇城,心潮起伏难平,突然启唇扬声唱道: "满庭寒月似霜。珍珠露,挂颊生。菊花酒冷,风吹帽落醉不醒。金盏只盛愁,宝剑沾血锈,玉手传杯闲却,临水照只影。对月长歌,竹枝唱断,千山独行。" 女子先是怔怔地听他唱,猛然醒悟附近的是个年轻男子,自己方才的失控大哭全叫他听了去,心中又羞又恼,吸了吸鼻子,跳起来绕过去,张口便骂:"你是什么东西,敢到这里-- 她一下子顿住了,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扶疏的枝叶笼着一个白衣人,披发配剑,手执竹箫,分明是仙灵模样,却有妖异的美丽。他冰寒剑锋般的眼睛凛凛看过来,丝毫不带感情地说:"我自唱我的,你自哭你的,有什么相干。" "我、我叫高平湖。"她想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心里实在很想要整整发髻、拍拍裙子。 羽素怀恍若未闻,低下头一遍一遍轻柔抚触着刻有他名字的竹箫。这满面泪痕、一身狼狈但衣饰华丽、气质清贵的女子是什么人与他无关。世上除了那人,余下的都与他无关。 高平湖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样的轻乎委屈,咬了咬嘴唇,无言地走到树丛后,和他倚着同一棵树,看天空繁星明灭,浮云流溢,听他又幽幽地吹起了箫。她细声轻气的诉说,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我生母过世了。......因生母身份低下,我极小时就被父......亲托给宠......妾抚养,和生母并不亲近。可是......" 她一直娓娓倾诉,直到一个有着鹰隼般锐目的男人带了仆从来寻她回去。始终不曾发觉,箫声早已停歇,那人早已离去。只肯记得,这样一个夜晚,有人倾听了她的心事,陪伴了她的悲伤。 此后一月,高平湖不断寻来这里,有时遇得上那神秘美丽的青年,也只是坐在一旁,看他吹箫,悲歌,痛饮。但他从来只是遥望远处,视她如无物,任她用尽了办法,,也没有对她开口说过一句话。 后来有一日她游遍全山,归来在他常坐的地方潸然泪下。原来他只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等她,只因为,唯此处能将整座皇宫尽收眼中。 想必有人握着他的心进了皇宫;而她的,在高崖上陪着他痴痴地远望。 数峰不语立斜阳,又是黄昏,听几声杜鹃惊啼。难道竟真是,不如归去......? ********************************************************** 剑锋已仔细地拭过,也已换了新的衣衫,然而那股浓郁的血腥是深入肌肤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 羽素怀慢慢走着,向这座山上能把皇宫看得最清楚的地方走。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脚下便再也动不了。 幽暗树阴深处,一抹单薄白影脆弱地浮着,被月镀上了半边银芒。 半月。竹林。寒泉。白衣。 刹那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心上的人,在回忆中向来是镜花水月,浮光掠影,接近了轻触一下,便会丝丝缕缕散去。但此刻他在他面前,一如当年。相思里流尽的岁月光阴,刹那间倒流,那人的气息扑面打来。 该飞奔上前拥住他的,为什么觉得手足无措。只觉面对的是自己久远的梦幻,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留住。迟疑了片刻,低低叹息:"你......清减了。" 那人猛然回头,满脸欣喜--却是少女柔润的肢体,高平湖的面容。"是,是么?那是自然,等你实在辛苦呢。"但她回头所见却是羽素怀的愕然。一腔的欣悦,便随着他眼底光芒的熄灭一点点凉了。 "你,认错了是不是?"她困难地笑笑,不是询问,只为求证。"我像她么?宫里的那个人,你一直在看的那个人。因为我像她,你才肯和我说话,才看得到我么?"想不到,有一天她会用这种口气乞求别人的垂目注视。 羽素怀的神情回复了淡漠,像是什么也没看到的,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高平湖急急伸手,小心地扯住他的袖子,凄然道:"...我...我愿意啊。我愿意永远穿白衣裳,站在树下做那个人的替身,我愿意啊!你看一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愿意为你做替身啊!" 他的回答,是甩开她的手,走到固定的位置,倚树远望。 更深露重,她呆立着看他美丽却无情的侧脸,看了很久。 终于还是离去了,走之前仍然在问;"我愿意的,你为什么不肯呢?" 更深露重,她呆立着看他美丽却无情的侧脸,看了很久。 旭日初升,又有人接近,属于武者的轻捷步子惊散了凌晨的宁静。转身,有着鹰隼般利目的男人冲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笃定相询:"《武林谱》排名第一的杀手‘狂剑'羽素怀?" 闭上眼,微暖的晨光抚上面庞。 总觉的,宿命在一步步逼近。 六、丝竹管弦,清歌乐舞,数夜欢宴,宫灯影转。都是为了当今皇上亲弟,如意王的寿日。王四几乎是逃出了热闹得几近不堪的崇明殿,信步走到一处偏殿,借清凉的夜风解酒。刚到廊上,便遇到勇威将军程益之带人巡过,停步招呼:"程将军辛苦了,这样好宴也不得闲尝口酒。"程益之掌宫中羽林侍卫,是昌乐公主手下第一大将,为人深沉,相当难对付。 程益之鹰隼似的眼亮了一下,笑道:"这几日宫中热闹混乱,下官为护公主周全,累些也是应该的,怎比的四公子清闲。" 王四似未听见他的讥讽,平静地道:"将军不像甘于久居人下之人,如此忠心,实在难得。"以昌乐公主之力,恐难驾驭这野心彰显于外的人。 程益之不遮不掩,竟是坦然相告:"下官的野心,仅三分是自己的呢!"说罢仰天长笑,领着兵卒径自去了。 "剩下七分,是从公主那儿借的么?"王四紧盯他的背影,极清淡地笑了一笑,低唤:"你来了,做好了么?" 骤然现身的,是一身夜行衣的王绫绢。她的神色很有些惶惑不安,却不是为了擅入皇宫。"假造的通敌信函已藏在李将军府里了。"见王四满意地点头,她焦急叫道:"相公,李将军用兵如神,治军极严,为官又清廉,是不可多得人才。为何、为何要这般陷害他?" "因为他支持爆烈自负的大皇子登位。"王四负手立在廊上,目光与声音都是冷寂的。"他的忠心向为人知,若再加上一班老臣的求情请命,让皇上对他只囚不杀也不算难。就是皇上当真要杀,我大约也救得下来。李将军极孝顺老母,平日防护甚严,若不出些事,这唯一能左右他的人,如何到得了我手里!如此一来,也不怕他不为我所用了。"回头看见王绫绢的表情,略勾起唇角:"你也别太介意,尽是光明正大的君子行事,王家岂能传到现在!况且现在正值诸皇子公主多权的关键时候,他那耿直脾气不定得罪了谁呢,咱们也算帮他了。" 王绫绢看向他幽暗无光的眼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忆起,高原国自太宗皇帝后,登上至尊之位的,从无例外全是王家属意之人...... 他侧耳听了听,招手让王绫绢尽快离开。 皱眉看向长廊折角,七彩宫灯映出女子极娇娜的身形,华艳宫装,挺拔的姿态透出雍容清贵之气。女子见了他也是一愕,即又款款行来。 王四行礼:"微臣见过昌乐公主。殿下不伴在陛下和王爷身边,怎么一个人到了此处?" 昌乐公主笑道:"本宫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只不过今日有些倦了。而且这样的夜晚不该浪费争权邀宠的俗事上,该做点别的事。"比如说,怀想着某一个让人心痛的人。 "殿下......似乎有些变了。"说不出是那里改变了,只觉得他仰首望天的姿势,也有了一点那人的抑郁。 "我不过是认识了一个人而已。而已......"幽幽轻叹,"我高平湖此生,若得那人相伴终老,得不到帝位又有什么要紧!" 王四是何等挑通了眉眼的剔透人物,立时接道:"既有殿下此言,臣一定会找出那幸运儿,喝定他的喜酒了!" 昌乐公主闻言露出复杂神色,又是心动又是不信,又是期盼又是放弃,最后只是苦笑:"那就托给四公子了。" 一道流光直窜上天倏然炸开,洒落满天的辉煌灿烂。夜空密布的浓云,被瞬时怒放的繁华掩在了身后。 几乎同时,一阵骚乱涟漪般层层泛开,而中心,正是皇帝所在的崇明殿!无数人声嘶力竭地含着同一句话:"有刺客--" 昌乐公主脸色大变,再顾不得仪态风度,提起长裙飞奔向崇明殿。 王四也跟着跑了几步,又迟疑停下,看向廊外渐渐零落的流星火雨,心沉沉跌下。听动静,羽林军正在四处搜捕。会是谁呢?在皇宫守卫最严时行刺皇帝,又能全身而退的--还会是谁! "《武林谱》排名第一的杀手啊......"苦笑着,换了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匆忙仓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宫殿里溅开,和着胸腔内不稳跳动的心。分不清满腹纷乱的思绪,有没有一缕是期盼;唇边苦涩复杂的笑意,又没有一丝是欣喜。 那个人,那个人啊。 唯一确定的事,是他的步子,不受控制地加快,加快。有人在等待。他确信不疑。 已近宫中荒僻一角,是废弃的偏殿。巨树蔽天,藤蔓缠墙,乱草过膝,苍苔满布。荒凉野意的景致,几乎误以为身在山间的最后一夜。--是他幼时常来的地方,对那人提过。 王四深吸一口气,深受推开厚重的木门。 庭中一人,白衣长发,拄剑而立。听到声响,侧脸浅浅微微的对着他笑了一下。刹时一切阴森荒颓尽退为温暖平和,甚至有草长莺飞的错觉。 --而羽素怀,已很久没有笑过了。 王四跨过门槛,愤怒而焦虑地低斥:"你疯了么!难道在江湖上胡混还不够,做什么到这里来!你不要命了!" 羽素怀只是在他的目光中化去了寒霜冰雪,脸上带着孩童般柔软的稚真的迷惑,眸光近于婉约地看着他,极轻地问:"你--是真的么?" 王四一怔,无言以对。 他却说了下去:"三年了,我越想越奇怪,依我的性格,怎么会这样的倾心于人?依我的品貌、才学、武宫,又怎会被人抛弃?记忆里所有人都是模糊的,只你清楚明白。所以,"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深梦里的呓语,"你其实,是假的罢?只是我做了一个梦,梦得太沉醉,居然把黄粱枕上、巨槐树边的幻影当了真。你--其实--是假的罢?" 王四默然良久,摇头道:"不。那--都是真的。"他知道自己的自私,不准他爱他,却又,不准他忘记他。可是,他是记着的,不管有多苦多痛,都会刻骨铭心地记忆。两个人的相处,不会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分离,也不会只有一个人背上。 羽素怀秀挺的身子陡然一震,神色似悲似喜:"那么,那两年,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真的了?" 风从林木深处吹来,从颓垣破窗吹来,裹着尘土和夏日最后的花朵苦甜的气味 他的声音四散在覆满蛛网的角落:"是的。" 羽素怀抬起头,黑发拍拂着他褪去血色的容颜。"那么,你说你不要我了,你离开,也是......真的了?" 他闭上眼,冰凉的水滴重重砸遍全身:"是的。" 大雨倾盆泼下,洗去羽素怀的妖异邪诡、张狂恣意,只余凄清秀绝的美丽。透明雨帘后的他,仿佛是夏天最后一瓣莲香。 但王四,永远不会涉水采摘。 明明是这样被伤害着,羽素怀惨白的脸反倒笑了:"原来是真的啊,不是梦呢。"他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了重担。"我一直怕那所有都不过之我幻想出来的梦境呢。这次来皇宫,也不过是为了瞧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心头狂跳,能把他整个人撕裂的剧痛贯穿全身,王四咬紧牙关。那个无所畏惧、傲立天地的青年去了哪里?是被自己改变了吗?曾几何时,他成为希望卑微的人,只求倾心爱恋的对象真实存在于世间某处。别无,他求了吗? "谁雇你来?内应是谁?目的为何?" 每个问题都触犯了杀手的行规,无情的意味比骤雨更冷。羽素怀毫不犹豫地答:"程益之。放烟火的。嫁祸李将军。" 王四仔细地看着他,忽而失笑:"你还是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子哪,总给自己惹麻烦。"声音依旧平和温淡,语气却倏然冷酷坚定,"听好,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再不要涉江湖是非。" 朝中宫中一片混乱,事事凶险。自己若出事,这人必舍身相救。纵无事,也难保他不会再做今天这样的蠢事。倒不如赶他离开,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平安一生。 羽素怀隔雨微笑,双目如寒水沥沥。"我知道了。我--晓得你对我好。"脚下踉跄,雨夜铮然出现的凄厉剑光划破了雨帘,眩花了人眼。四下里重归黑暗时,白衣已杳。 王四凝望着他方才所站的地方,目光被雨浸透,一点点温柔下来--他也只肯在羽素怀看不见的地方,现出这样的温柔。 每一次,他都用各式各样大义凛然或自以为体贴的借口赶他走,从不挽留。六儿看透了,不以为然。连绫绢也问他,为什么不留下羽素怀,为国尽一份力。他笑而不语,依如故我。 突然之间,有了回答的心情。 "我长不出的翅膀,既生在他背上,又何必要折断呢?" 水自颊上滚滚淌落,全是冰凉的。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分别时居然没有泪。居然-- 已经伤心到哭也哭不出来的地步。居然。 嘲笑着自己般摇头轻叹,转身,僵住。 一时间只想着,殿门外瞪着自己的人,盈然满眼的,是什么呢。 高平湖脸色惨白,虽衣饰华美,却淡薄似将散的幽魂。"本宫,是跟着四公子来的,本以为......谁知道......"乱雨里,她的话飘忽难辨。 立刻了然于心,王四苦笑:"殿下所说的,就是那个人吗?对不住,小臣无能为力。" "他一直在看的,是你吗?我还当是父皇的嫔妃,原来全错了......"无限的委屈不甘悲苦哀怨在心上炸开,她失控地尖叫:"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不是说要让我和他成婚吗?你不是精明能干,什么都做得到吗?你为什么不说服他!你--" 王四从她身边走过,低声耳语:"因为,他是我心爱之人。" 这一场夏日临别的雨啊,会把一切冲刷殆尽。包括你心碎崩溃的哭泣,包括我四下无人才会吐露的爱语。或者,也包括了另一些人的坚持。 ***************************************************** 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移到他头上。有人迟疑地唤:"羽兄......" 羽素怀低低叹气:"我的身份,是六儿你告诉程益之的么?"身后的少女不语,已然是默认的态度。"你还是不听劝,终于爱上了得不到的啊。" 全然蜕尽了青涩与稚嫩,王六儿倨傲仰首的姿势与三年前并无不同:"我既爱上了,就一定能得到。" "是啊,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他和她,并不是同一种人罢。 王六儿看着有点失神的友人。他的放手,究竟是为着哥哥的心意,还是他自己的愿望,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或许人们眼中邪恶狂妄的"狂剑"从来不曾存在,只有一个自由却也寂寞的人,从一开始,就绝望的爱着。本来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费尽心机也不放手的...... "羽兄,我也有一句话劝你。"她放缓了声音,"你至少,还有一辈子,去忘记。" 他身子巨震,茫然重复:"忘......记......" 就连他们之间唯一共有的,回忆,也要抛下吗? 突地垂下肩,任狂笑涌出。良久,转身对着王六儿,双眸明亮。"是啊,我还有一辈子呢,这大好的时间,为什么要用来忘记他?"他一边笑着,一边疾退。忽而击掌歌道: "淮海秋风,冶城飞下扬州叶。画船催发。倾酒留君别。卧倒金壶,相对天涯客。阳关彻。大江横绝。泪湿杯中月。" 片刻他已走得看不见了,那歌声却还混在雨里,远远飘来。 这样子,才像是羽素怀。 可能,我们真的是相同的。只不过,爱的方法不一样。 王六儿笑了,把伞一抛,两肩担雨而去。 雨中淡淡浮起秋肃杀的味道,夏天就这么走了。 ******************************************************* 天策四十二年夏末,高原国镇海将军李季徜因行刺皇帝满门抄斩,幸帝无恙。勇威将军程益之护驾有功,封一等西潼伯。刺客"狂剑"羽素怀死于乱箭。江湖上虽有人不信,但"狂剑"此后绝迹江湖,却是不争的事实。 半年后,皇三女昌乐公主嫁于一等西潼伯,正式开始了她争夺帝位--或者说,与王家作对的历程。 那一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完整的知道。 七、山间隐秘的羊肠小道着实难走,两个年轻人虽身手矫健,但额间也渐有了汗珠,显见十分吃力。 但就在这陡峭山路上,荒草忽地一分,钻出个俊俏的小童,笑嘻嘻地冲两人道:"大哥哥大姐姐,换条道走好吗?我师父在前面等人呢。" 两人大惊,女子忙躲在男人身后,怯叫:"师兄!"男人慌忙拔刀,吼叫:"你算什么玩意儿,敢挡老子的路!把你师父叫出来,老子一块砍了!"他、他,怎么靠近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年纪幼小,却是道士打扮,难不成,是那个...... "呃,"小道童搔搔头,向后大叫:"师父,大哥哥找你!" 又是无声无息的,一个白衣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长发披散,手中提着一葫芦酒,身上除了一支竹箫别无他物。但他的容貌堪称绝世仙姿,不仅师妹看红了脸,师兄也目不转睛,直想着果然是山里的妖怪啊! 那人的眼浓如醇酒,郁结着一股幽怨之气,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又转向弟子,似在询问有什么事。 道童叹了口气,又说:"我师父不涉江湖是非,不跟人动手,遇上他没事,可要惊动我师妹就糟了,两位还是快走吧。" "可、可是,"那女子探头出来,紧盯着白衣人,"咱们的目标从下面山路经过啊!"男人也说:"莫非--阁下是同道?"可又说不跟人动手。 白衣人面色一凛,眼眸瞬间冻结,低叫:"九夕!" 那两人还没弄明白,只觉眼前飘过绯红剑影,再来便没了气息。 一个微微笑的小女孩手持长剑,抬脚踢开了两具尸身。 道童眼尖地瞄见他们腰上很眼熟的令牌,摇了摇头:"这杀手窝实在是没人了,连这种货色也派出来。爬到这里,怎么打得到王大人嘛!"等小女孩收好了有着半透明绯红剑刃的无鞘剑,他才跟上前。"王大人到底几时路过啊,这么迟,难道又给人拦轿喊冤了......" 他师父也不理他,在山石上坐下,解下竹箫举至唇边。 那一天黄昏,满山都是洞箫呜呜咽咽的泣诉。一辆马车停在官道上,一直听到箫声远去才上路。车里,有人静静听着。他的箫声,何时比当年的自己更悲伤了呢?继而轻叹,从今以后,怕是只有这样的缘分了。 *************************************************** 江南的柳又被春风染绿,白衣的男人笑颜灿若桃花:"水坝的图纸交给你了,要用多少银子师父都有,你别小气。以后也不必费心年年置办给我的寿礼了,多开几座善堂便是。" 他的三徒弟默然良久,抬头问:"为什么呢,师父?你--值得么?" "我不知道。但总想着有朝一日,世间再无孤苦艰辛的贫寒人,他或许会记起还有一个我来。" 徒弟陡然发现,那缤纷花影里长笑的人身上,有着他不能理解也无法学习的东西。 而遥远的地方,有人自劳形案牍间暂歇片刻,又重重落笔,抹去眉间心上时时涌起的面容。 ******************************************************** 就在一回眸,一低眉,一垂首,一思忆的时候,淡烟飞絮满城散舞,红叶归雁隙穿清秋,月缺花落,风息雪融。流年,暗中偷换。 终于放开了一切来寻他。当年的山谷、竹林、寒泉、石洞,有过转眼的旖旎风光,瞬时的决裂怨憎。然而再见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守着一座坟头。 心里有什么纷纷崩碎,废墟掩埋了曾经的幻梦。眼前一黑,听见自己轻柔缓慢地问:"你是谁?坟里的又是谁?"不敢高声语,恐怕惊落了一串泪。 少年吸了吸鼻子,扯袖抹净脸。"我是温绝色,这、这是我师父。"哭腔又起。却见清逸俊秀的中年人靠近了些,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竹箫上,不由好奇问:"前辈识得我师父么?唉,他老人家两个月前去了。" 他指了那箫道:"自然认识,这东西就是我做了送他的。"不用再问了,黄土陇中的必然是他,若非是死了,他怎会让这支箫握在旁人手里。蹲下身,盯着石碑所刻与竹箫上相同的名字,疼痛一点一点泛开,深入骨髓。 "啊,那前辈定是师父的至交了,他把箫时时带在身边呢。" 至交?他苦笑。此生唯一的惊情动心,在别人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你师父收了几个徒弟?门派叫做什么?" "我是第六个。门派可没什么名字。"少年乖巧地答。 他哑然失笑:"怎么还是这样漫不经心?我来替他取名吧,就叫做‘青箫门'如何?"少年大喜点头。他抬头四顾:"有这么多竹子,我再来做几件信物好了,这才像点样子。你师兄姐叫做什么名字?"看这孩子虽清秀端正但离绝色之境甚远的容貌,就知道那人散漫依旧,其他几个的名字多半也很怪异了。 "大师兄是道士......"少年一一指来。 他微笑聆听,捕捉关于那人的蛛丝马迹。 而眼里,伤感流离。削竹,制箫,刻字,刻刀锋利如初。青青翠竹,郁郁黄花,连泉水流动的姿态也没有改变。这般情境,刹时以为昔日重回。可是,没有他。 本以为你会一直等着我的,但是,终于还是晚了。为你燃烧了这么久的心,在闻知你的死讯时,骤然成灰。我心爱之人啊。 双目疲惫地合上,握刀的手颓然滑下,支撑他来到这里的执念,一丝丝散去。 露湿襟袖,半昏半醒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眼,看着面前的虚空,温柔一笑:"在等我么?"他伸出手,"放心,这一次不会再分离了,我跟你走。再也--不分开了。"他的身形渐淡,在风中晕开。 "叮"的一声刻刀坠地,竹下泉边,空无一人。 这一次,许给你永恒。 ******************************************** 三天后温绝色依约而来,只见到地上放着六支竹箫,箫身刻有六个师兄妹的名字。捡起细看,突觉鼻端一酸。 字的一笔一划,横竖撇捺,丝毫未因近三十年岁月流经而变得老辣,和恩师箫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这一世,总有一些东西是留给你的,如我心一般,不曾改变。 绝色是山里的孩子啊,他不知道,现今高原国举国带孝,为了两月前重病,三天前逝世的王氏贤相,那个一生没有名字,只以排行相称的人。 而天下人也不会知道,他曾有过一个名字,深藏在他心爱之人的心里。 竹林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乐声。绝色屏息细听,是箫。倏然静止,辨不出是什么曲子,是否凄怨如昔。 那一刻,夜风冷寂,箫声悲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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